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乎你的身体,在乎你的意愿,在乎你的情绪……你不省人事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你多次被下达病危通知书的时候,我都感觉不到我自己是活着的。我当时就跟我自己说,只要你能活下来,只要你能醒过来,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后来你真的醒了,而我的代价,就是再也不能和你回到过去。”
楚若颤巍着往后退了两步,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而当你现在终于被我绑在身边的时候,我却觉得我们还是很遥远。”任褚明把烟头扔在脚旁,抬脚踩灭了火,然后弯腰捡起来捏在手里,直起身子时说道,“陈叔叔的离开让我害怕了。我害怕老任也会跟着离开,也害怕你其实只是我的幻觉,更害怕哪怕只是幻觉,这个幻觉迟早有一天也会离开我……”
任褚明还没说完,怀里就撞入一个温热。他低头,就看见楚若仍是颤抖着,两只手却牢牢地抱着自己的腰。
“明哥……”楚若的声音变得哽咽,嘴里黏黏糊糊叫着任褚明。任褚明抬起手,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脸按下到自己的肩窝。
“我真的不走……”楚若只觉得心痛如刀绞。他或许就是全天下里最不想骗任褚明的那个人了,但他此时此刻含着泪和痛说出的这句真心话,他自己明白,根本不可能。
他和任褚明的未来其实早在他和周蔓菲一起被关起来的那天就决定了——就像任褚明在数着陈静的死期那样,楚若也在知道任褚明就是楠楠后,数着他们即将分别的日子。
任褚明轻轻拍着楚若瘦弱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孩子一样。他的声音贴在楚若耳边,缓缓响起:“你的确不应该走。”
“……嗯,我不走。”
“因为你要补偿我。”
楚若只当任褚明这是悲伤和恐惧之下,随口一说的话,于是应道:“我补偿你。”
“你养父杀了我的母亲,所以父债子偿,你必须永远待在我身边,用你的一生补偿我。”
楚若身子一僵。
“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非要和楚家过不去的原因?”任褚明说,“因为这是你们楚家欠我们任家的。”
“是你欠我的。”
第42章
二十岁的任褚明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出门时还好好的母亲,再见面时却没了生息。
那天早晨他还帮着周蔓菲画眉。本来画眉这件事一向都是任凯洋做的,任凯洋和周蔓菲是高中同学,认识二十几年,在一起二十年,从来都是任凯洋帮着周蔓菲画眉。任褚明见多了,就经常在任凯洋不在家,或者没有空的时候,代替任凯洋帮母亲画眉。
他的手很稳,和任凯洋一样。画得也很细致,却比任凯洋少了点什么。
周蔓菲却感到很幸福。丈夫帮画眉的时候,她全身都透着蜜,眼睛看着任凯洋,眼里就全是甜蜜,信任和依赖,以及说不出的情意。等到了儿子帮画眉,她的神情又全然换了,嘴角含着笑,表情欣慰,好几次眼睛还湿润了。任褚明就笑:“妈,哭什么呢。”
“我太幸福了。”周蔓菲是很优雅温柔的一个女人,很少失态,这会儿被任褚明看见自己流泪,也不觉得什么,只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对任褚明说:“有你父亲,有你,还有华文……这些都是好事。”
“既然都是好事,怎么还哭?”任褚明放下眉笔,问。
周蔓菲但笑不语,然后就出门了。
她是国际知名钢琴师,那天晚上在市中心有一场个人演奏会。
那时候任褚明还要上课,大学就在北华本地,他自己不愿意离家太远。
任凯洋那段时间正在外地出差,但那天怎么说也会回来。任褚明上了一天的课,下课时给任凯洋打电话,是华文接的。当时华文已经跟着任凯洋开始在公司上班了。
华文还是一副冷淡的语气,说他们刚到北华,很快就能到演奏厅。任褚明就说自己先过去演奏厅等。华文沉默了一会儿,用比刚才小的声音说:“先吃晚饭再过去。”
任褚明咧开嘴,笑着应了声,就挂了电话。在学校食堂打包了几块烙饼,揣在书包里就打了车,往演奏厅去。
任褚明坐在车上,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街灯和车灯。那些璀璨的灯光映入车内,把他的一双眼睛照得亮亮的。那个时候的任褚明已经长成了一副英俊阳光的模样,不管是面容还是精神气,都继承了父母的风采。
他自己也争气。撇除了父母的光环,他靠自己本事当了当年的高考状元,最后进了北华市当地一所理工类大学读经济。入学后也不懈怠,天天忙着专业课,跟着导师带了好几个项目,都得到导师的认可和赏识。
这样的任褚明,前途本来是一片光明的——父母恩爱,兄弟和睦,学业顺利,人生不可说不美好。
就是太顺了,上天在这个时候给他们家降下了一个极大的打击。
离演奏会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当任褚明和任凯洋还有华文他们都坐在厅里,主持人却突然出来对观众们道歉,说因突遭意外,今晚的演奏会取消。门票会全数退回观众账户,请观众仔细查收云云……
任褚明一下子就懵了,当时他还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平日里除了学习就是工作,这时遇到事儿了,怎么也没有任凯洋和华文淡定。任凯洋没说什么,只站起来,沉沉地说一句:“我去后台看看你们妈妈,你们在这里等着。”
任褚明想跟着去,任凯洋问他:“你妈妈什么时候要你们进过后台骚扰她了?别去,没事。我去看看。”
华文把任褚明按回到座位上,陪着他一起沉默地等待。
但他们只等来了呼啸而来的警车。
任凯洋出来和警官交谈。任褚明看了一眼父亲,就愣住了。任凯洋只是进去后台半个小时而已,脸色竟然就憔悴了不少,眼窝还凹陷下去。
然而任凯洋的腰板始终都挺得笔直,说话的声音虽稍有颤抖,总体来说却还是稳的。
周蔓菲失踪了。
早上八点半,任褚明和周蔓菲一起出门,任褚明就坐车回学校上课。那时候周蔓菲应该是直接去演奏厅,然而周蔓菲的经纪人却说,周蔓菲一天都不见人。
电话打不通,人找不到,他们心里虽然有点慌张,但也没想到报警,更不会联想到周蔓菲会出事——能出什么事?周蔓菲待人和气,从不与人结怨,而且平时做事非常稳重有交代,大家只当她今天要演奏,心里或许有点紧张,在哪个地方放松呢。
可左等右等,等到演奏会都快开始了,还没见周蔓菲出现。这时候大家才开始着急。
警官问任凯洋:“今天一天你都没联系你妻子吗?”
“我夫人每次有表演,都不会和人联系,包括我。我今天也知道她有表演,所以就没联系。”任凯洋尽可能平稳地回答。
警官又问了任凯洋几个问题,还找华文和任褚明都问了问题。任褚明自己都忘了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只知道后来警官让他们回去等消息。
任褚明于是糊里糊涂跟着任凯洋和华文回家。那阵子他也没去上课,请假,导师问原因,任褚明本来不愿意承认母亲出事,但又觉得瞒着不好,于是就把情况稍微说了下。导师听了立刻准假,还安慰任褚明不用着急,他母亲那么大个人了,不会突然消失的。人走过都会有痕迹的不是?不用着急。
任褚明也就浑浑噩噩地等着。任凯洋也是连公司都不去了,全靠华文突然顶上。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一个星期多一点吧?那时候的警官打电话给任凯洋,说找到周蔓菲了,但不在北华市,在坊游市。
而且他让他们都做好准备。周蔓菲没办法自己回来了,要他们去坊游市认领。
任凯洋当时连手机都拿不稳了,手机啪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任褚明麻木地走过去,弯下腰把手机捡起来,对着还没挂线的那边说了声“好的,谢谢,我们这就去”,就把手机挂了,放回到任凯洋的衣服口袋里。他拍了拍父亲轰然塌下去的肩膀,说:“爸爸,我们去把妈妈接回家。”
人走过当然会留下痕迹,但周蔓菲真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人本来好好的在北华市,还准备表演的,怎么再出现的时候,就到了离北华市几百公里外的坊游市?又是为什么,周蔓菲没有任何订机票订车票的记录?就连看天眼,也没人能弄清楚,周蔓菲到底是怎么从北华市到坊游市的。
周蔓菲就好像突然死在坊游市郊外农村的一片荒草中。
身上还穿着出门时的那件长风衣。当时多整洁精致的一件风衣啊,现在葬在泥土里,变得颓丧,污秽,全无生息。
任家三个男人赶到坊游市太平间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周蔓菲。全身冰冷的周蔓菲。连发丝都透着死亡气息的周蔓菲。
任褚明忘了自己那时候是怎么度过的,只知道自己在浑浑噩噩中,左手手臂一直被华文紧紧提溜着,身子才不至于滑下地。任凯洋也被华文一手抓着。这两父子都垮了,全靠华文这个和任家没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在撑着。
周蔓菲是失血过多去的,腹部被刀子划了一道深深的口,然后被扔在郊外,就那样一点点失血死去。
没找到凶器,没找到凶手。周蔓菲怎么从北华市到坊游市,又是怎么到的那个地方,最后又是被谁害死的——这些事情都由当时的警官郑峰一直追查着。郑峰从来没有放弃寻找真相,但就是找不到。
现场干净得很不像话,凶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他们把周蔓菲接了回来,举行了葬礼。
任褚明后来眼睛就看不见了,那时候任凯洋刚进医院,中风。华文一边要顾公司,一边要顾这两父子,忙得脚不沾地,但从来没有怨言,一板一眼把事做好了,也把人稳好了。
而任褚明在视力恢复后,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不爱笑,性格也变稳重了,跟着华文开始学习管理天星的事情。他还在上课,但没有继续深造的想法。任凯洋慢慢就退了,公司也就交给了任褚明和华文两兄弟。华文带了任褚明一段时间,在任褚明终于能扛起一片天的时候,就退居二把手。
那时任褚明开始偷偷调查周蔓菲死亡的真相。他不止一次去过案发现场,不断找当地村民问有没有目击证人。没人愿意配合。他们连郑峰来都不说话,更不用说任褚明了。
任褚明却也不死心,一遍遍往那里去,一遍遍去问他们。他肯定他们知道些什么的,他就一遍遍跟他们磨。这种执拗到可怕的精神让他都忘了那里其实是周蔓菲死去的地方,他麻木又机械地一遍遍撞上去,仿佛真的不知道疼一样。
终于有一个老婆婆心软了——到底是看不过去。人老了心肠就软了,就再看不得后生折腾。
她在任褚明第五次上门来的时候,把任褚明留下来了。她让任褚明坐下,说自己有话说。
任褚明心跳得很快,但强自镇定地坐下来。
老婆婆望着天,首先喃喃说一句:“造孽啊。”
任褚明没有说话。
老婆婆接下来说的话,任褚明当晚回去,花了很长时间,都没办法消化。
当时周蔓菲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去的。可以说,她是在围观中,一点点地失去生命。
老婆婆本来并没有围观,她甚至想冲出去制止那些穷凶极恶的男人,但被儿子拉住了。“妈,你别掺和了,那些人没人性的,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掺和的。”
老婆婆于是回到自己房间,发着抖地听到外面的吼声和尖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再无动静,这才大着胆子重新走出去。
她儿子呆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攥着拳头。
老婆婆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周蔓菲跑过去。周蔓菲还有气的,但是也快没了。她要凑很近,才听到周蔓菲一直执着重复的那句微不可闻的话——
“救救若若……救救若若啊——”
声音戛然而止,满头满脸都是血的周蔓菲就此断了气。
任褚明听着,感觉就像后脑勺生生挨了一棍,挨得他眼冒金星,再要听什么都听不下去了。他只记得自己木然地问那个老婆婆:“你们那么多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妈死去?”
老婆婆嗫嚅着沉默下去。
“他们是什么人?”
“不好说呢。”老婆婆低声道,“他们不好惹呢。”
“这是人命。”任褚明掐着自己手心里的肉,平静地说。
半晌,他又问:“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被他们带回去了。那孩子以后要怎么活?”
“那孩子叫若若?大名是什么?哪里的孩子?”
老婆婆绞着枯瘦的手,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像下定决心一样,压低声音,含糊地说:“楚家的孩子。”
“楚南天的三儿子呢。”
第43章
当然,这些事情任褚明从来没有跟楚若提过,哪怕后来他真的找上了楚家,找到了楚若,也没有提起过。
葬礼以后,楚若继续投入紧张又忙碌的工作中。采访,拍摄,活动……一场接着一场,一个地点接着另一个地点,甚至经常要去另外的城市。他见了很多不同的人,坐着车坐着飞机经过很多不同的地方,也有很多不同的人追着他跑,手机相机全部对准他,叫嚷着,尖叫着……
但即使这么忙,天星还是给他请了老师,每天等他工作完以后,就开着电脑上课,从体态和口条,从眼神和表情管理,全方位地对楚若进行训练。
楚若对待工作很认真,对待学习也很认真,从来没有半点松懈。这就让他暂时没有精力去想任褚明的事情了。
只是他不想,不代表这不存在——任褚明在陈静葬礼上抱着他说的那些话,楚若都听清楚了。
这么久了,他终于从任褚明口里听到了当时决意要掰倒楚家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就和楚若之前所想的相差无几——真的是为了周蔓菲。
楚若想对任褚明说对不起,真心实意地说,可当他抖着身子,颤着声音想要开口时,任褚明却抚着他的头发,说:“用不着道歉,事情已经过去,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楚若觉得自己在任褚明面前抬不起头来,这和他在时安面前抬不起头来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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