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云聪坐在路边,捂着脑袋摇了摇头。
他平静之后才回答:“我需要一点时间。虽然记得住,但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全部想起来。”
原本就不明朗的天愈发阴了,雨从早下到晚,没有尽头。
“你是龙王吗?”鱼干藏在余洲的兜帽里,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先让雨停一停?”
付云聪没理会它,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全都是方框套方框。
余洲左右望,发现姜笑心不在焉,一直望着临江中学的方向。
“我们去姜笑学校看看。”恢复精神的樊醒忽然说。
姜笑被吓了一跳:“什么?不要。”
樊醒:“你擅长翻墙,带我们翻一翻。”
姜笑:“谁读书的时候没翻过墙,这有什么稀罕。”
樊醒搭上她的肩膀:“我没读过书。”
柳英年在他们身后推推眼镜:“我没翻过墙。”
鱼干最爱凑热闹:“我要翻我要翻!”
姜笑还在抵抗,但樊醒比她高大,已经揽着她肩膀,不容置疑地推着她往临江中学的方向走。
姜笑不喜欢学校。
她成绩一般,不受老师重视;性格不讨喜,班上没有要好的朋友。田径队里倒是有说得上话的人,但别人跑得比她快,她佩服又有些嫉妒,不能坦然和人来往。
老是违反校规,外加三天两头的通报批评,让她在学校里成为了小有名气的不好惹之人。
“我不喜欢上学。”姜笑说,“以前坐在教室里,天天往窗外看,天天想,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能离开这座破破烂烂的城市。”
“破破烂烂?”樊醒挽着姜笑的手,仰头四周看,“这不是挺好的么?高楼大厦,什么都有。”
“你不会懂的,人总有一个年纪心比天高,看哪儿哪儿不顺眼。”姜笑也随着他的目光四处望,“而且我想搬家,自己一个人住。”
樊醒:“叛逆期。”
姜笑打量他:“难道你喜欢上学?不,你不像。”
樊醒笑了。他用女人可能会喜欢的方式说话,一个富有魅力又无法捉摸的英俊坏人:“为什么这么说?你很了解我?”
但姜笑不吃这一套:“还是余洲更了解你一些。”
樊醒笑意更浓:“噢……你很在意余洲?”
姜笑:“因为有你在,我很担心他。”
两人回头看余洲,余洲和鱼干在后头走得磨磨蹭蹭。学校围墙圈着教学楼、操场。他的目光一直在校园里流连徘徊,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临江中学不大,学校里种满了树,在雨里湿漉漉地泛亮。那亮光有气没力,在雨水里泡太久了,仿佛第二天就能长出霉来。
樊醒指旁边的墙头:“来来,走这条路。”
姜笑摆脱他的手臂,揉揉手腕:“一看你就没爬过墙,这种杆子不行。”
她果真是翻墙老手,往南边走了十几米,指着墙头栏杆说:“看好了,这两根杆子最粗,能受力。上面最尖的部分已经被人磨平,而且这儿翻过去正好是一棵梧桐树,树枝特别硬,能撑住人。”
说干就干,她起跳、抓栏杆、上跃、跨过围栏,一气呵成,眨眼功夫已经坐在墙头。
余下众人看得呆住。鱼干在栏杆之间游来游去,捂着眼睛:“小姑娘家这样爬,会走光哦。”
姜笑跳下来时给它一脚,直接把鱼干踹飞。
她确实娴熟,落在梧桐树树枝上,枝叶疯狂抖动,她左右两手各把一根枝条,双足踩成个一字,身体几乎趴在树上,静等摇动停止。
余洲:“……!”
他的职业本能令他油然生出要跟姜笑学翻墙本事的想法。
樊醒最为捧场,连连拍手:“厉害!厉害!”
姜笑从树上跳下,下方是一个沙池,缓冲了落地的力道,她稳稳踩在沙子里,有点儿得意地拍了拍手。
“付云聪才厉害。”她说,“难道他把学校里每一棵树都单独给还原了?”
沙池就在操场边上,姜笑很久没回过这里,细雨里呆站片刻,跃跃欲试。
她压腿、拉伸,开始做热身运动。
其余人没有她的本事,不能爬墙,全都绕路从校门口进入。
樊醒看渔夫帽:“你不爬吗?”
渔夫帽反问:“你认为我能爬?”
樊醒大笑:“当然。”
余洲听得稀里糊涂,付云聪不知何时跟上众人,远远冲姜笑问:“跑三千吗?”
姜笑:“五千都能跑。”
说着已经在起跑线上就位。
他们配合姜笑的突然兴起,樊醒一喊“开始”,姜笑立刻动起来。她跑了两步又回到起跑线:“抢跑了,再来。”
鱼干:“好严格哦。”它在姜笑身边游来游去,用鱼鳍给姜笑鼓掌。
曾是田径队成员,姜笑三年没好好跑过,但对跑步的记忆早就在身体和肌肉里刻了下来。再来一次,她卡准时间,起步奔跑。
操场旁边就是教学楼,樊醒步履轻快,冲余洲招手:“余洲,过来。咱们上楼看,像坐看台的观众。”
余洲不由自主跟着樊醒上楼。走到一半醒过神来:我跟他和好了吗?
樊醒见他犹豫,直接出手去拉他。
教学楼低矮,只有三层,俩人跑过三楼的楼梯,直接奔上了天台。天台空空荡荡,大大小小的水洼被雨点扰乱,涟漪也是细细的。
他们眺望操场上跑圈的姜笑。
她姿势漂亮、速度平稳,仿佛雨中穿行的鹿。
“你是不是没上过高中?”樊醒忽然问。
余洲还犹豫着是否要搭理他,闻言一愣,干脆不答。
樊醒背靠在水泥栏杆上,天台有一间小小的储物间,褪色的绿门半掩,里头堆满杂物和无主的课本。
“我也没上过。”他说。
余洲一惊:“你也上不了?”
套话成功,樊醒看着他笑:“原来你真没上过?”
余洲:“……”
樊醒:“为什么?”
他问得诚恳,再不是那种调笑的口吻。余洲直接答:“没钱。”
细雨浇湿了他们的头脸和肩膀。樊醒从储物间里翻出两本试卷集,历史和生物。他塞给余洲一本,余洲的脸霎时间辣得涨红:“我不懂。”
樊醒冲他一笑,撕下一张试卷,很快折成一架纸飞机。
“飞咯——”
纸飞机滑进雨中。
雨虽然细,但太密了。雨水打湿了纸张,飞机很快变得沉重,晃晃悠悠落在楼下的梧桐树上。
“八十分。”樊醒又撕了一张卷子,“我再做一张。”
他这回折了架更复杂的纸飞机,巴掌大小。飞出去之后果真比之前那架稳了许多,但也是很快就落地,停在另一棵稍远的梧桐树上。
“九十分。”樊醒大笑。
余洲怔怔看樊醒,半晌才说:“卷子都是一百五十分的,九十分刚刚合格。”
他也折了一架。折纸飞机、纸船、纸鹤、纸青蛙,这些手工活儿余洲都是行家。久久没什么像样玩具,他有一次在学校的垃圾筐里捡到一本折纸书,认真学会了,专门逗久久玩。
久久喜欢他折的东西,余洲也乐意研究。他那双擅长撬锁开门的手,在学习折纸上仿佛也有一些天赋。
他折的纸飞机轻而平稳。飞机一路滑行,承载雨水,最终落在树上时比樊醒那两架更远。
“一百三十分!”樊醒笑着,“厉害啊余洲。”
樊醒有一张够甜的嘴巴,很会夸人,从雾角镇开始余洲就知道。
他这样好看又会说话的一个漂亮男人,只要流露些许温柔,就容易让人信任,清水一样能融入任何氛围。在阿尔嘉的王国里,纵然只是个小孩,樊醒也是他们之中最受原住民欢迎的成员。
余洲不相信樊醒说的话。他内心知道樊醒在逗他笑,想让他高兴起来:没读过高中不是什么要紧事,他的纸飞机能飞那么那么远。
明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余洲心里一边跟自己说“没必要开心”,一边还是笑了。
他笑得勉强拘谨,不让樊醒有趁隙而入的机会。只要樊醒乐意,似乎随时都能找到打趣余洲的机会。余洲在心里警戒自己:他害你。
有另一个声音,像是鱼干在嘀咕:他也救过你。
“第一次做人,有什么弄错的地方,你多担待。”樊醒忽然开口。
余洲:“……”
“如果我做错,你记得原谅我。”樊醒很认真。
樊醒对别人多么亲热,说的话多么好听,偏偏对着他,开口就讨打。“凭什么?”余洲反问。
樊醒:“凭我喜欢你。”
余洲:“没看出来。”
樊醒:“这种隐秘心事,怎么可能随时随地让你看出来?我藏在心里了。”
余洲:“再遇上跟上次类似的事情,你会把我推下去吗?”
樊醒没半点犹豫:“会。”
余洲:“……”
樊醒:“但我会跟你一起跳下去。”
余洲很难被打动。
可是长相、身材、声音完全合乎他喜好的人,对他坦诚地说这样的话,小撬棍一样松动着他的心。
余洲看樊醒扎成一团的头发,发带上的小草莓在雨水里很鲜亮。
也极可爱。
天台的门打开了,付云聪、柳英年和渔夫帽都走了上来。
鱼干声音嚣张:“偷偷约会不带我!好伤鱼家心!”
付云聪靠在天台边上看姜笑。姜笑跑完第三圈,撑着膝盖喘气,左右都没看见自己伙伴,气得跳脚:“鱼干!不是说给我加油吗!人呢!”
鱼干吼得众人耳朵疼:“笑!你是不是你们队里跑第一的!”
“不是。”姜笑没好气地回答,“有几个人比我跑得快多了,气人!”
鱼干大笑:“那我不管,在我心里姜笑就是第一名!”
柳英年和樊醒抓起楼顶板砖敲铁栏杆:“第一名!第一名!”
姜笑叉腰,远远望着楼顶的几个人。
“……你们烦死了。”她总是绷紧的脸松懈出一个笑,朝着教学楼跑来。
“我想起来了。”付云聪忽然曲起手指敲了下栏杆,“洪诗雨也跑步。”
姜笑田径队,洪诗雨羽毛球队。赛季前后,她们经常在操场上训练,长跑是必练的体能项目,有时候晚自习最后一节课也要集合练体能。
和姜笑一样,洪诗雨也有一双线条漂亮结实的腿。
“姜笑!”余洲冲楼下正走过来的姜笑喊,“第二个出事的师姐,是不是体育生?”
“你怎么知道!”姜笑大声答。
余洲毛骨悚然,和身边柳英年面面相觑
“那人是变态吗?他喜欢练体育的女学生的腿?”柳英年,“为了这个去杀人?不会吧?”
渔夫帽正学樊醒那样撕试卷折纸飞机。“天真,”他讥诮,“这个理由有什么新奇的,还有更离奇的,你听都没听过。”
付云聪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给我两天时间。我会把江面路上事发后我接触过的、问过的所有人,都复原出来。”
他固执而苦恼,旁人帮不上忙。付云聪的执着里有强烈的悔恨和遗憾,他们不打算细问。遇到这样坦率的笼主是一桩幸事,余洲心想,只要找出杀害洪诗雨的凶手就能得到“鸟笼”存在的秘密。这桩交易对历险者来说,吸引力太强了。
“只要笼主愿意,什么都能够在‘鸟笼’里发生,是这样吗?”柳英年问。
“不是的。”付云聪摇头。
柳英年对付云聪复现这座城市的方法很好奇:“里面有什么规则吗?如果能说的话……”
“‘鸟笼’里藏着一个隐秘的规则,我想只有‘笼主’才会知道。”付云聪说,“另外还有一个秘密,我想不会有笼主主动告诉你们。”
余洲:“秘密?”
付云聪:“历险者在成为笼主之后,会跟‘鸟笼’的缔造者见面。”
余洲思考过这个问题——是谁制造了“鸟笼”?
或者说,是谁制造了这个有规则、有杀戮的诡谲世界?
这个问题紧紧地与“陷空”的本质联系在一起。“陷空”是什么?一个通道?“鸟笼”是什么?通道的终点?
付云聪抵达“鸟笼”的时候,这个“鸟笼”是完全空白的,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什么前任的笼主。
付云聪不记得在这里呆了多久。他不饥饿,不渴,不觉得累,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往前走。
探索漫无目的,更辨别不清方向。
付云聪一直往前走,他走得很慢,时刻在观察周围的一切。可惜周围无论何时何处,都是空无一物的茫茫虚无。
某一天结束跋涉后,他听见头顶有嗡嗡震响。
一个巨大的、难以分辨男女的声音像磅礴大雨一样落下来。
声音问他:“如果给你机会,你能从空白中制造出什么?”
声音的主人有一双能轻易把付云聪捏死的大手。它们在高空中搅动,于是云出现了。巨大的、流光溢彩的鱼从云层中游过,那是付云聪第一次见到安流的幻影。
超出他理解和想象的巨大怪鱼滑过天空,被虚空吞噬一般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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