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夜长梦多,赵无忧养了三天,就颤颤巍巍的爬起来,向老皇帝请罪了。
皇帝自然不会不见他,但茶水上了两次,却闭口不提开府之事。
赵无忧明白了,这是冲动过去,忌惮他的身份。
他没有强求,很快从明德殿退了出来,脸色从儒慕变得阴沉。
赵无忧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宫殿,背着手,若有所思,平稳的脚步声沿着小径,不疾不徐,那张昳丽的脸孔沉默冰冷。
21.
飞鸟拍打着翅膀窜入云霄。
一个宫女提着藤盒,怕冰化了,送去的汤水回暖,因此从小路绕道明德楼。
这里靠近十一皇子的蕖兰苑,往日里,十一皇子都闷在屋子里,不见人影。
宫女心里记挂着娘娘的差事,脚步急促谨慎,转过艳艳花树,撞进迎面扑来热燥的风。
宫苑之外的树木翠得滴水,花木艳得刺人,月季,孔雀草,紫茉莉,葱兰,茑萝,开的层层叠叠密密匝匝,使人疑心掉落了什么陷阱。
花木之间,掩映着一张莹白昳丽的脸孔,手捻着孔雀草,听到脚步声,蓦然抬头。
热风从口鼻流入四肢百骸,宫女刹那间呼吸滞涩,疑虑而谨慎的微一福身。
“十一殿下。”
那人点头。
宫女才抬头继续走,走了几步,稳重的大宫女忍不住回眸,花丛间不见了人影。
她停顿片刻,顺手摘了一朵孔雀草,脸色微红的悄悄簪到发髻上,藏在乌鬓间。
片刻后的明德楼里,皇帝饮着茶,忽然叫住送汤水来的宫女,出神道:“你头上戴的那花……”
22.
过了几日,大皇子在御花园和十一皇子相遇。
十一皇子不识字,亦不入南书房,但描画却是没人管的。
向来跋扈的大皇子趁机羞辱了他一番,抢了他的画稿,觉得图样新鲜,又顺手献给了爱做女红的母妃,没想到母妃脸色大变,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大皇子从来没被母妃那么疾言厉色的训斥过,见皇帝的时候,说起十一弟忍不住夹枪带棒,极尽贬毁,却不想老皇帝这次的表情有些奇怪。
而且更让大皇子生气的是,皇帝真的允了老十一开府,离开宫中。
23.
得知此事时,赵无忧正杵着下巴,自己和自己下棋,等宣令的太监走了,扔了手里的棋子,拍拍手,似笑非笑,又有些讥嘲。
老皇帝的愧疚之心就像一截短短的蜡烛,用一点少一点,却再不会照亮他心里缺失的地方。
24.
蕖兰美人,喜爱孔雀草。
25.
大佬和小皇弟下棋。
小皇弟一手握着棋子,一手敲打着桌沿,思考时眉心隆起小褶,显得十分严肃。
但到底是棋差一招,半晌后他放下棋子,郁闷道:“我又输了。”
小皇弟在不久前收到了消息,十一哥会同他一起开府,但奇怪的是,大佬对此反应平淡,好像早有所预料。
大佬年方十六,比赵瑢大两岁。
这个岁数很年轻,在盛都有很多这样的权贵少年,正是纵马扬鞭,恣意潇洒的时候,但大佬沉稳过了头。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小皇弟在回京途中遭到刺杀。
他拼死脱身,藏在一处山坳,山坳外长着无数的毛竹,又粗又深,他靠在石壁上,仔细辨别风捎带过的动静。
细碎的脚步声轻而快,刺客很快追了上来。
夜色浓,寒风凉。
铺天盖地的雨仿佛一张罗网,狂风如石磙,压倒万物,把他绞杀在小小的山坳间。
他的第一反应是逃。
树不静,风不止。
逃的人身手敏捷,踏过枯枝,草屑,留下一串串的血,追的人紧跟不舍,箭矢,飞针,皆淬着毒,却只割破了他的衣袍。
在筋疲力竭之际,
遇到了一个头戴斗笠,雨夜行路的人,他的马背上裹着一杆枪,在看到赵瑢的时候,勒停马匹,解开了裹着银枪的粗布。
刺客也看到,停下脚步。
雨水沿着枪尖滴落,他忽然动了。
衣袂轻薄,迎着风,像似在水中晕开的墨,墨色中又有极清的白,枪影如鸿,晃着人的眼。
26.
小皇弟略微分神。
因为开府之事,想到了长跪自戮的瘦小身影,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不忍的说:“十一哥很可怜。”
大佬说:“可怜?”
这句话的语速很慢,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温和。
大佬有种让小皇弟望而不及的清醒,这种清醒冷静让每个人都忍不住听他的话。
小皇弟撑着下巴,他像一只靠近大虎的小老虎,充满信赖和尊敬,又不甘于收敛爪牙,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将军和我说过诸位皇兄,却从来不叫我避忌十一哥,难道不是因为十一哥可怜吗?”
大佬听到后轻笑一声,棋子跌落棋盒,似乎笑声只是错觉。
随后,向来寡言的大佬语气平淡,又让小皇弟觉得那口吻格外冷:“你不需要避忌此人,我巴不得他犯到我手里。”
远在蕖兰苑的赵无忧打了个喷嚏,烧的迷迷糊糊,哼哼唧唧的缩在床上。
第4章 第四章
27.
八月初一。
十一皇子开衙立府。
雍朝的皇子多数只授品爵,指派封地的不过个数,还大多苦寒偏远,治下贫瘠。
因此老皇帝的儿子们要和自己的叔叔伯伯住在一条街。
又好在老皇帝登基后,亲兄弟亲叔叔都陆陆续续杀得差不多,所以宅邸多有富裕。
十一皇子开府却并未有封号,因此牌匾上干干的空着,便仍挂着皇子府几个字,位置坐落在十王街末尾,门外有两颗大芭蕉树,看起来凉爽清静。
与十一皇子府不远,就是小皇弟的静王府。
开府那天很热闹。
赵无忧站在芭蕉树旁,门口安安静静。
身边的大太监已经换了一张中年阴柔的脸孔,语气熟稔的安慰他。
赵无忧沉默良久,看着自己以后的心腹,前世的忠仆:“伯涛,我封王授爵,那是迟早的事。”
说完就打了喷嚏,咳嗽得撕心裂肺,简直像下一刻就要归天,让伺候的下人婢女一起陪葬,上辈子伯涛忠心耿耿,赵无忧和大佬搞到一起之后,伯涛跟着大佬受耳濡目染,一言一行搞得很正经。
但这辈子的主子开局没有天降大佬,苦逼兮兮的一边咳嗽一边流鼻血,发热的症状还没好,就神秘兮兮的把伯涛拽到这里豪言壮语。
赵无忧本来是想再次明确自己的主导,给未来的心腹手下一点拼搏的信心。
但是十五岁的病歪歪十一皇子扶着芭蕉树,发烧烧得泪汪汪,口齿不清立下宏愿的样子非常没有说服力。
伯涛更担心自己的小主子咳着咳着突然死掉。
28.
赵无忧的身体差,上辈子也是大佬受用心调理很久,所以没有在芭蕉树那里站多久,就极其不甘心的被心腹手下背回厢房。
但渣人本渣是不会浪费生命里的每一天,只要活着,就可以搞事,只要能动,他就要搞事。
于是大皇子上门找事的时候,本来还病歪歪的赵无忧如有神助,一个小驴尥蹶从床铺上滚起来,抄起口脂珍珠粉,给自己搞了个精神百倍的掩护色。
伯涛把大皇子以及小跟班们领进来。
看到十一皇子不再畏畏缩缩,反而很恭敬有礼的穿着新衣服,站在那里向他问好。
大皇子因为上次被训的事情记恨了攻很久,更不高兴胡女的儿子和他平起平坐。
母族势大,素来骄矜的大皇子背着手,先是口头侮辱一番,见赵无忧又气又忍的样子,决定把剩下的半天都耗在这里。
“父皇准你开府,为兄也给你挑了一份好礼,听闻胡人尚酒,酣醉之时更是力敌千均,小十一,你不若尝尝这蛇骨酒,或许体虚病弱的毛病也一块好了。”
老皇帝恩准他离宫之后,赵无忧一直怕被宫妃算计,死在开府前,因此停了药,连发热气喘的事都瞒着,只有伯涛知道。
是以大皇子逼十一喝酒的时候,渣人本渣一直半合着的眼睛都忍不住亮了。
“皇兄,我喝不得酒。”
“喝不得,那为兄的一片好意岂不是要辜负了。”
大皇子咄咄逼人,赵无忧低垂着头,最终抿紧嘴唇,脸色苍白的接过了那一大坛子酒。
坛子遮住了十一皇子的脸。
29.
静王府。
大佬抱着手臂,隐没在树荫下,目光平淡的看着谦逊周至的小皇弟与宾客交谈。
他随手折了树叶,叠成小船,弯腰放进一旁的水渠。
30.
而那一晚,最热闹的竟然不是静王府。
而是那个坐落末尾,门庭冷清,挂着皇子府牌匾的府邸。
大皇子一脸惊骇的带着跟班从大门冲出来,衣衫上的血迹点点,如同落梅。
那一晚。
在妃子身边饮酒寻欢的老皇帝还在间隙思考,且隐隐懊悔,没有把十一圈养宫苑的时候。
他的首领太监小心翼翼的推门进来,语焉不详的说,十一皇子突发恶疾,危在旦夕。
31.
宫中很快派了太医,皇帝动了雷霆之怒。
大皇子挑了个错误的时机。
老皇帝还记挂着蕖兰美人,还记着赵十一。
而最让皇帝愤怒的,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的儿子要杀了另一个儿子。
是谁给他的权利,一个皇子胆大至此,敢戕害另一个皇子?是不是这个儿子已经不把父亲放在心里?他背后的母族是否已经有了不臣之心?是谁在背后怂恿,推波助澜的想要搅乱局势,是否有人已经盼着皇帝死,然后扶持他的儿子?
储位空悬已久,人人觊觎真龙宝座。
皇帝的目光越来越冷,种种念头盘亘心间。
一汪原本平静的湖水测荡起了涟漪。
皇帝缓缓的敲了敲桌面。
头一次没有在赵十一的事上不了了之。
跪在地上的大皇子母妃瑟瑟发抖,珠泪滚滚,不敢直视皇帝冰冷怀疑的神情,以及那几句轻飘飘,却砸的她心口一跳的几句口谕。
禁足。
罚俸。
赐十一皇子封号。
32.
圣旨下来那天。
十一皇子府换了新牌匾。
病弱消瘦的十一皇子站在廊下,脸上说不清是喜是怒。
从古至今,就没有沿用宫苑名为封号的皇子,牌匾上大刺刺挂着的蕖兰王府四个字,更像某种隐秘的嘲笑。
赵无忧眉眼皆是冷意,那冷意凝成尖锐的刺,仿佛想要戳破什么,亦或打破什么。
生母逝时,天边黑云沉沉,雨珠如线,他在廊檐下目送那具尸首离开宫苑。
对赵十一来说,那时起他就是无痕的雨,无根的树,再没有人殷切的唤他乳名,柔软的云,娇艳的花,通通失了本真,目之所及皆是仇,是怨。
但他能在皇帝来看他时,一脸懵懂的捉住仇人的手,问他母妃去了哪里,用那一丝愧疚求得庇佑。
党争之中并不乏阴狠毒辣的人,要么不够聪明,要么不够幸运,他们都没有赵无忧活的长,活的久。
这个过程并非坦途,碾碎了不知多少无辜血肉。
但赵无忧不怕,他不怕伤人,也不惧被人伤,更不能理解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伤他害他的人时,大佬眉头微皱的劝解。
什么叫家眷无辜?什么叫事不至此?
为什么他不明白,那些无关的人不过是灰尘,从来算不得多重要。
阴私败坏一直都在,赵无忧只是善于利用,善于发现而已。
不公平,不公平!
现今他既然活着,就要求一个大权在握,求一个风风光光,他要堂堂正正的告诉他的兄弟,告诉反目成仇的大佬,他赵无忧绝不会输,绝不会错,为此无不可。
匾额挂好的时候。
赵无忧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尖刻,他恭恭敬敬的谢了恩,内心波澜不起。
33.
大皇子因赵十一之故被罚禁足,一直上不来台面的十一皇子才进入了众人视线。
但“蕖兰”的封号,很快使注目变成了嘲笑。
赵无忧已经很满意这次的结果,封号撇到一边,他也算正式领受亲王俸禄,从一穷二白的弃子变成了一个稍稍有用的棋子。
第5章 第五章
27.
雍朝承平已久,世家林立。
朝中如今最出挑的皇子背后皆有母族的影子。
而在其中,明明应该最令人瞩目的小皇弟反而没有吸引到多少注意力。
赵无忧从不怀疑大佬的能力,这是一个深谙静水深流的人,手段细雨微风,不动声色,像一尾安静的鱼,游曳在权力之眼,冷眼旁观。
小皇弟母族不显,且皆为清流,在外性格温良恭俭,行事并不出彩,只求持重。
大佬与皇子们正常结交,只在赵无忧的眼里,才能察觉到他的细心与异常。
大佬若护着一个人,向来滴水不漏。
28.
赵无忧没有大腿,应付明枪暗箭分去了大多精力。
但并不着急,他在等,等那件事发生。
29.
静王府种着很多杏树。
八月的杏早已熟透,林间有一股芬芳的甜味。
小皇弟坐在树上摘李子,大佬在树底下同他交谈。
距离大皇子被禁足已过去了十余天,大佬很少出现,似乎在为什么事忙碌,宫中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本来被禁足的大皇子不思反省,沉浸在靡靡之音,白日宣淫,弄出了人命。
小皇弟觉得大皇兄没有这么蠢,问大佬,大佬说。
“不思反省是真,召舞伶是真,弄出人命是真。”
小皇弟兜着杏子,很有几分诧异:“大皇兄此举,必使父皇震怒,皇贵妃素来严苛,怎么会允许大皇兄做出这样违逆之举。”
大佬十分耐心的大致推测了一遍,并不避讳自己做了什么,别人又做了什么,这不过是一出最简单的金刀计,只有大皇子会上当,且让人察觉不到突兀。
3/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