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微微阖上眼睛,眼角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划下,没入浓黑的鬓发中,倏地不见。
这时,外面一阵喧闹之声。
他撑起身,想问怎么回事,喉咙却干哑无声。
过了一会儿,温伯似乎是将人赶走了,这才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炭篓子,添了炭火。
温无玦勉力撕出一点声音,“是、谁?”
“公子好好养病,别的事就别管了。”
温伯这次丝毫不跟他客气了,把外面的消息挡得严严实实,只让他好好保养身体。
他苦笑着央求道:“让他进来吧。”
温伯把眼睛一瞪,“你!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温伯该知道、咳咳……你不说,我更担心。”
温伯:“……”
末了,一个浑身裹着细雪的人儿走了进来。
赫然是高沉贤。
“丞相!”
高沉贤瞧见眼前苍白瘦弱的人,微微震惊,“您怎么?病得这么重了?”
温无玦摆摆手,“快好了。你来,是有什么事?”
“末将……”他忽然不忍心开口了,丞相如今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让他操心吗?
“说罢。”温无玦强撑着坐起来。
高沉贤叹了口气,“皇上决心要与北燕在龙矢关决战,末将等人都纷纷劝阻,奈何皇上听不进去。可若是决战,最重要的便是粮草问题,末将无法,只好来求助丞相。”
温无玦当即明白了过来,却无奈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没办法。”
他想了想道:“为今之计,只能是后撤几十里,等待调集粮草。”
“林洇也是这般劝说的,奈何皇上不听。”
温无玦:“……”
萧归难道会看不清楚局势么?
乘胜追击固然好,可风险也大,北燕经此大败,一群哀兵,若是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也不是不可能把他们拖到粮食殆尽,那时就连撤军都难了。
温无玦:“皇上听不进,你等可以先斩后奏。你们是决策层,都是连你们都不敢做主了,那底下的士兵还有什么指望?”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高沉贤。
高沉贤一点就透,当即明白过来,他和林洇率领的兵马也不少了,他们一旦撤了,皇上不撤也得撤。
·
北邙山下。
龙帐中,萧归将茶水朝地上掷了下去,声色俱厉,“他们要造反么?”
“……末将也不知道,只是高将军让末将传话,说是为了三军考虑,只能撤了……请皇上勿要意气用事。”
萧归面沉如水,几乎一触即发。
底下通报的士兵瑟瑟发抖。
李凌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皇上,二位将军虽然做法不太好,但也是出于对皇上的忠心,此时撤军,是明智之举啊。”
萧归冷睨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接着,他站起身来,朗声道:“剩下的士兵,明日进攻龙矢关,待朕凯旋,再斩了高林二人的脑袋!”
李凌大惊失色,“皇上,这点兵马,怎么可能攻得下龙矢关?皇上不可意气用事!”
萧归:“连你也要跟朕作对?”
李凌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不敢,奴婢是怕皇上有个好歹,就见不到温丞相了。”
萧归:“……”
他缓缓俯下身子,看着李凌惊慌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轻声道:“朕就是为了见到相父。”
翌日,大雪。
后世的史书上记载:“皇帝萧归率一万骑兵,强攻龙矢关,意欲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不料过于轻敌,中箭重伤,溃逃途中不治而亡。三军恸哭,披缟戴素,不得不扶灵回京……”
消息传到北邙山下时,高沉贤与林洇几乎是心神俱裂。
他们原本正在商议出兵,皇帝既然不得劝说,不肯撤军。那就只能全力相助,以博得一场速战速决,快速拿下龙矢关了。
可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在阵前中箭驾崩!
“我们要成千古罪人了……”
林洇嘴唇一张一合,喃喃说着,仍然无法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
高沉贤踉踉跄跄地奔入温宅的时候,温无玦正好大病初愈,在廊下与唐玉相对下棋。
两人一见了高沉贤浑身狼狈的血污模样,当即面色一变,都站了起来。
“丞相、丞相……不好了!皇上……”他嘴唇颤抖,眼中含泪,好半天才说出来,“皇上驾崩了!”
温无玦正走下台阶,往天井里走,听得这话,脚下一软,硬生生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石阶上,遽然痛得他眼前一黑。
陆嘉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快速搀扶起他,“公子!”
温无玦却全然不顾,只盯着高沉贤,“你说什么?”
高沉贤一路策马而来,几乎没有休息,眼睛里红血丝拉满,胡子拉扎,神情委顿。
“皇上……驾、崩、了……”
温无玦只觉得一记闷棍敲在心脏上,一瞬间无法呼吸,手脚冰凉,身体得亏陆嘉扶着,不然就软下去了。
唐玉满脸震惊,“怎么可能?高将军胡说什么?!”
他明是质问,语气里却弱了不少。
高沉贤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清清楚楚,他此刻这般模样,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末将哪里敢说谎?如今前线无人主持军务,末将只好前来请丞相裁断。”
温无玦眼前的金星乱跳,挥之不去,一口气堵在胸口里,死活出不来。
“萧归的……”他很艰难地说出那个字眼,“遗体……在哪?”
高沉贤咽了下口水,“皇上如今停灵在北邙山下。”
温无玦眼前终于黑了过去。
“丞相!丞相!”
“公子!”
·
皇帝驾崩,三军上下都挂上了白幡,人人头上都缠上了白麻,个个神色哀戚。
军中骚乱不止,人心浮动,营寨乱糟糟的,各种规矩渐至废弛。
北燕王策马立在不远处的山头上,仔细观察了一阵,神色不定。
“看来是真的死了?军中乱成了这样,都没人管?”
“大王那一支箭可是实打实的,就是不死也得残废。”身边的小将得意洋洋地说道。
北燕王却不敢轻信,他跟萧归这两年交手不少,这人年纪轻轻,从前是轻狂有余而经验不足,如今他一统中原,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就这么死了?
但运数一类,本就难说,英年早逝自古有之。
他叹了口气,“前几日国师跟说我,最近有颗将星熹微,似乎有将坠的兆头,莫不是真应在萧归身上?”
良久,小将忽然指着大梁军营的方向。
“王上您看!那是不是大梁的丞相?”
北燕王凝神看去,只见满营披麻缟素之中,有一行人姗姗来迟。
其中为首一人,一身素白衣衫,面如冠玉,苍白得有些过了头。他似乎悲伤极了,脚步有些迟缓,身形清瘦得仿佛风一吹就倒。
这样的秀丽人物,北燕王这辈子只见过一个,那就是大梁丞相温无玦。
他曾经在他手中吃了好几次败仗,至今还想讨回来,可惜后来就没见过他了。
如今他突然出现……
看来萧归是真的死了。
“派一支小队,给本王好好刺探刺探。”
·
龙帐四角皆缠上了缌麻,正中停了一副棺椁,灵前两根白蜡烛烛火轻颤。
李凌双眼肿的不能看,他默默将一炷香递给温无玦,然后挥了挥手,对众人道:“皇上与丞相有相父之称,让他们叙话片刻。”
他默默转身出去,将临时做的草席门帘放了下去。
帐中仅余二人。
温无玦从未想过,一别两年,再见就是阴阳两隔了。
“相父,这样温柔么?”
“相父,你什么时候嫁给朕?”
“相父又想骗我?”
“相父、相父、相父……”
萧归或嗔、或怒、或傲娇、或霸道的口气,仿佛就在耳边。
而现在,温无玦的面前,是他冰冷的尸体。
温无玦缓缓跪了下去,仿佛被人抽掉了全身的气力,槁木死灰般的,没有一点生气。
是不是往后余生,都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在悬崖边,奋不顾身地拉住他的手?
是不是,再不会有人像他那样,执拗地认定他,爱他?
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温无玦却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心里空虚了那么久,原来是他两年来辗转反侧的放不下。
并非人间不好,并非他心若顽石,而是他不敢相信自己能陪他走下去。
可最后,竟然是萧归先走了?
当真可笑。
温无玦扯着嘴角,眼中的泪却再也兜不住了。
他辗转两世,自认也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他总要眼睁睁看着所爱的人就这样死去?
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些?
为什么?
他双目通红、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扶着萧归的棺椁边沿上,模样有些癫狂。
还未盖棺,萧归的遗容保留得很好,没有一丝溃烂,仿佛还是鲜活的模样。
温无玦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抚上去。
忽然顿住。
不对劲。
突然,棺中的人倏地睁开了眼睛。
温无玦猛然被吓到,后退了数步。
萧归出手如风,遽然捉住他的手,将他拉了回来,自己则纵身跳了出来。
“唔……”
温无玦腰上一痛,背靠着棺木,被压了下去,嘴唇上一片温热。
两年了。萧归想他相父,想得几乎发疯了,能忍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相父、相父、相父……”
直到温无玦脸色发白,快要断气了,萧归才缓缓放开了他。
身体贴在了一处,四目相对。
“到底怎么回事?”温无玦冷声问道,却因气息不足,说出来的话软软糯糯,没有一丝威慑力。
萧归伸出手指,贪婪地在他相父脸上流连。
他轻笑道:“就是相父看到的这样。”
温无玦心绪起伏不定,大悲大喜之下,有些昏眩,“这样好玩吗?萧归。”
萧归眨了眨眼睛,“朕可没打算骗相父,朕只是想骗北燕王罢了。”
“什么意思?”
“如今军中粮食将要耗尽,又恰好朕死了,军心大乱,北燕王一定会在我们撤军的路上伏击或追杀,势必借此机会,挺进北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北燕垂涎了这么多年,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温无玦:“……”
他何其敏锐,平心而论,这确实是一个好计策。
“既然是计策,皇上为何连军中上下都骗?高沉贤他们,也都不知道?”
萧归摊开手,“除了李凌,其余人都不知道。”
他不以为然,继续道:“这个计策成败与否,就在演得像不像,对方信不信,军心越乱,营寨越乱,对方才越信以为真。”
他说得冠冕堂皇,都是为了军国大事,温无玦一时竟无言以对。
萧归不再说这些事,揽着他轻笑道:“相父两年前许下的事,如今可该应了?”
温无玦:“……”
两年前什么事?
萧归见他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顿时气得牙根痒痒,修养了两年的温和脾性,瞬间龟裂。
他恶狠狠地咬住他的后颈,“两年前,我问相父什么时候可以接受朕,相父亲口说的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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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缠绵
萧归的吻细细密密、铺天盖地, 夹着两年不见的思念与热情,几乎要将人灼烧成灰。
温无玦背后靠着棺椁,身侧白蜡烛尚且点着, 入目尽是哀伤的素色。
他忍不住在萧归肩上拍了一下,“你不怕忌讳,咒自己死吗?”
萧归在他身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躺在棺材里的时候, 我就想, 要是相父听说我死了, 都不肯来,那还不如真死了。”
温无玦心底微微发颤。
下一瞬, 发觉萧归的手越来越不安分。
他咬牙道:“这里是灵堂。”
萧归轻轻一笑, 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们的婚堂,多别致。”
当真举世无双。
温无玦发现萧归还真的是毫无禁忌,脸皮厚度堪比牛皮。
萧归忽然探到他的腰后, 将他抱起来搂在怀中。
这时才发觉他相父是真的好瘦好瘦, 整个人蜷缩起来,刚好被他圈进臂中。
“相父也忒瘦了。”
温无玦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这就开始嫌弃了?”
萧归闷声笑了笑,抱着他往侧边走了几步,将他放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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