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的那一天楚御衡也来了。
年轻的帝王穿着一袭白衣,面若寒冰。
原来吊唁的官员虽多,但真心加起来还比不上帝王身边的一个年轻太监。
起码小宣子是真心为容暮的死而哀惋,跪在地上还哭红了眼。
小宣子亲自为容暮烧了纸钱,随后楚御衡静默许久才转身离开。
在其走后,偌大的丞相府里前来吊唁的客人也纷纷离开,毕竟容暮他虽贵为丞相,但孤零零的一人,形单影之,府上旧人又有何再巴结的必要。
人头拥挤的厅堂转瞬间变得空荡荡。
而百官皆以为已经离开的帝王,却出现在容暮的书房中。
书房距离容暮就寝的屋子有些距离,所以从火海里留存了下来。
楚御衡从来没有来过容暮的书房,现在隐隐开始后悔了,容暮的丞相府他来的次数极少,书房更是从未踏足过,所以当下他坐在容暮的椅子上,着实难以想象容暮在这里处理公务的样子……
楚御衡学着容暮腰背挺直的坐姿,手握着桌上洗干净的狼毫笔,想象容暮一个人时是如何落座的,如何翻开一本本奏折细心批注。
楚御衡相信纵使面对繁复的奏折,容暮也能浅笑着批阅。
可这明明就是容暮除了就寝的屋子外待得最久的地方了,楚御衡纵使翻出脑海中的所有记忆,也拼凑不出容暮在这里的样子。
再想起处理丧事这几日周管家所说的话,楚御衡心口有如刀削。
如果不是当初自己一时意动,用暗三一人换下丞相府原本的暗卫们,容暮会不会就不会因为突发这样的意外,丧生在火里。
所以是他的过错。
忍了这么多日,楚御衡终于难忍哀鸣。
害死容暮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他啊。
埋头趴在容暮书房里默泪的楚御衡整个人万分虚疲,眼眶深陷,其实这段日子他一直夜不能寐,因为他总恍惚能瞧见容暮的身影。
外人皆不知,自打他那日咯血晕眩,醒来后总能见到容暮出现在他的眼前。
幻想出来的容暮很真实,也很脆弱,就是不能屈指加以触碰。
因为他轻轻一碰,容暮就会消失在倏然而起的火焰里。
好几次眼瞧着容暮因为他的相触而消亡在火里,楚御衡就学聪明了,再见容暮的幻象出现在眼前,他只远远地立在一边。
管住想要亲近的手脚,只留一双眼死死地盯着。
只要这样,容暮的幻象就还留在他身边陪着他。
而今日他一天都没看到容暮的幻象了,甚至他在容暮的书房里,也寻不见更多容暮存在的痕迹。
片刻后,楚御衡又恢复了木然的模样,但眼角微微泛红,他问周管家要容暮的衣服。
周管家摇摇头:“都没有了,大人日常的衣服都在那间屋子里,那一夜都被烧干净了。”
“旧衣物也无了么?”
周管家愣怔一瞬:“有……不过只有大人早就不穿了的衣服。”
还都是容暮几年前的衣裳。
当时容暮还没有现在这般高挑,个子有些小,但是身段优异,人群中就是最亮眼的存在。
楚御衡想不起当初的容暮穿上这衣服的样子,但此刻他抱着那些衣服就像是把容暮抱在怀里一样。
明明这些衣物都许久不曾穿在容暮身上,楚御衡却觉容暮的气息还在。
重新回到容暮的书房,楚御衡硬生生把新得来的这些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衣服小了,紧紧地绷在他身上,让楚御衡屏息,都不敢将扣子完全都扣上。
看着镜子里不伦不类的自己,楚御衡最后佩戴上了火海里取出的那一枚玉佩。
本来想将这枚玉佩同容暮的尸骨一起下葬,但最后楚御衡心狠留了下来。
容暮人不在了,这玉就当给他一个念想。
这玉他重新穿了根红绳,但玉的颜色变不回来了,就像他这个人一般,失去了容暮就失去了神采。
可楚御衡还是对着镜子扯出一抹笑。
一个本就刚武勇猛的男子,穿着不合身型的衣裳,再配着一面暗哑的玉佩怪异的笑。
一旁的小宣子看在眼里,一时之间天灵盖都在发凉,当下捧着帝王刚换下的衣裳战战兢兢。
“好看么。”
帝王突然发问,小宣子愣然。
一时间直言也不是,说谎也不是。
楚御衡倒是实诚:“其实朕这样不好看,这衣服只有他穿着才好看。”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小宣子更不敢乱说话了。
方才这幅场景落在小宣子眼底还不算让很他惊恐,因为自打丞相大人没了的消息传了出来,陛下的状态就开始不对劲。
陛下时不时地会独自一个人说话,还会在用膳的时候好端端地就站起来走到另外一边,伸出手也不知在摸什么,然后神色悲拗。
这一幕幕落在贴身服侍的小宣子眼里,格外异样和惊颤。
当下换上容暮旧衣的楚御衡很快就恢复以往的神色,将容暮的衣裳脱了下来后换上自己的衣服;楚御衡齐齐整整地将这些旧衣服都收拾好,再看着一旁遗落的一根素白发带,楚御衡兀自出神。
这发带,他从没看容暮用过。
思忖片刻,楚御衡取下头顶的白玉发冠,改用了这枚发带。
他束发的姿势有些别扭,帝王何曾自己做过这些事,头发歪歪地束在脑后。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楚御衡很不满意。
要是容暮在,容暮定会帮他挽发,因为容暮对他最好了。
楚御衡平静地想。
-
山上的温度远比山脚下更来的凌寒些。
简朴的屋子里烧着木炭的炭,不是名贵的金丝炭,燃烧起来有股刺鼻的味道,却让容暮觉得安心。
披散着头发,容暮着着寺庙里的粗布衣当下裹在两层厚实的被褥里,身子虽不算暖,但心却比之前更加暖融。
前来送汤药的小和尚看他这时候还没起榻,不过十岁的年纪就顶着奶腮故作老成:“你这般懒散,被住持知道会被罚不给饭吃的。”
接过小和尚递来的汤药,容暮颇显惫懒地伸手接过,但面上还在表着谢意。
看这人喝个药都哆嗦着缩在被子里,小和尚黑绒绒的眉毛挑得老高,又道:“我瞧你还挺厉害的,也不知你这么虚的身子,是怎么从山脚一路一路爬上来的。”
小和尚他们住着的清泉寺在宏明山的山顶上,宏明山又是整个灏京里最高,也最荒凉的山。
香客想上山只得一级一级的往上爬,所以眼前人就是拖着个病躯从山脚一路上来的。
这么高的距离,这么陡峭的山路,即便素来向往着山下生活的小和尚,也不想轻易走过这一段。
当下被小和尚嘲笑身子骨弱,容暮理亏地不做多语。
而小和尚这几日已经习惯这人的少言少语。
模样生得格外出众好看,可好看归好看,唯一可惜的是这人怎么就是个哑巴……
还不知道被人误会是个哑巴,容暮张开唇瓣饮尽了陶碗里的汤药。
他有十多年时间没回来了,看来这里又多了许多的新鲜面孔。
看他眼也不闭地喝完了汤药,小和尚略显佩服:“你可要好好养身子,你这么俊的脸留在庙里当和尚,指不定有许多官家小姐愿意上咱们庙上香呢。”
容暮却闻言摇摇头。
若真有官家姑娘上香时认出他来,估摸要被吓到疯魔。
惨死火海的丞相死而复生,任谁听了都觉骇人听闻。
不想吓着人的容暮喝完药又把自己卷在被子里了,小和尚接过容暮递来的碗,还算熟稔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漱口,期间圆溜溜的眼珠子还一直盯着容暮看。
这人容貌上绝,喝完药后还会用水漱口,含着一口水时他还有个独特的小动作,就是他会眯着眼微弯唇角,仿佛刚用来清口的茶水可以像品糖一般回出甘来。
动作很微妙,也很勾人。
小和尚有些庆幸自己还是个和尚……
平素往来清泉寺的人极少,某些来过的人已成了清泉寺的熟客,而像青年这般过分疏俊的人,还是小和尚头一回见。
他还记得七日前轮到他值守时,这人颇为狼狈地出现在庙门口,就像山野的精怪一般。
夜半深沉,更深露重。
他撑着睡意去开门,这人一袭白衣都被深夜霜水打得污湿。
见他来,这人还面上含笑,轻倚佛门宛若归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没了,我本质还是最初那个日更2k字的咕咕精……懂.jpg
先让我想想怎么把渣攻虐回去……
第42章 君臣情深
深夜霜水重。
小和尚虽说平日里胆子颇大, 但这黑呜呜的雪天哪敢随意放人进来,二人在门外推拉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容暮靠着木门晕了过去, 小和尚这才咬咬牙将人搬了进来。
一面念着阿弥陀佛,人命关天, 一面希望住持明天醒来不会因他的私下行径而罚他少吃三顿饭食。
清泉寺素来不接外客,即便那些气喘吁吁上山的食客上了香, 也得在天黑前赶下山。
但眼前男子是个例外。
小和尚之前和师兄们交谈, 他们总说喜欢躲懒的人不得住持喜欢, 但此刻他却觉得懒散成容暮这样的, 住持也不会不喜。
果然,第二日, 小和尚带着住持过来, 住持看着榻上还在病气里沉睡的男子, 什么也没说, 就让他好好照顾着。
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能留在清泉寺里入住。
住持可不是好说话的性子, 虽然出家为佛几十载,但脾气依旧不好,平素他们这群小和尚也很少能见到住持那般微显柔软的目光。
所以小和尚盼着容暮醒来, 看看这人究竟有何魔力能让住持都软了心。
但容暮次日醒来后一言不发,整个人就像高热过后烧坏了脑子一般。
不论他问这过分俊俏的人什么问题, 这人都闭口不言。
叫什么名字……
容暮睁着一双好看的琉璃目, 一直看着他不说话。
问来自何处……
容暮依旧睁着眼看他, 薄唇轻抿着不说话。
小和尚以为这人就是个哑巴, 实在问不出话也就作罢了。
-
不知道已经被误会成哑巴了,但容暮也不在意。
他面无表情,闭口不言, 不过是还没从喧闹的官宦生涯里走出来,谁能想到前一日他还是丞相,后一日他在人世间就没有可再公开的身份。
但都无碍。
左不过他都给华淮音和宋度留下了万全的退路,即便日后楚御衡当真要去找华淮音的麻烦,宋度手上的那些东西也能护住华淮音的安全。
思及此,容暮现在才算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当初不论住在丞相府,亦或是住在宫中,虽说楚御衡宽慰他不用忧烦朝政,但他的心都是焦灼着的。
任谁有一把刀时时垂悬在颅顶,都不会安生地修养。
可现在容暮就像经过洗礼一般,突然间就放下了好些东西。
容暮仔细思索,大抵是纵火的那一夜他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
当时他让周管家把玉佩一同放进屋子里烧毁,就是为了让楚御衡相信屋子里那人就是他。
至于暗三去了哪里,容暮已经给周管家留了一套说辞,若是楚御衡问起就说暗三同他起了争执,他将暗三赶出了府邸,不知去向。
虽说暗三是奉楚御衡之命刺杀朝堂异心者,但其手段残忍。
轻则尸骨无存,重则满门血雨。
只能说暗三时运不济,刚好在他计划火遁之际撞了上来。
他设计了种种所有,就是为了让楚御衡相信他死在火海里。
只有死人才能让楚御衡放心下来。
也只有死后见尸才能让楚御衡相信,那个掌握朝政种种机密的谋臣真正的死了。
这般想来,容暮也忍不住唏嘘。
他当初读书识字不过为了扬名立万,却不料最终用于为自己谋了一条死线。
当夜纵火焚烧了丞相府的屋子后,容暮就顺着小道逃出了丞相府,周老板提前备好的人马就在外头私密接应着,万事俱备,他一路安生地躺在本该用来装蔬果的大箱子里。
他未去江南同宋度他们相见,反而去往灏京最东面的荒芜山区。
宏明山又是整个灏京群岭中最高的,也最荒凉的。
也许当真是世间万物都在助他离开,突如其来的雪的极大,车马来往不过一个多时辰,地上压出的车轮痕迹又被新雪所覆盖。
可为难之处在于山路陡峭湿滑,他踩脚上去,一路不知被绊倒多少次。
他一步步地往上爬,像是心灵得到了净化。
当初下山时尚且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如今归来时山野呼啸,骤雪不息。
虽忆不出当初下山是何等欣喜和意气昂扬,但在书院孤寂苦读的光阴,帮助楚御衡处理朝政的艰难日子,以及后来短短不过两月,也可以称为他前半生最为伤痛的过往,都在他踏过白雪朝着山颠走去的步调里,缓缓褪去了原本鲜活的色彩。
就像饮了一种极为奇特的汤药,那些细密如尖针,偶而还会刺痛的峥嵘记忆全部消散。
余下的都是容暮多年不曾有过的松懒。
怀着这般上佳的心境,归于清泉寺时,容暮虽不曾剃度,却也像浸润在佛光下,轻松安逸。
以及淡淡的几缕解脱。
但唯一不在容暮设想内的便是他如今还没有见到庙里的住持。
而清泉寺的住持必然知晓些什么,否则也不会在当初他下山之际就安排好了,让他去书院读书。
看着未在暖炉便烤火的小和尚,容暮喝完药后抽出一张纸页,交由小和尚去看。
“这是什么东西啊?”小和尚嘀咕着,搓了搓手才接过。
“你还会写字?”
小和尚惊讶,仔细看去,上面就写着容暮希望去拜见一下住持。
“唉……我们住持有些脾气,轻易不见人的。”小和尚摆摆手中的纸条和容暮解释,转瞬想一想,又自顾自儿的补了一句,“但住持都让你住在庙里的厢房了,说不准你真能见到住持,这样吧,我闲下来以后就去住持那帮你问问。”
26/63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