解彼安沉默地看着眼前素静古朴的小镇,它已经半点找不到记忆中的样子,可他还是回忆起了许多当年的片段与画面,而范无慑的话,字字戳心。他当然在乎,那是他最疼爱的弟弟,那份豁出去性命也要救小九的坚定的心情,其实从未消失,也从未被遗忘,只是被他压制在心底最深处,仿佛它是万斤的雷火石,绝不敢轻易碰触。
然而,他再不想承认,也无法忽视那些记忆,范无慑不厌其烦地带他回忆从前,已经彻底搅乱了他的心湖。
解彼安不愿意在古陀镇过夜,但附近也没有其他城镇,他们明天还要赶路,不得不住了下来。
解彼安当晚不出意料地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床幔,而范无慑就坐在一旁的椅子里,闭目浅眠。范无慑不肯开两个客房,说要时时刻刻保护他,防止江取怜偷袭,这借口令人无法驳斥,于是只能这样一个床上、一个床下。
解彼安辗转难眠,便侧过身,借着月光凝视着范无慑,他轻浅地呼吸,同时灵力正在身体里缓慢地运转,修行的同时也能达到休息的目的,那静谧安然的模样真像一副画。
解彼安想了许多,但那些思绪乱七八糟的,没什么实质的内容,更多的是一些过去记忆的碎片、细节,可就是这些难以串联的、东一块西一块的音画,让他在此时此刻,暂时忘却了仇恨与痛苦,只是单纯地看着范无慑,感叹这副超凡脱俗的好样貌。他就在这份久违了的平静中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俩人来到了蜀山。
曾经热闹非凡的兰溪镇,此时变得冷冷清清,外地来客十分稀少,就连原来满街的青衣道士也少了许多。今日的兰溪镇多么像百年前的大名城,随着天下第一教派的没落,背靠它而生的城镇,自然也要跟着沉寂。
俩人略微乔装一番,匆匆吃了饭,等到天彻底黑了,便去了城隍庙。
从酆都被放出来的凶鬼恶灵已经流窜到了九州各处,原本蜀山这个地方人杰地灵,阳气极盛,是没什么邪祟敢轻易靠近的,且这里住着上万名修士,来这里就是找死。但这些凶鬼恶灵又岂是等闲之物,它们不近兰溪镇,却在城郊和山林间作乱,短短一个月之内,已经有三名村民遇害,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于是这段时间,城隍庙的香火异常地旺,供奉的人直到天黑才逐渐散去。
待人都走了,俩人进了城隍庙,解彼安挥手关上了门,手握无穷碧,在活人的世界里看不到的人事物,都出现在了眼前。
“哎呀,小白爷!”蜀山城隍孙霞真,曾经是无量派的一名长老,此人与钟馗一样嗜酒,故而交情不错。
解彼安拱了拱手:“孙长老,好久不见。”
“你怎么……”孙霞真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一旁的范无慑,目光顿时变得惊恐,“莫非,他,他就是……”
范无慑摘掉了帽笠,面无表情地看着孙霞真。
在宗天子的时候,孙霞真还只是个无量派的低阶弟子,那场讨伐魔尊的战斗,他连参加的机会都没有,但对于魔尊的恐惧是宗天子时代的人身上的烙印,死了也洗不掉,不怪乎他害怕。
“孙长老不必紧张,他……他也要对付江取怜。其实我们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小白爷呀。”孙霞真重重叹了一口气,眼中顿时含了泪,“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呀,这天下,这天下怎么就乱了呢。”
解彼安沉声道:“说来话长,相信孙长老已经听过不少了。”
孙霞真抹了抹脸:“天师不在了,魔尊重生了,如今竟连冥府都易主了,我啊,是越听越糊涂,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中元节之后,城隍庙可有什么影响?”解彼安眼中有隐痛,何止是孙霞真,他也有很多困惑不解的地方,关于他的两生两世,关于人间鬼界,关于人,他是所有这一切的亲历者、见证者,可他依然看不透。
孙霞真再次喟叹:“要收的魂儿太多了,冥将不来,阴差也不派,无量派又十分动荡,也顾不上这些,就靠我手里这几个阴差,根本忙不过来,苦的还是周遭的百姓啊。”
“我身为无常,此时却不能尽职……”解彼安黯然道,“希望孙长老再撑一段时日,我一定会夺回冥府。”
“冥府此时到底怎么样了?红王真的夺了权?”
“嗯。”
“那、那帝君呢?这么大的动静,帝君怎么可能不出关呢。”
“帝君当年受了重伤,这百年间其实一直在修养,不是不想出关而是出不来。”
“那鬼帝呢?”
“五方鬼帝都不愿意插手冥府之事,这件事,很复杂。”
孙霞真似乎明白了一些:“那崔府君现在何处?”
“在江取怜手里。”解彼安看着孙霞真的眼睛,恳切地说,“孙长老,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必须潜回冥府救人。”
孙霞真点了点头:“小白爷,我明白,再这样下去,天下必乱,要拯救人间鬼界,就靠你了。”他悄悄瞄了一眼范无慑,还是有些畏缩,“三日之后,月圆之夜,是阴气最重之时,那一天,我们合力打开鬼门关,将你们送回冥府。”
“多谢孙长老。”
“不过,我毕竟没有红王那样的功力,我不知道这撕开的口子,会在九幽的什么地方,可能在荒山深涧,可能有毒瘴泥沼,也可能碰到数不清的凶鬼恶灵。而且,九幽那么大,万一那里离冥府有十万八千里,你们都未必能找到冥府,总之,这一趟凶险重重,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放心,我……”
“有我在。”范无慑的声音平平寂寂,却自有一股厚重的力量,“我会护他周全。”
孙霞真下意识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汗:“那就好,那就好。”
“那么,我们就等月圆之夜。”解彼安又问,“孙长老,无量派内部如今怎么样了。”
孙霞真顿时满脸愁色:“到什么时候了,李质清还惦念着掌门之位,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资质,他撑得起这家业吗!”
这答案倒也不出所料,解彼安决定明日就上山去看看。
第240章
解彼安这次上蜀山,除了想见宋春归之外,还有一件前世未完之事,需要去处理,那就是宗明赫的尸体。
时至今日,千帆过尽,他对宗明赫已经没有了恨。宗明赫一辈子自私薄情,妻儿、兄弟、道义都可以牺牲,却最终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不仅被挖了金丹、含恨而死,死后还被镇压在天罡正极缚魔阵下,遭受百年死生不能的折磨,最后魂飞魄散。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宗明赫已经遭到了报应。
如今这个名字听来就像个陌生人,尽管与他同宗同源,却与那些觊觎他金丹的恶人没什么分别。只是身为宗氏子孙,几百年的家业和声誉都亡于他手,已经令他深为愧疚,将宗明赫的尸身归于宗族的陵园,是他仅能做的告慰列祖列宗的事。
解彼安说出自己的目的后,范无慑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曾经对宗明赫仅剩的两分父子之情,也在看到玉策中大哥的遭遇后,转化成了至深的恨,可以说,前世的一切悲剧都因宗明赫冷酷的贪欲而起,如果他活着,也会死在自己手里。
范无慑冷冷道:“宗氏的列祖列宗,会想看到宗明赫入祖坟吗?”
宗明赫做的那些事,天怒人怨,无情无耻,无论放在哪个大家小户,都是耻辱的存在。
解彼安皱了皱眉,心想宗明赫确实不配入祖坟,但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他毕竟是一代宗天子,将他葬在大名山吧。”
“他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是不是还应该被挫骨扬灰。”解彼安觑了范无慑一眼,“就像你对我娘和沈家祖坟做的那样。”
范无慑心虚地垂眸,气焰顿时暗淡了下去:“大哥……”他想解释什么,却又发现他做过的恶、犯过的错,根本无从辩解。
“走吧。”——
俩人上了云嵿,宋春归到山门处亲自相迎。此前来蜀山,李至清总是很殷勤,重要的客人几乎都由他来招待,但他现在怕是根本不敢出现在俩人面前。
短短一个月不见,宋春归像是苍老了十岁,身形瘦了一圈,头发都有了几缕掺白,眼眶凹陷呈青紫色,看上去十分疲倦,他接手的是家底深厚的天下第一大门派不假,可同时也是天下第一的大烂摊子。
宋春归不卑不亢地微微躬身:“白仙君。”他看也不看范无慑。
面对这个把前掌门打得魂飞魄散的魔尊,对比一群青衣道士如临大敌的模样,他能做到隐忍不发,已经是最顾全大局的表现。
解彼安斜了范无慑一眼,他本想独身来云嵿,但范无慑不允,非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宋真人,酆都一别,你看起来不太好。”
宋春归淡道:“白仙君看起来也不太好,这时局,谁能独善其身。”
“是啊。”
“白仙君,请。”
解彼安走了两步,范无慑亦步亦趋地跟着,宋春归终于忍无可忍,冲着范无慑冷冷说道:“过了这道山门,便是我无量派门内之地,你在此留步吧。”
范无慑阴恻恻地看着他:“李不语犯下的过错,我本要你无量派满门偿还,若不是我大哥求了情,你们都不能站在这儿,你想拦,你就拦。”
“师尊有错,但我身为弟子,不能为他报仇已是不孝,又岂能让你大摇大摆地踏进我无量派的地盘。”
“我踏平此处,也是易如反掌。”
宋春归激怒,伸手就要拔剑。
解彼安挥出一道灵压,打偏了他的手肘,冷道:“都什么时候了,李不语这个畜生死有余辜,你现在是无量派的掌门,要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吗。”
宋春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双拳握得咯咯响。
“他对你来说,如师如父,可你在他心中究竟算什么,你一点数都没有吗。”解彼安眼前浮现了李不语年轻时那张曲意逢迎的脸,“最初引我们来无量派的,是孟克非的死,但这么多年了,杀他的凶手一直没有查出来,如今还需要查吗?”
宋春归沉默不语。
“罢了,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李不语。请吧。”
酆都城一战后,本就久病的修仙界几乎已经气息奄奄。
宋春归回到无量派后,一面要与李至清拉扯,稳固门内之事,一面又要奔走于其他教派间,希望维系住仙盟,这样才能震慑那些零散的门派,不至于分崩离析,否则,为了洞府、武器、仙药、法宝,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八方割据、互相混战的局面。
然而每个门派都焦头烂额,无量派不用说,其他门派也各有各的灾祸,自顾不暇,于是人间邪祟横行,苦了万千普通百姓。
许之南令纯阳教的处境尴尬至极,他们等于同时失去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掌门、镇派之宝和五百年来建立的声誉,此时不得不缩在落金乌,低调行事。
自赤帝城一战后,衔月阁渐成仙盟中的一枚重要梁柱,可兰吹寒的“死”,令兰自珍大受打击,衔月阁也消沉了下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苍羽门现在自身难保,那些摇摆不定的教派无依无靠,只能静观其变,这也给了无量派重新立威的机会,只不过,宋春归所面对的处境,几乎等于重建仙盟,举步维艰。
这万难的境地之下,解彼安得知,雷祖宝诰竟然在李至清的手里,这也是宋春归至今无法名正言顺成为无量派掌门的原因。
“你要取来有何难。”解彼安皱眉道。
“师兄不给,我宋某人绝不强求。”宋春归平静说道。
解彼安正色道:“没有雷祖宝诰,你就不是无量派掌门,无量派需要掌门,仙盟需要盟主。”
“我一个孤儿,何德何能掌舵无量派,掌舵仙盟。”宋春归摇了摇头,“我只想完成师尊临终前对我的嘱托。”
“修仙界需要仙盟,九州也需要仙盟。江取怜从冥府放出去那么多凶鬼恶灵,四处残害百姓,修仙界乱成这样,谁去管?”解彼安严肃地说,“宋真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你碍于道义就可以推辞的,你必须把这一盘散沙重新聚拢起来,共同御敌。”
宋春归深深皱起眉。
“是啊,宋师兄,白仙君说得对,掌门师尊将无量派交给你,如今你代行掌门之职,不过差一个雷祖宝诰。”
“仙盟一日无主,就会继续乱下去。”
宋春归这一派的修士和长老,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我……”
“把李至清给我叫来。”解彼安发号施令,尽显人皇威仪。
“白仙君。”宋春归面色凝重,“先容我想想吧。”
解彼安见宋春归为难的样子,也不想逼他太甚,转而道:“我此次来,还有一件事,想必宋真人也能猜到。”
宋春归点点头:“那次验尸之后,就已经封棺,白仙君要打开看看吗?”这段话他说的很是别扭,他们讨论的毕竟是一代宗天子的遗体,却好像去集市买东西开箱验货般,实在诡异。
“不必,你不是李不语,我相信你。”
“是否由我派人送回大名?”
解彼安冲范无慑伸出手:“公输矩。”
范无慑马上拿出公输矩,交到了解彼安手中。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那夜在酆都城发生的事,已经由幸存者添油加醋地传遍了修仙界,魔尊与人皇那段离奇的爱恨纠葛,听得人能惊掉下巴,可耳闻远不如目见,这令人闻风丧胆,能颠覆苍生的魔尊,在解彼安面前竟像个下属般安静又听话。
宋春归屏退左右,将解彼安和范无慑带到了宗明赫的棺木前。
范无慑阴鸷的目光恨不能在上面瞪出窟窿,解彼安却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就用公输矩将其缩小,收了起来。
“白仙君,你此次来蜀山,当真只是为了我吗?”宋春归自然不信,所以选在四下无人时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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