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的尸体很狼狈,甚至不完整。余洲把少女赠予的酒、蜜和食物拿出来,捡起小狗,小心放进篮子里。
回到樊醒身边,樊醒抬手要拿篮子。
“别看。”余洲说,“我先把它洗洗干净。”
现在的樊醒一点儿也不像孩子了,他沉静开口,没有一点儿悲伤:“我来洗。”
在石头房子前的河流里,他们一起把小狗洗干净了。
破开的肚子用布包好,等春风吹干它的毛发,它就像盖住被子入睡一样安详。
“它会活过来的。”余洲摸摸樊醒的头发,“别忘了,在‘鸟笼’里死去的活物,都会在这里复活。对小狗来说,这里很好,很适合它。”
余洲把篮子放进水里,顺流而下。他们都不知道这条河流淌向哪里,目之所及曲曲折折,都是山壁。
樊醒起身顺着河岸走,余洲和鱼干跟着他。谁都没说话,走了大半天,看到河流的尽头出现一处小小落差,篮子随水流掉进了一个湖中。
湖面积不大,周围被山包围,是无法跨越的高峻山峰,峰顶直插云端。
小狗和篮子在湖水里打转。
樊醒走累了就伸手要余洲抱。余洲手臂倒算有力,一路抱着樊醒,汗都没出多少。把樊醒放下来之后,樊醒踏进了水里,鱼干连忙咬住他头发往岸上拖。
“……它眼睛好圆。”樊醒忽然说。
余洲坐在湖边,樊醒贴着他坐下。
“我变小了才知道,原来小孩的视野是这样的。”樊醒用手比划,“很低很低,平时只能看到你们这些大人的腿脚。”他说,“跟我说话的时候,只有你会蹲下来。”
余洲并没发现这个细节。他只是下意识地,用对待久久的态度来对待樊醒。
“你蹲下来的时候,和我一样高。”樊醒看着渐渐漂进湖中心的篮子,“我蹲下来的时候,和它一样高。”
余洲一声不吭,心里却有点儿恍然大悟。
他甚至明白了小狗为什么要在睡觉时作出保护樊醒的姿态。
这是在陌生世界里,两个小东西彼此之间的理解和珍惜。小狗不会说话,不会表达,小狗只会追着樊醒跑,用黑色的圆眼睛看他,在入睡的时候固执地抱着樊醒。在小狗眼里,樊醒比它更孱弱,它要保护他。
“做小孩真有趣。”樊醒笑了笑,“最弱小,最无知,人人都会低头俯视你。偏偏又最稚嫩,最天真。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会得到原谅,不会有人责备。”
余洲:“人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年。”
樊醒看他:“你记得你小时候什么样吗?”
这个问题让余洲原本柔和的表情窒了一瞬。他以往总是挂在面上的温柔气质霎时间消失了,眼中各色情绪掠过,微微一暗——他避开了樊醒的目光。
“哪里想得起来,你难道还记得住自己的小时候?”他反问。
“不知道。”樊醒伸直短短的腿,更正道,“……不记得了。”他开启了新的话题:“你妹妹跟我一样大吗?”
余洲打开了话匣子。他这个人乏善可陈,无论是做的事情还是有过的经历,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跟人倾诉的。但他有一个久久。
久久的生活、久久的模样、久久的梦想……关于久久的一切,余洲说上九天九夜也不疲倦。
樊醒和鱼干听得很专注。末了,樊醒起身踮脚,拍拍余洲的脑袋:“对不起。”
余洲:“什么?”
樊醒:“你的背包,里面有久久的东西。”
余洲:“算了,你一个人也对付不了那兄妹俩。”
樊醒脸皮厚得针刺不进,万分遗憾地摸余洲的头发:“唉,是啊。”
余洲:“我是把你当久久来照顾的,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去做。”
樊醒停了手:“我不是你妹妹。我只是在这里暂时变小而已。”
他脾气似乎又上来了,余洲笑笑,很敷衍:“我知道,你很厉害。”
两人目送装着小狗的篮子往湖的另一边漂去。
“再见。”樊醒小声说。
鱼干在余洲头顶打滚,它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擅长处理这种气氛,干脆闭紧嘴巴,当一条沉默是金的乖鱼。
只是它滚了两圈,忽然绷直鱼骨,大大地“咦”了一声。
余洲几乎同一时刻跳起,想去抱樊醒。樊醒的反应比他更快,矮身跑了出去。
他跳上湖边岩石,一路狂奔,直到几乎撞到山壁,已经无路可去。
在湖与山壁的相交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篮子在漩涡中打转,下一刻便被吸进漩涡里,消失了。
樊醒没有一秒犹豫,双腿一蹬,从岩石上往湖中跳去。
山壁上藏了一个洞口,仅容一人进出。洞口的三分之二浸在湖水里,三分之一裸露在水面上,被藤蔓缠绕遮盖,根本看不清楚。
樊醒落水后,立刻看见篮子被水流吸入山洞,很快不见了。
他往洞口游去,不料水流被漩涡带着,力量渐渐强劲,他现在只是个小孩儿,力气不足,很快便失去了方向感。
一只手抓住他的腰,把他从湖里提起来。
“你疯了吗!”樊醒第一次见余洲这样发脾气,平时那副温和可亲的模样全无踪影,“这个湖有多深你知道?你现在多高多重你知道?你不是久久但你比久久还麻烦!”
余洲说完又擦一把脸:“小狗不见了就不见了,它总会复活的,你……”
樊醒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余洲骂不下去了。
“下面有什么?”
樊醒抱住他脖子,把自己看到的山洞描述一番。余洲:“……你想让我带你游进去?”
鱼干看热闹不嫌事大:“游啊!反正你在水里也能呼吸。”
余洲自从吃了小鱼,确实在水里也能自如呼吸。但樊醒可不一样。他把樊醒放到岸上,凶狠地叮嘱留在原地不能随意下水。樊醒倒是乖,上下打量湿淋淋地从水里钻出来的余洲:“你真瘦。”
衣物浸了水,紧紧贴在身上,余洲懒得和他反驳,转头又跳进水里。
洞口刚好能让余洲穿过,水流湍急。若是这洞口深长,只怕樊醒根本过不来。余洲一心想着把篮子找回去,眼看前面渐渐有光,忽然感觉水的温度起了变化。
水变热了。
他终于钻出另一端洞口,只感觉水的热度上升过快,即便他可以在水里呼吸也觉得不适。余洲快速游出水面,把头探出大口呼吸。眼前一片烧热的红光,他揉了揉眼睛,竟忘了靠岸。
在洞口的另一边,山壁上垂挂无数藤蔓,红的橙的黄的,都是盛放的蔷薇,香气彻底包围了这片辽阔宁静的土地。
樊醒抛石子玩儿,鱼干沉默地在他身边游动。
“余洲吃了你,所以他可以在水里呼吸?”樊醒问。
鱼干:“嗯。”
“你们还可以共享一部分感受?”樊醒又问。
鱼干:“嗯,比如现在他就很不舒服。”
樊醒把石子扔进了水里。“你成了他的一部分,安流。”他很慢、很轻地说,眉眼里沁着笑,“我找了你这么久,你居然藏在海底,还被一个误闯‘鸟笼’的人类复活。太可笑了。”
鱼干不游动了。它用一侧眼睛盯樊醒。
“那你打算怎么办?吃掉余洲吗?”
“除了吃掉他,还有别的办法让深渊手记回到我手里吗?”樊醒反问鱼干。
鱼干:“手记现在只认他。”
樊醒:“不过是一个小偷,倒是麻烦。”
鱼干又打滚:“他人不错。”
樊醒:“在水里呆久了,见不到人,你连性格都变了?”他掂起一颗石子扔进湖里,石子贴着湖面飞出去。“等我吃他的时候,你也可以一块儿尝尝。”樊醒笑道,“这人味道一定不错。”
鱼干顿了片刻:“安流不是你,安流不喜欢吃人。”
话音刚落,余洲便从湖心钻出来。
樊醒立刻换了语气表情,亲热挥手:“余洲!”
余洲顾不得详说:“快过来,我带你过去看看。鱼干,还有你,一起来。”
洞口不算深长,樊醒狠狠憋了一口气,余洲带着他游得飞快,总算在樊醒憋不住的时候钻出水面。
“妈呀!这水好热!”鱼干从水里窜出来,拍打鱼鳍,“我肉都要被烫熟了!”
余洲看了眼只剩骨头的它:“……”
鱼干:“怎么的,开不起玩笑?”
鱼干没有呼吸系统,它除了热,没有别的感受。但余洲和樊醒不同:他们不张口说话,甚至不敢奋力呼吸:这里连空气都是滚烫的,令人极其难受。
这边与另一头截然不同:火红的、流淌着岩浆的大地,猩红温热的湖水,还有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干枯焦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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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吃什么呢?今天野外生存专家渔夫帽(是的仍旧还没有名字),从河里戳了几条鱼。
樊醒:好耶,吃烤鱼!
鱼干:……
众人烤鱼时,鱼干躲得老远。可香味飘来时,它还是忍不住凑过去,用牙齿东咬西咬。
余洲提醒:这你同类。
鱼干吃得高兴:我海鱼,它河鱼,五百年前不是一家。
第13章 蔷薇汤(5)
人们形如干尸,面部皲皱,完全看不出表情,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透出几分人色。
说话的声音更是粗哑难听:“历险者?”
一个几岁的小孩,缩在余洲身后。一条古怪的鱼骨头,僵直趴在余洲肩头。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能让人放心信任的组合。人们沉默地围着余洲,上下打量他,又怀疑,却又隐隐地兴奋。
“这里已经有三年,没有来过任何一个历险者。”为首的男人说,“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余洲记得,刚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带路的少女曾指着这片山头说,这也是他们的地方。
当时只是以为这个“鸟笼”的笼主脑子厉害,能把“鸟笼”设想得足够辽阔宽广。谁也没问过,为什么这么远的山头也住着人,为什么没人和这边往来。
这个“鸟笼”是以这片高峻山峰为界,一分为二的。余洲等人落脚的地方只是其中一侧,而另一侧,则是这个地狱一般的世界。
大地皲裂,岩浆在土地上四处流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东西烧焦的恶臭,灰色的残烬被热风吹得乱飞。人们衣不蔽体,只用最少最单薄的衣物遮盖自己,太热、太热了,可是他们甚至无法产生汗水。
土地上根本不可能生长任何植物,人们苦苦地寻找,终于在靠近山壁的地方,找到了一块不算太热的土壤。土壤里种出的东西难以下咽,但他们还是坚持耕种,仿佛只要耕种就有希望。
人口很多,几乎与另一侧一样多。人人都像陈鬼,没有情绪,没有欲望,唯一目标就是生存。
人们引领历险者往深处走去。越是前进,火红色的天空渐渐变黑。登上热得烫脚的山丘,余洲倒抽一口凉气。
山丘脚下密密麻麻都是黑色的动物,长相古怪,恶臭熏人。
“这是我们的食物。”为首的人说。
有几个人被推了出去,大叫着落入山脚。他们手里拿着石头制作的武器,与古怪的动物开始搏斗。
有人死了,有人幸存。动物们受惊,暂且退避,远远地徘徊。更多的人跳下山丘,把动物和同伴的尸体捡回来。
也没有人去着意区分,囫囵扔进了大锅中。肉被烧焦的气味一股接一股冒出来,余洲胃部一紧,弯腰呕吐。
他怕樊醒烫疼脚,一直把樊醒抱在怀里,一边吐一边小声道歉:“对不起。”
“你们吃吗?”有人问。
两人一鱼同时摇头。问话的人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吃起来。无人分辨下肚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佝偻着消瘦的肢体,用松动的牙齿艰难地撕咬又老又韧的肉。
鱼干像个小姑娘似的缩在樊醒头发里,露出个鱼眼小声问:“这和咱们之前住的那地方,是同个‘鸟笼’吗?”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余洲问。
正在吃饭的人们嘿嘿笑起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为首的男人指着高墙一般的山,“山那边是天堂,这边是炼狱。阿尔嘉不喜欢的人,看不惯的人,不能令他满意、心甘情愿臣服于他那些把戏的人,都会被投入炼狱。”
“阿尔嘉……”余洲想起那位被称为“王”的青年,“‘王’?”
“看来你已经见过他了。”那人嘶哑地笑起来,“在炼狱的每一个人都恨他。但是只要他愿意让我们回到另一边的世界,让我们重新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奉他为王,永远听从他的话。”
在炼狱生活的人,呼吸系统生变,他们无法长时间憋气,枯皱的皮肤更无法承受浸水的刺痛。即便知道湖中有个洞口,但没有人能够游过去。
这是一个困室。
余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青年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给人印象太好太深刻。
“你见过了吧?女人男人,美食美酒,永恒的春天,无尽的快乐,只要服从这个‘鸟笼’的规矩,服从阿尔嘉,你随时随地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多幸福的生活。”
愉悦的欲望与无尽的恐惧,阿尔嘉令他们品尝过这两者之后,把“鸟笼”里的人们分成了两个部分。
他认可的,他不喜欢的。
人们被分置在两个地方,于是恐惧的愈发恐惧,愉悦的愈发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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