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过是几句闲言,难道金陵没有流言嘲讽?难道清泉没有过千里追杀?”那弟子几度被其余师兄弟喝止,他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必然引起楚淮澄他们的怀疑,却也顾不得了,“你真要走?”
其实弟子只想问一句,你真要走,凭什么。
苍青最潦倒之时有他和闻忧,闻忧坐镇山中,他年少仗剑天下。
如若天下风光有十筹,当时苍青该独占七筹。
正如之前所说,互相成就。在决裂之前,苍青已经待他极好,最好的修习资源,万人之上,首度掌权剑罚殿责罚同级护法,处处以他为先。即使他冒犯老教主,也未曾如教令驱逐,只让他待罪。
是他非要离开,是他不顾良言相劝,是他一意孤行。
后来清泉难道没有伤他?难道那夜风雪千里剑光追杀,他没有力竭雪中垂死?后来金陵难道无人讽刺他?离开苍青又离开清泉,甚至以此开了“三姓”诗会。
既然都一笑置之,为何偏偏对苍青耿耿于怀。
多少人为他来到苍青,多少人流连瘴气林前,多少人抚摸过长阶之上他习剑巨石。剑罚殿何等严酷,亦有人因他穿上灰衣,只为了做前殿主的一个剑罚弟子。
听说灵石栈道是为他搭建,天下名匠千里迢迢自请而来,连皇城九重天都因此惊动。
多少人为他和别人茶楼争执,苍青山是不是魔教,他是不是恶人,那么多的口舌刀剑纷争,甚至庙堂之上亦有他拥趸和仇敌。
凭什么,凭什么因为几句闲言,又要第三次离开苍青。
既然能为苍青弟子出手,也有过心存不忍,为何非走不可。
牵扯上了金陵,楚淮澄不乐意了:“金陵怎么了?金陵拿过全祺什么好处?何况那……那诗会,我堂兄早派人取缔了。你们苍青自己烂,别牵扯旁人。别听他胡说,你师父可喜欢来我们金陵了。”
一直意兴阑珊没什么兴趣参与的清泉弟子也道:“全祺当初习我清泉剑法,长老们是惜才,让他此后与苍青割席。这很过分?过分的是他吧,练我清泉剑,却还点苍青弟子。”
顾家子弟也帮腔:“不错,人在清泉清清静静修习,还不是你们苍青大张旗鼓找人。不对,还是第三年才开始找人,那年苍青新入门弟子惨淡啊,想起来有全祺的好了?”
“没跟你们说话。”那苍青弟子道。
寒山寺少年僧人淡淡道:“若非你们找上门,全祺尊上还在清泉好生修习。在苍青数年,除了收拾苍青的烂摊子,以自身荣光一肩担起苍青多年地位,你以为当年落魄的苍青山,真能给他什么?”
“这就是原因吗?”苍青山中,有弟子传音,“只因为苍青当年落魄?”
山中万籁俱寂。
各家子弟都是目露厌恶。
明明说得清楚,苍青落魄之时是全祺力挽狂澜。后来苍青如此,与金陵清泉之事怎么能相提并论。苍青与全祺的恩怨是纠葛不清,偏要拉各家下水。
全祺沉默不言。
苍青山中数道剑光亮起,愤恨自己的门派为人轻视,还是被这个曾经最为敬仰的师兄轻视。不知是谁忽然出手,引得山中都是剑光射去。
楚淮澄和顾家子弟都是目光骤变。
出剑之后,许多弟子都已后悔:“小心!”
闻忧一路赶回来,接到南梦传音玉简得知了发生的事,匆匆到了山下,听到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落身斩下数道剑光,穿着隐藏面容的黑袍,改变声音侧头,
“既然已经决意割席,为何还心存不忍?”
全祺看着他,心想我是在酝酿。
闻忧知道全祺认了出来。身为苍青山少教主,却让对方说出苍青种种龃龉,似乎确实是太偏心。
全祺终于开口:“不是。”
“当时天下动荡,离开苍青之后,清泉不能一家独大,否则难以抗衡妖魔。”
“而今四海清平。”
九死一生,接下重担,千夫所指恶人,受尽冷眼嫉恨。
“当初种种,不必再提。”
不是对苍青难以放下,不是对苍青弟子仍有同袍之谊。
全祺转身,走出了苍青山下碑石。
楚淮澄看向还在原地的苍青众弟子:“果然是魔教,只会暗箭伤人。当年祸害全祺,现在还想祸害他徒弟。”
“你说什么!”一个弟子愤懑要说什么,“他是……”
闻忧摘下黑袍,抬头道:“看来我不在的几日,发生了不少。”
众弟子连忙行礼:“少教主。”他们心中惊震,没想到刚才背刺苍青的黑衣人竟会是少教主。
顾家子弟转过头,看着那道人影走远。
玄衣负剑步行,苍青万里风相送。
应谢当时白虹剑,孤身囹圄深陷,剑走锋偏。
应谢狼藉无怨言,白雪落花满肩,辞谢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营养液和雷!这章晚了不好意思!
第十章 屠龙(十)
知晓了苍青山中并非全祺,各家又都散去,回到了错春城中。
唯有寒山顾家和金陵楚氏宗族,据探子的线报,跟上了那个银发少年。
少年在错春城停了一柱香/功夫,苍青山已下令解除御剑禁制和城门禁令。高处俯瞰,无数城池解禁流光接连,日光下头熙熙攘攘。
“朝令夕改所为何人啊?”楚淮澄笑了笑。
“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有此一问。”顾家子弟开口。
两人暗暗跟着那个银发少年,想得到更多消息。最好是有关于全祺。
对于全祺,各家外层子弟知之甚少。只知他两度离开苍青,远走清泉,御剑而过金陵诗会,在妖魔祸乱之时,他一人便是千军万马。
顾家子弟又投去目光,见少年立在一家灵兽店前。
不等他多想,看到楚淮澄已经现身过去,到少年身旁自然出声:“在挑灵兽?”
全祺没答。
楚淮澄道:“修行人士按理无需灵兽,御剑即……”
“从故珠城到金陵,不能御剑。”
“你真要来金陵?”楚淮澄惊讶,没过多久点头:“尊上也差不多是这时候来的金陵。”
“你见过他?”
“怎么可能,唯有九重天那些人能面见,”楚淮澄说着微笑,“不如你说说你师父长什么样?真如传闻所说青面恶鬼杀人无数?”
“……我没见过,”全祺面无表情,“只得他神识教授。”
“那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短短数语,楚淮澄有了判断,“既然你要来金陵,我就早些尽尽地主之谊,赠你一只灵兽。也好让我堂兄他们,尽快见见全祺的弟子。”
“不必。”
“收下吧,”楚淮澄似有深意,“会有用的。”
听说竹明已经离开清泉,就在风梦城作客,只怕还是为了全祺身死之事。无论是先前打开除秽之门,又或如今成了全祺弟子,少年都脱不了干系。
早晚有狭路相逢的时候。
……
七日后,全祺来到了故珠城。后面跟着的人不见少,反而因为临近皇城,更多了起来。
刚一进城,他就和一个黑袍人撞上——尽管他两度避让,对方却偏偏同样避让一般挡住前路。
全祺抬眸正要开口,看到那黑袍之下是那日在苍青山见到的陌生老者,眉头微挑。
“全祺尊上,”老者压低声音,“是少教主派我来的。那日实在是有令在身,不得不为难几分,多有冒犯。其实无人比我更敬仰尊上。”
“是吗,”全祺不置可否,“让开。”
老者看全祺径自走进去,又跟了上来:“尊上,老夫境界不低,不如让老夫跟在左右。”
全祺淡淡:“不多你一个。”
老者含笑:“是啊,这故珠城不愧是皇城附近,人多热闹。”
寒山寺,顾钟两家,金陵宗族和十二家族,除了忙于寻找竹明的清泉,几乎都派了人盯着少年。
只因为他与“全祺”这个名字有关。
正在这时,一道流矢飞来,全祺想要躲开,然而人潮之中,流矢仿佛长了眼睛追逐而来。
是三品灵器。
全祺面色冷凝,拔剑而出。
周围百姓如同沸油潮水一般退散闪避,硬是使得繁华的故珠城街道多了一块空白。
全祺退后两步。
黑袍老人像是焦急,拦上去口中喊道:“小心!”
全祺被他挡住去路,眼看箭矢就要落下,冷冷噙笑,忽而抓住黑袍人,挡在身前。
黑袍人脸色顿变,来不及甩出保命符咒,肩膀上就被三品灵器落日箭矢刺穿。
暗处正要出手的人都是一惊,没想到少年会拿旁边人挡箭。出手之狠辣果决,不像这个年纪的品性,与苍青魔教作风如出一辙。
“你!”
“多谢了,”全祺松手,被日光照得半身透亮半身昏暗,面容逆光,“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你该有心理准备?”
他神色极冷淡,又与从前的全祺有些细微差别。东明知道,如果是从前,全祺绝不会如此。
东明表情十分难看,再多恨意只能压在心底,忍痛道:“…能为尊上分忧是属下荣幸。只是下次这种事,属下自然会帮尊上斩除危……”
全祺置若罔闻:“这三品灵器不错,既然你敬重我,不如拔下来送我。”
黑衣人话头骤然止住,目光不断变化,见全祺似乎要走,又拦了上去,按住伤口见缝插针道:“尊上是急着赶路?其实前面有一座客栈,尊上赶路几日也该歇……”
“好狗不挡道。”全祺道。
“尊上怀疑属下?”东明心中了然,一狠心将箭矢从伤口处生生拔出,“这灵器送给尊上防身之用。”伤势对于即将突破日月境的东明来说,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要报复全祺,他做好了付出一定代价的准备。哪怕全祺此时只是明辉境。
“好,果然忠心不二。”全祺立刻道,脸上笑容似有深意。
东明松了口气。
暗处,楚淮澄道:“虽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能为目的自拔箭矢,此人心机深沉,比不敢拔箭更令人忌惮。”
“方才箭矢来时拦住少年退路,已经暴露无遗,”顾家子弟摇头,“不知是哪方派来。只怕会让他心生厌恶。”
全祺将计就计,答应黑衣人去客栈,还没抬步,就见一个蓝衣身影落在前面酒楼,烟尘散去。
身形修长,蓝衣束剑。
“竹明?”东明失声惊道,如果竹明在这里,到时候他的计划就没了把握。但是,竹明此刻不应该在清泉山?
竹明回转过头,看见全祺手中箭矢,眸光微凝。
“你的?”全祺问。
竹明摇头,半晌,补充:“我在追杀此人。”
“为何?”
竹明若有迟疑。
全祺也不再多问,再度走向东明所说客栈。
“那日风梦城之事,与此人有关。”竹明说。
全祺脚步微顿,还是走了过去。
东明却听出了什么。
竹明是在找那天风梦城之事中,害全祺“身殒”的人。眼下他还不知道少年就是全祺,依旧以为对方打开除秽之门害死了全祺。
……如果利用得当,说不定不仅不会阻碍东明计划,反而会成为助力。
*
客栈之中,全祺原地站定,窗外极远处的天幕云霞氤氲,晨雾弥散。隐约看见毗邻的金陵皇城高耸入云的九重天。
欢歌犹在耳畔。
前世他来九重天时,万人簇拥,十城金箔,意气轻狂肆意,场面盛大如天上来客。浮光霭霭,分不清天上人间。
思绪之中,转眼已过晌午。那个心怀鬼胎的黑衣人在客栈里疗伤。他独自坐在窗边楼下。
天色灰青下来,很快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又过了一会儿,雨势转大。外面的行人匆匆走进来。
全祺收回目光,看着面前杯盏里茶叶浮沉。
“听说金陵城出现了龙影,吸引了天下诸多修行者前往啊。那武林盟的少盟主也在其中。”刚走进来的行人对友人说道。
“那金陵岂不是将要群英荟萃了?若不是今日不方便,实在想去一睹风采。”
全祺不由得抬眼。
苍青传说之中的灵龙,金陵突然出现的龙影……凡是多次提及的,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看来这一趟金陵,兴许还能一探龙影究竟。
入了夜,全祺躺在自己的房中冥思。
夜色如水,这一天下来,黑衣人一直待在屋里没有动静,全然不像之前那么急迫的模样。
全祺披衣坐起,点亮灯盏,突然看到淅淅雨声里,一个玄衣人站在房中,他抬了抬眉。
是他大意没发觉房中气息,还是闻忧已经到了日月境后期?
“想不到故珠城也有如此殊荣,竹明和你同一天到此处。”
闻忧看到他放在床边的青云剑,走了过来,看了半晌才平静道:“我将踏雪送还。”
说着,一团雪白熟睡的灵兽就被扔回全祺膝上。
全祺说:“多谢。不送。”
“还有一事,”闻忧慢慢开口,“这么多年过去……”
“不必回头。”全祺打断。
雨声渐大。
某日全祺平叛归来,闻忧一时冲动,才令他发觉年少情谊变质。棋逢对手,宿敌知己,并非没有过一刹那动心。
若不是后来两人意见相悖,就此分道扬镳,也许此后被东明算计那年他不会坚持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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