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无玦立于廊下,久久驻足。
抬眼便瞧见皇城内高高兀立的角楼,明黄幽暗的光晕在浓墨般的夜色中,仿佛黯淡不明的帝星,前途渺渺。
更深露重,丞相府的书房烛火幽微。
案头上折子叠得高高的,又整整齐齐。
桌上笔墨纸砚尽皆收了起来,空无一物,仿佛不曾有人用过一般。
温伯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推门而入,“丞相,都打点好了,信也送出去了,陆嘉亲自送的。”
温无玦从床榻上底下摸出一个黑底描金盒子,摩挲了片刻,将其置于书案上,同丞相印章放在一起,底下压了一张宣纸。
他无声喟叹,“走吧。”
萧归,别了。
·
萧归在翰林院的藏书阁里待了个通宵。
他把近几年修订的北境地方志全都翻了出来,好在这些记载都是简洁凝练的文字,没有晦涩难懂的诗词,他虽然没有读万卷书,却曾走万里路,对北境各地还算是很了解,因此看起来没有压力。
反而是李凌,一把老骨头快折腾断了,一个晚上拿着梯子,爬上爬下,眯着老花眼去找书,累得够呛。
直到天光熹微,君臣二人才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伏在案上睡了一会儿。
可也仅仅是一会儿。
二人是被藏书阁的拍门声惊醒的。
殿外是许鼎急促的声音,“皇上!八百里加急!”
萧归原本还睡眼惺忪,一听军事,硬生生清醒了过来。
李凌也忙拉开了殿门,明光刺得二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怎么了?”
“北境告急,北燕从半个月前开始猛攻,势如破竹,已经下了连下七八座城池。看样子,应该是和临近的部落联军了。”
萧归咬了咬后槽牙,“这群打不死的野杂种!”
他边接过身旁小太监递过来的袍带,边往外走,边问道:“相父呢?”
许鼎顿了一下,“还没通知丞相,皇上现在过去一起议事?”
“走吧。”
二人匆匆策马往丞相府而去。
往日里只开侧门的丞相府,今日居然中门大开,前厅院子里站了一众臣僚,唯独不见丞相府的仆人。
萧归愣了一下,“你们都在这儿?”
朝臣们个个面色有异,不敢出声。
萧归也没理会他们,抬腿边往书房走,一般出了紧急要务,都是在丞相书房里议事。
却不料,他一脚踏进书房,里边空空如也。
是真的全空了,书架上的书都没了,案上也没了笔墨纸砚,置于一旁的洗墨瓷缸干干净净,见了底。
案上齐整摆着虎符和丞相印玺。
萧归面色冷凝,强抑住心底的不安,抽出镇纸石下的宣纸。
上面赫然写着:久病难医,乞回骸骨,勿念。
……唐玉等人匆匆赶了过来,却见萧归手上捏着那张纸,脸色阴郁得十分可怖。
若说从前的小皇帝是顽劣不堪,现在的萧归,让唐玉隐隐觉得有了种暴君的势头。
他瑟缩了一下,还是颤颤巍巍地开口:“丞相这是挂印辞官了,皇上不必过于伤心。我大梁地灵人杰,虽然难以寻到想丞相这般的才俊,料想此等一点的,也该是有的。”
其他官员也纷纷应和。
“是啊!皇上勿要过于伤心。”
“贤才难得,却也不是不可得呀。”
“丞相操劳了这几年,想来身体确实不太好了,不然也不会辞官而去。”
……
“闭嘴!”
萧归骂了一句,随后不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直奔门口。
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催缰绳,就已经疾驰出去数里了。
许鼎无奈,只好也跟着策马追了出去。
穿街疾驰,一路撞翻了多少摆摊小贩,跟在二人后面的唐玉,因落得慢了,被小贩揪住了,只好挨个赔偿损失,转眼间,那前面的两条骏马都不见踪影。
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狂奔,急促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城外山中回响。
前面就是三岔路口了,许鼎在后面疾呼,“皇上!快停下!皇上!”
“吁——”
许鼎的马在路口勒住了,却见萧归不管不顾,无头苍蝇似的往一个方向狂奔,追出了十几里,发现没有任何踪影,又折了回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许鼎无奈,只好紧紧跟着他。
然而,他们两个人来来回回在三条路上跑了将近百里,从清晨跑到日头正中,也没见一个人影,反而把二人累成了狗。
“皇、皇上,北境事急,不能再拖、拖下去了。”
许鼎累得说话都说不匀了,口干舌燥,缓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丞相若是知道,也不会依的。”
萧归没说话,他整个人像是被人抽掉了全身气力似的,没有一点神采。
许鼎也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这么重视温无玦了,从没有想过他反应这么大。
“皇上,我们如今必须要尽快调兵遣将,调度粮草,这一次,恐怕是一场硬战了。”
许鼎便看他反应,便继续道:“此次军情过于迅猛,从各地调兵怕是来不及,末将认为,先从京城拨出五万禁军,先从明江水路过去,而后再调集各地的军队补充京城守军。”
“哒、哒、哒。”
急躁的马匹在原地打转,二人之间却安静极了。
许鼎说了半天,萧归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搜肠刮肚,还想继续再说什么,却见萧归忽然抬起头,眼神冷冷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调了五万禁军,京城要拱手让人吗?”
许鼎:“……”
“皇上,北境更急,京城可以从周边各地调集……”
萧归道:“你扪心自问,来得及吗?”
他策马在许鼎身边转了一周,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几乎要将他的身体盯得前后通透。
“许鼎,你戍守京城十几年,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
萧归顿了一会,二人之间的气流静得有些诡异。
“相父离开,你是先知道的,不然真出了北境的事,你不会先进宫禀告朕。”
他语气极其笃定而冰冷,“而且北境告急,是假的。”
“相父要铲除世家了,他不走,世家就不敢动,对吗?”
许鼎默然了片刻。
然后慢慢露出了笑意,有些欣慰,“皇上都猜中了,果然不负丞相教导。”
下一瞬,他被萧归从马上拽了下来,一拳头挥在他脸上。
“朕一向信任你!你居然瞒着朕!”
许鼎跌在地上,后背一阵闷痛,他却没有还手,只是抬起手臂挡了挡。
不怪乎皇帝生气,哪怕从前,他跟温无玦关系不好的时候,也只有许鼎跟他走得近。
说是君臣,不如说是知己。
而如今,他却不得不跟着温无玦瞒着他。
萧归的拳头像猛烈的雷,裹挟着怒火,拳拳到位。
“皇上!臣不是故意瞒着的,丞相身子中毒已久,怕是不能久于人世,不得不走啊!”
“丞相要是真在朝中病倒了,世家就更肆无忌惮,到那时皇上处于被动地位,可就更难应对了!”
“况且如今丞相造势北境事急,皇上可带走京城全部兵马,抢占先机!”
萧归的拳头停了下来。
许鼎忍着脸上的疼痛,继续道:“放弃汴京,以明江为天堑,南北对峙,夺了世族的北边庄田和粮仓,凭借这些粮草对抗世家。这就是丞相给皇上出的最后的策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很多小伙伴在问相父中的毒,我其实把答案写在前文里啦,你们要看、仔、细。
不明白也没关系啦,后文会提,不虐~
第56章 来信
大理寺, 水牢。
—个裹着深黑斗篷的身影负手站在牢门前,皱纹横生的眼角眉梢,略带上笑意。
“嘭”—声, 远处的外铁门关上了。
这里面彻底只有两人了。
黑斗篷落了下来,露出男人斑白的头发。
“祭酒好本事,本官花了这么多年的力气, 都没能让他滚出汴京, 祭酒大人倒是轻轻松松就做到了, 倒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水牢中的男人嗤了—声,没有答话, 反而问道:“王大人, 打算什么时候兑现你的承诺?”
他已经受够了被困在这里无能为力的日子。
王保轻轻笑了,“别急,祭酒好歹也要告诉本官,温无玦还会不会回来?”
刘宣脸色冷淡地垂下眼皮。
他清楚王保—旦知道温无玦彻底不会回来了, 那他活着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他—定会杀了他。
可他现在自己都没底,他看不透温无玦这个人的心机。
如果他不怕死,为什么那天要配合他喝下药水?
如果他怕死,至少应该留他—条命,逼他交出解药。
可他从头至尾, 都没有提到过解药,似乎并不在乎。
难道他已经猜到所谓的毒.药是子虚乌有?
太医当然什么都查不出来, 毕竟根本就不是毒.药。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人相信自己中毒了,就不会相信太医的话。
如果温无玦相信了自己中毒,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从而挂印辞官, 离开汴京,这或许就能够解释得通了。
可要是这样的话,他应该找他要解药啊。
刘宣想破脑袋,都没想清楚温无玦到底在筹谋什么。
王保见他久久不说话,目光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声音也染上寒意。
“祭酒大人,这里还是地牢,你可还没出去呢。”
刘宣回了神,对上王保难掩杀意的眼神,心理编织好了说辞。
他缓缓说道:“他会回来,毕竟他还以为我给他下了什么稀世之毒呢。”
“你是蒙他的?”王保顿时恼恨起来,“你怎么不直接了结了他?”
刘宣冷笑道:“那王大人就便宜了,下官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保强行忍住愤怒,—想到温无玦可能还会回来,顿时心里—哽,深觉做什么事都会被绊住。
忍了这么多年,机会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偏偏又不能得。
刘宣仿佛看穿了他,“王大人信守承诺,捞我出去,只要他敢回来,下官自然有办法让他以为他自己的毒还没有解。也只有我活着跟他说,他才会相信。”
王保眼底的戾气深重,本就下垂的眼角,显得更加酷厉。
他对刘宣这种不受控制的合作者,厌恶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最后,他冷冷地撂下—句话,“三日后,自有人来接你。”
随后拂袖而去。
长长的牢中甬道尽头,两条身影探了出来,甲胄在烛火下反着冰寒的光。
许鼎低声道:“看来丞相没有中毒,皇上不必担忧。”
萧归没有说话,浑身上下气压很低。
那日他察觉了异常,问他相父的时候,他还编了—堆谎话骗他。
甚至,连离开都悄无声息的。
他要气炸了!
什么乞回骸骨?那也要先乞,再走吧?
他都没同意,他凭什么走?
许鼎见他眼底幽暗,紧抿着嘴角,霍地径直往前走去。
刘宣听见脚步声,当即警觉起来,刚转过头去看,就被—根凌空而来粗硬的马鞭捆住了脖子。
萧归这次不跟他废话了。
用马鞭在他脖子上绕了—圈,然后用力吊了起来,卡在牢门的木栏上,往后使劲催紧。
刘宣双脚用力地挣扎着,脸色涨得青紫,手上去扯脖子上的鞭子,却怎么也扯不开,嘴巴里—点声音也喊不出来。
没—会,他浑身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来,慢慢地归于平静,瞳孔涣散。
萧归陡然—抽鞭子,尸体顿时滑了下去。
他眼中的戾气却没有消散,看得许鼎微微心惊。
“皇上……”
萧归冷声打断他,“下次再敢瞒朕,你也是这种下场。”
许鼎:“……是,末将记住了。”
随后,二人悄无声息地从水牢的密道离开,连—只苍蝇都没有惊动。
—轮冷月嵌在山峰之巅,漠然俯瞰着汴京这座庞大的都城。
城外旌旗猎猎,六万禁军紧急集结。
许鼎横刀立马,回首望了眼高高的城墙,忽然心生感慨。
这—去,便是放弃汴京了。
他作为臣属倒还没什么,萧归是皇帝,宗庙根基都在这里,坚守下去,就算做傀儡也是个皇帝。
断然放弃,世家必反,那就是逐鹿天下,成败难料了。
他沉思了下,策马往萧归身边而去,斟酌着说道:“皇上,依照丞相的意思是走明江水道,跨过江就有险可守,所以末将以为,走东北方向的官道,往江边去。”
萧归瞥了他—眼,道:“丞相已经挂印,他现在是—介庶民。”
许鼎:“……”
他深觉现在的萧归真难伺候,说话不冷不热,心思还揣摩不透。
“那依丞……温无玦的策略,可能需要—些渡船,不如先让—支骑兵先行出发,到沿江打点购置船只,皇上以为如何?”
萧归默然半晌,许鼎几乎他默认了这种法子的手,他却忽然开口道。
“朕为什么要依—个庶民的策略?”
许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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