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锋也直截了当:我们夫妻没找到他,教育好他,我们也有责任。
姜笑:你不是嫉恶如仇吗?
文锋思考过,末了说:他好好活着就行。
他们直到此刻才知道姜笑打了这么多的预防针。
季春月力气大得离谱,她拨开余洲的额发,专注认真地看他,看他的眼睛眉毛、嘴巴鼻子,视线一次又一次被眼泪淹没。文锋把余洲拉起来,根本舍不得放手,哭着抚摸余洲的脸。
这和余洲设想的重逢很不一样。他以为自己可以快乐地站在他们面前报告喜讯,可以回去,回去后还能生活在一起。但季春月和文锋,只能永远留在“缝隙”里。
太痛苦了,余洲哭得头疼,他最后没了力气,只能抽泣,反倒是季春月和文锋在安慰他。
樊醒等人给了他们相处的时间。
姜笑复生之后,很快接受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小十第一时间找出流落在傲慢原的胡唯一,再一次把他关进了那个不能逃脱的地方。
鱼干和樊醒告诉姜笑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姜笑绕着许青原转圈:“没什么区别,还是没头发。”
许青原即便不满,也无法再用眼睛瞪她了。
在说笑的间隙,樊醒向姜笑道歉。姜笑拍拍他肩膀:“没必要。我在这里其实也挺开心的。而且我没了之后,‘鸟笼’自动让唯一活着的小十当上笼主,我现在自由自在的,挺好。你成了山大王,你得重新设计‘鸟笼’的规则,让我也能离开这里,去看看别人,比如柳英年。”
樊醒:“嗯,一定。把余洲送走之后,我不会再制造新的陷空。缝隙里的人已经够多了,你爱怎么串门就怎么串门,谁都不能拦你。”
鱼干在教训小十,让她千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由着性子做事。
小十现在对安流的心脏也没了执念,跟争夺心脏、制造收割者狩猎他人相比,和姜笑他们在一块儿有趣得多。“我变乖了!”她十分不满,“你不能老用以前的观念来看我。”
鱼干大吃一惊:“你连讲话都不一样了。”
小十:“季老师教我很多东西。你想学么?我也可以教你。”
鱼干:“免了,怕你教坏我。”
小十捏住它的鱼尾巴甩来甩去。
漫长的一日过去,夜幕降临之时,余洲来到樊醒身边。
樊醒正坐在河边发呆。晚风拂动他的头发,空中星辰列布,他看见半盏银色的月亮。察觉有人靠在自己肩上,樊醒用另一只手摸摸余洲头发,像抚摸一只湿漉漉的小猫。
他吻了吻余洲,微微笑着看他。
余洲眼睛通红,还肿着,声音也变得嘶哑:“樊醒。”
樊醒张开手臂,让余洲钻进自己怀里。他们依偎在一起坐了很久很久,樊醒用手指抹去余洲脸上的眼泪,想了想,伸舌头品尝指尖的咸味。
他要把这个味道牢牢记在心里。
“明天走。”他说,“跟大家好好告别吧。”
余洲从他怀里坐起来:“明天?”
樊醒:“尽快吧。我不知道‘缝隙’里还会发生什么。”
余洲:“还能发生什么?”
樊醒不语。
余洲:“你很希望我尽快离开?”
樊醒:“你不希望尽快回到久久身边?”
余洲的沉默让樊醒有一瞬间的懊悔,他不该用久久来刺伤余洲。重新把余洲抱在怀里,他亲吻余洲的头发,低声说:“对不起。”
环抱樊醒的手臂在微微发抖。樊醒忽然想到,如果余洲回到Alpha时空,但没有找到久久,那该怎么办?他将又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孤独,乏味,正如他哭喊的,“没有人爱他”。
想到这里,樊醒忍不住捧起余洲的脸。落在余洲脸上的吻一开始还是克制的,随后渐渐变得凌乱、疯狂。
“快走……别逗留了。”樊醒说出这些话,几乎是咬着牙,每一句都在剐他自己的心,“你再逗留,我就不舍得让你走了。”
鼻尖抵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他紧闭双眼,无法注视余洲的眼睛:“我想控制你,想禁锢你,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我想在这里制造一个只属于你和我的‘鸟笼’,里面永远不会有其他人,你只能看着我,从现在直到死去……我死去或者你死去,在死去之前,你只能注视我。”
这些疯狂的话樊醒从来不敢跟任何人说,哪怕安流,他也未曾吐露半个字。正因为疯狂,他害怕会让余洲受到惊吓。这份从保护欲开始的眷恋之情,暗暗发酵,熊熊燃烧,他眼见着余洲和自己越来越亲密,也眼见着分离之日一步步临近。
他已经成为新的意志。他能够控制缝隙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历险者余洲。
那些疯狂的想法,樊醒已经有能力去实施了。
“但我不愿意。”他睁开眼睛,黑色的眼眸里闪动着金色的、如细小闪电一样的光芒,泪水落到余洲脸上,“我永远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情。”
他的声音颤抖,像河面的涟漪,起起伏伏:“谢谢你抱过我。谢谢你来到这里。谢谢你救我,喜欢我……”
“我爱你。”余洲呜咽。
“……嗯,谢谢你爱我。”樊醒吻他,“回去吧,余洲。”
樊醒并不告诉余洲他会使用什么方法送余洲回去。
无论余洲还是鱼干,都没有多问。樊醒已经是新的意志,他自然有把余洲顺利送回去的办法。离别的前一夜他们都没有休息,不停地、不停地说话,说累了、疲倦了,就在星夜下相互依偎。
余洲把深渊手记给父母看,还有柳英年的那本笔记本。
他还说起久久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讲。
“她一定在等你回家。”季春月总是这样说。余洲当然知道,母亲正在宽慰自己。他窝在母亲的怀里,假装自己还是久久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孩子。
朝阳升起来的时候,小十从海边回来了。她捞了许多漂亮的贝壳,强行打开余洲的背包,湿漉漉地倒进去。
“给你妹妹玩。”她说。
余洲:“谢谢。”他没有提醒小十,“缝隙”里的东西不能带回原来的世界。
樊醒从满包贝壳里找出深渊手记,它仍旧干干净净,没沾上一点儿湿痕。
余洲看着他,樊醒拍拍余洲脑袋。
“我要做什么?”余洲问。
“什么都不用做。”樊醒打开深渊手记,想了想,笑道,“不对,你需要做一件事。”
余洲竭力让自己专注、认真,去想久久而不是自己身边的伙伴和亲人,好减少离别的悲愁。
但樊醒的下一句话还是让他瞬间崩溃了。
“你要击碎我的眼睛,余洲。”樊醒说。
第96章 意志(6) 2009年6月1日,太原……
说出这句话的樊醒浑身皮肤鼓动,他变化成了完全形态,但身高和人类一样。
“我可以更顺利地控制自己的躯体了。”他说得轻松愉快,把手抵在自己的左眼上,但被余洲死死地拉住了。
“不行……不行!”余洲流泪大吼,“你说过不会做让我伤心的事情!”
“不过是一只眼睛。”樊醒说,“没关系的,没必要伤心。”
余洲完全敌不过樊醒的力气。他看着樊醒低头把手指插入眼中,他甚至以为自己会下意识闭目回避,但他并没有,只是屏住呼吸,看樊醒似乎丝毫不觉得疼痛,利落干脆地绷紧了手指。
樊醒把挖出的那颗眼球放到余洲手上。
连鱼干也没有出声。它只是沉默地停在余洲肩膀上,依靠着余洲的脖子。
余洲无法置信,这居然是唯一的办法。
“‘缝隙’和其他的时空不一样,它是时空和时空之间的狭小空间,我们是这个空间里诞生的生命……算是生命吧。”樊醒低着头,他不想让余洲看自己的脸,忽然发力把余洲抱在怀里,“我们不能抵达你们的世界,这其中有一个高低分级。母亲制造的陷空,也只能让你们坠入‘缝隙’,无法让我们反向抵达。”
余洲手里的金色眼球还带着温度,他无声地流泪。
“想要制造出能让生命通过的通道,我们必须牺牲一些东西。”樊醒低声说,“一个眼睛就能送你回家,这不是很划算吗?”
余洲疯狂摇头。他知道,即便需要牺牲的是心脏,樊醒也会毫不犹豫地从胸膛里挖出来。
“我……我不是普通的人类。”余洲忽然想起,缝隙里所有历险者失去生命的瞬间,他仍旧活着,“不能这样冒险……”
在吞下鱼干的瞬间,余洲的体质已经永恒地改变。他的躯体里糅合了“缝隙”里的一部分生命。
樊醒握紧他的手,自顾自地强调:“把眼球击碎,刀子、石头,什么都可以。这跟安流的心脏不一样,它没有那么坚硬的外壳……”
“我是说,这种方法对我说不定没有用!”余洲捧着樊醒的脸,樊醒想别过头去,但余洲强硬地制止了,他直视樊醒紧闭的、渗血的左眼,“樊醒,放回去,好吗?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再找找、再想想。”
想到只能永远停留在这里的伙伴,想到父母和樊醒,余洲心中冲动,脱口而出:“我不回去了。”
樊醒:“那久久呢?”
余洲双目通红,他无法回答。
就像是确认一般,樊醒有点懊丧,他亲亲余洲的鼻尖:“我知道的,她比我……比任何人都重要。”
余洲开始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有人咔啦咔啦走过来,拍拍余洲肩膀。
“你必须回去。”许青原说。
余洲尚不明白,许青原指指他的背包:“而且,你必须带着柳英年的笔记回去。”
余洲:“……什么?”
他终于察觉许青原之所以态度大变、甚至愿意为了让樊醒偷袭意志而牺牲自己生命的原因:“柳英年的笔记本,我必须带回我的世界?为什么?那是……”
他忽然想起,那本一直被柳英年挂在嘴边的《灰烬记事》。
从缝隙中归来的人,带回了关于“缝隙”、“鸟笼”、意志等等相关信息,它们全都记载在《灰烬记事》里。
“原来如此。”樊醒低低一叹,“走吧,余洲。”
他握住余洲的手,以自己手掌的骨刺为刀,扎入余洲掌心中的金色眼球。
“不——!!!”余洲失声大喊,他手上的深渊手记无风自动,纸页疯狂翻飞,哗哗不停。手记里曾经写下的文字、图案,如蒸发一般缓慢消失。
飓风如龙卷,从余洲脚下升腾而起。气流扬起他的头发、衣服和眼泪。季春月和文锋握住他的双手,用带泪的眼睛送别他。樊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头在余洲额上印下一吻。
“别惦记我,”樊醒声音哽咽,握着余洲肩膀的手渐渐加重力气,“别想起这里。”
“爸爸……妈妈……”余洲放声大哭,“樊醒……”
掌中有清脆的碎裂声。他眼前一黑,突然下落。
重重落地,余洲跌入光明之处。
蓝天白云,热风滚滚。余洲听见有混乱的惊呼声传来。他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厂区大门前,从灌木丛中爬起来,他浑浑噩噩,一时间竟然无法睁眼面对光辉灿烂的世界。
听到的都是陌生的语言……不,不陌生,他只是听不懂。余洲感到耳朵嗡嗡作响,纷杂的声音渐渐减弱消失,他听不见任何声响。抬腿想走路,脚却突然绊了一下,他面朝下跌倒。
他只感到浑身发疼,疲倦得抬不起手。张口想说话,发出的是无意义的呓语。
好不容易坐起来,他与厂区大门一个门卫对上了眼神。
门旁挂着方块字组成的厂子名称,余洲竭力辨认,很慢、很慢才理解字的意义:太原市污水处理厂。
他坐在烈日下发愣。这个地方,这个名称,他是有印象的。柳英年说过……柳英年说过什么?
他的头太疼太疼,疼得无法回忆任何事情,只能慢吞吞爬起。对面的门卫张口大喊了什么,路过的几个女人手里都牵着小孩,小孩手里则是气球与玩具。女人们冲他看了几眼,忽然相互抱起孩子跑远,惊恐地回头看余洲。
余洲顺着她们眼神低头,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套头衫,在这个炎热夏季里确实格格不入。
但更格格不入的是他胸前的血迹。
余洲站立不稳,头重脚轻,扯着自己衣服细看。前襟和胸口是大片血迹……谁的?我的?余洲摸自己脖子、身体,他没有受伤,他从来没有受过伤……
记忆忽然复苏了——是樊醒的血。樊醒挖出自己的眼睛后,他紧紧抱过那颤抖的身体。樊醒的血留在了余洲的衣服上,而且没有消失。
余洲胸口剧痛,眼泪不受控制滴落。他呜咽着,口齿不清,听觉倒是逐渐回复了一些。
他听见有人冲自己跑过来。还没作出反应,余洲已经被几个从厂区里冲出来的壮实男人按在地上。
“110吗?……处理厂门口……一身的血……”他模模糊糊听见几句话,“身上没伤……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杀人?杀人!”
他们按着挣扎的余洲往地上撞,余洲再度晕了过去。
完全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
余洲躺在病床上,护士急急忙忙把警察叫过来。余洲发现自己身上捆着束缚带,有些无奈。他同时察觉,自己内心有一种钝感的麻木,身体仍旧很疼,但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睁眼看到眼前的一切,心里也没有丝毫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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