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跃哲参加《少年派》以来第一次说如此重的话,连祁乐意都很意外。
王跃哲只是很难以置信,就在不久前,他们团还是一片其乐融融,孟心珏的队长和C位都是他们选出来的,队内成员水平参差不齐,孟心珏一视同仁,只要别人需要他就去辅导,谁都不落下。孟心珏也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别人情绪低落,但凡有队员自我怀疑,他都能循循善诱地说到别人恢复自信。
那时所有队员都表现得团魂炸裂,世界充满love and peace,仿佛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们的团结友爱。
“仿佛”还真的只是“仿佛”。
两人愕然地看了看王跃哲,甄伟也火了,“我说错了吗?这次二公不演砸我的姓倒过来写!”
王跃哲:“今天没排好就回去继续排,有心思想着演砸,就不能再努力努力——”
甄伟:“就我们努力他妈有个屁用!”
两人一下子剑拔弩张,车里那一半还没下车的人都沉默了,各怀心思地看戏。祁乐意拦到王跃哲和甄伟之间,推王跃哲下车,轻声道:“别跟他说了。”
说再多也只是让别人看笑话,何必呢。
王跃哲气得眼眶都红了,对上祁乐意的视线,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理解,心里一团气倏而消散,随即萎靡。
祁乐意想起雷汪那句,这是他的命,他得熬过去。
没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有些人的深夜痛哭却比别人来得早,来得更猛烈。
祁乐意想了想,轻手轻脚下楼,直奔王跃哲的宿舍。
几分钟后,王跃哲一个人摸上了天台。
祁乐意知道自己很自作主张,如果今天在天台哭的是他,他会恨透那个无意中偷听到还多管闲事让别人来安慰他的人。
少年人刚强又脆弱的自尊心接受不了这样的怜悯。
但祁乐意偏偏是那个刚好路过的人,也是那个已经度过了年少时期的人。他就是这么自作主张地认为,人在最脆弱最孤独的时候,得到点善意的陪伴,总是好的。
曾经,他最脆弱最孤独的时候,也是硬生生地熬了过来,以一股举世无双的悲壮和自豪感动了自己,自觉值得立一座丰碑。然而岁月拉得越长,越是从遥远的地方回头看,越是姗姗来迟地醒悟,如果重来一次,他真的渴望那些温暖。
第二天王跃哲就出现了黑眼圈。他昨夜熬了半宿。在饭堂碰面时,裴叙拿他的黑眼圈打趣,祁乐意和他默契地对视一眼,没有追问。
很快,祁乐意发现,别人那晴天一道雷劈固然要命,他这一场冬夜的绵绵细雨也不好受。
8月9日晚8点,《少年派》第四期正片上线。祁乐意看完一遍,陷入沉思。
7号宿舍全体都安静下来,没人敢提及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第四期正片里,祁乐意一个镜头都没有。
一个能称之为镜头的画面都没有。
他的出现,不是给别人特写时旁边被剪了一半的脸,就是某个角落里可能连头都出了框的模糊身影。
连雷汪也不敢提,打了个电话来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祁乐意只好假装他还没看最新的正片,明天就是二公的正式舞台了,他加紧排练还来不及呢。雷汪稍微安心,鼓励他二公好好演,他现在的排名已经稳进前35,如果二公拿到加票,就是锦上添花,拿不到也没关系,权当是又一次曝光机会。
王跃哲又大晚上地过来7号宿舍串门,东拉西扯,假装不是为祁乐意二来。对于广告换人一事,祁乐意始终没主动提过,但这又不是什么机密,拍广告的其他练习生回来一说就全知道了,那时大家都没太当回事,纯粹地以为可能就是祁乐意还不够火,这种糟心事谁没遇到过几次,习惯就好。
直到今晚第四期正片出炉,跟祁乐意比较熟的几人都隐约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
但没人敢直接问,兄弟你得罪谁了。
于是几人只好瞎几把闲聊。没营养地扯了一通,祁乐意忽然问:“你们为什么想当爱豆?”
所有人都一愣,对祁乐意突然切换走心模式毫无准备。
裴叙永远肩负着身作为队长身先士卒的觉悟,说道:“也没想过为什么吧,小时候看到别人跳街舞,觉得很帅,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就也学着跳,后来学校的文艺汇演都找我上……”
从接触街舞的那天起,他就完全沉进了这件事里,成绩本来就马虎,这之后更是惨不忍睹,一落千丈,成功地从中游退化成了万年垫底,一天天就跟外边那些跳街舞的哥们混在一起。
家里人不知道的是,裴叙瞒着他们参加过大大小小各种街舞比赛。18岁那年,成年的裴叙胆儿肥了,跟朋友偷偷出了远门,去参加一个全国级的街舞比赛。比赛没拿到冠军,倒是被经纪公司勾搭了。
裴叙当时没想太多,他喜欢跳舞,他享受舞台,而经纪公司花钱养着他让他天天跳舞,这就是梦想具现化的模样。
裴叙放弃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将自己卖身给经纪公司,把他爹气炸了肺,扬言要打断他的狗腿。裴叙仗着经济独立悍然离家这几年,跟家里的关系很微妙,他爹还气他胡作非为,他妈天天担心他,两老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得知裴叙终于要正儿八经地上电视了,《少年派》一播出就准点守在电视机旁等他露脸。
“我爸就是傲娇,”裴叙说,“反正我想好了,不富贵不还乡,等哪天我挣大钱了再回去看他们。”
祁乐意一愣,试探着问:“叙哥,你多久没回家了?”
“他来了公司后就从来没回过家。”这次顾修明替裴叙回答。
“天啊,这么虐的吗?”王跃哲咋舌。
“你也别说我,”裴叙看一眼顾修明,“我是不红就要回老家打工,修明是不红就要回去继承家业,哎,”他深沉地叹口气,“咱俩同病相怜。”
祁乐意、王跃哲、蔡天骄:……宁对同病相怜是有什么误解。你们俩完全不在一个维度好吗。
顾修明没反驳裴叙的说法,不是给裴叙留面子,而是真心没觉得这话有什么毛病。
甚至,比起裴叙,他更不愿意面对家人。
顾修明从不往外说自己的家学渊源,架不住被热心网民们扒了个底朝天。他祖父是宗师级古筝演奏家,祖母年轻时是名震一时的首席芭蕾舞演员。到了他爸这一代,在方向上叛逆了一下,跑去学了小提琴,举办过世界巡演独奏会,母亲则成了钢琴教师。
前两辈再怎么各玩各的,也都还在古典艺术的范围里打转,再到顾修明这一代,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耳濡目染给他传授的一身功夫,他居然跑去娱乐圈当一个天天在台上变着法子逗粉丝开心的所谓爱豆……名曰偶像,实为媚俗,全家上下看着他的目光里都只剩下俩字:堕落。
几乎所有人都羡慕顾修明有这么优越的家庭背景,顾修明不愿解释,往往只无奈一笑。其他队友的父母无不是怀着望子成龙的心态送儿子出来打拼,最能与顾修明感同身受的,确实只有裴叙。
王跃哲一脸不忍地看着这对难兄难弟,像极了“我只是想来磕糖的为什么突然给我发刀子”的无辜吃瓜群众委屈的模样。
“小王,你呢?”裴叙问。
“我就是——想当爱豆啊。”王跃哲说,“有那么多小粉丝儿喜欢自己,多开心啊。”
裴叙、顾修明、祁乐意、蔡天骄:“……”
无法反驳。
第二十七章
“菜椒呢?”祁乐意cue蔡天骄。
“嗯……”蔡天骄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腼腆一笑,“我也不知道……感觉这工作好像挣钱比较多就来了。”
大家早就摘了麦,这些对话不会被收录。蔡天骄面对这几人毫无避讳,直挺挺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原本在县城打工,后来到S市来投奔在这里打拼的表哥,在表哥的介绍下到一家高级发廊工作,又机缘巧合地签了经纪公司……
祁乐意听着听着,觉得不对,“你今年才17岁吧?你出来工作多久了?”
蔡天骄想了想,“好几年了。”
祁乐意:“?你不读书吗?”
就连把老爸气炸肺的裴叙也好歹是高中毕业了才卖身的。
蔡天骄又是腼腆一笑,“读不下去就不读了,反正我读不明白。”
众人:“……”
“乐意,你别白占我们便宜,”王跃哲将话锋转向祁乐意,“来,请说出你的故事!”
祁乐意怔忪半晌。
卡了足有半分钟,他轻声道:“我现在也不知道了。”
他想起那一天的场景。他到国泰大厦11楼古潮文化公司去送外卖,没赶上电梯,于是直接爬了11楼,一边喘着气一边冲进古潮文化的大门。当时那家公司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正滔滔不绝地和另一个男人说着什么,“我们第一步就是要挖掘有潜力的新人……”
“你好,你的外卖到了。”祁乐意打断他的时候,下巴还挂着晶莹的汗珠。
雷汪习惯性地说一声谢谢,扭头接外卖时,目光一扫上祁乐意的脸,顿时定住。
祁乐意简直感觉得到那双眼睛里迸发着梦想的光芒。
而映在他瞳孔里的,是自己的身影。
当时雷汪一张口,祁乐意的第一反应是碰到骗子了——“小伙子,想当明星吗?”
祁乐意:?这特么是个传销窝点?
祁乐意默默地在手机上点了已送达,对这个至少消费了一顿外卖的骗子友好地挤出一个职业微笑,“麻烦留个五星好评,谢谢。”
说完转身就走。
祁乐意那会儿没意识到,作为一个外卖小哥,他的手机号码很悲催地被雷汪保存了。
一开始是懵懵懂懂地被推着做,后来是被赶鸭子上架地逼着做,现在……会忍不住偷偷问自己,他在做什么?
他们这些人在做什么?
明晚就是第二次正式公演,大家心里惦记着要早睡,刚过11点王跃哲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7号宿舍。他走出走廊没几步,祁乐意忽然在后面追了上来,“跃哲。”
王跃哲听到这个称呼,回头看祁乐意,果然看到祁乐意神情认真。
祁乐意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问出口:“你们队……怎么样了?”
他问得很迂回,但王跃哲听得出,他真正想问的是孟心珏怎么样了。
王跃哲眨着眼睛望着祁乐意,“你想听吗?”
祁乐意直直回应他的视线,点头,“想。”
两人偷偷溜上了天台。祁乐意想抽根烟,瞄了瞄身旁的王跃哲,忍住了。
只好吹一吹夏夜的凉风。
“乐意,你先跟我说实话,孟心珏这事你怎么看。”王跃哲开门见山问道。
祁乐意迟疑,“我不知道内情……”
“你就跟我说你的感觉。”王跃哲打断他。
祁乐意:“……我不太信。”
他认识孟心珏在先,所以从一开始他在情感上就偏袒孟心珏。他很明白,这种感觉不一定对。万一孟心珏这事真的出了实锤,他就会被啪啪打脸。
就算孟心珏现在的人设表里如一,也不排除他曾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小孩,后来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可能性。这样的话,他犯过的错是事实,他伤害过别人的历史已刻下了丑陋的痕迹,他值不值得被原谅?
“那天晚上跟孟心珏聊完,我都快憋死了。”王跃哲迎向栏杆,让风把自己的额头摸得光秃秃,“你知道守住一个秘密有多难受吗?”
祁乐意:“……”
他想说既然是秘密……那还是好好守着吧。理论上是这个道理。
理论上他们都应该做个好人……
没等他开口,王跃哲又道:“所以我不能一个人憋。”
他指向祁乐意,“来,你对天发个毒誓,我跟你说的话你不能再告诉任何人,要是往外说一句,你就——”
王跃哲顿了顿,郑重其事道:“此生不举。”
祁乐意:“???”
等等,王跃哲这几句话槽点太多,他竟不知从何槽起。
王跃哲这性子让他藏心事着实是为难他,根本磨不到祁乐意发这个莫名其妙的毒誓,他就招供了。
孟心珏那夜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没头没尾,是被压抑到极致后第一人称式的爆发,并不在意别人能不能听懂,也许只是觉得有个人能听着就好。王跃哲掏出他所能用上的所有逻辑,硬是把这个零碎的故事组装了起来。
孟心珏确实偷过钱,也确实打过人。打人那次也确实是故意伤害,而且是重伤,下手很狠,差点导致对方终身残疾。
黑料里的这些关键信息点是事实。但黑料里没说的,甚至扭曲了的,是孟心珏这些行为背后的缘由。
孟心珏还不到10岁父母就离了婚,母亲抢到了他的抚养权,为减轻生活成本,带着他回到家乡,父亲则留在那座大城市发展。孟心珏自此过上了没了爹也几乎没了妈的生活,母亲工作很忙,没什么空陪他,家里终日空空荡荡,只有孟心珏自己跟自己玩。
孟心珏是本地人,却因为从小在另一个城市生活,根本不会说家乡话,一张口就是标准的普通话,在那个小县城显得很违和。加上他一身与当地小孩格格不入的大都市贵气,刚转学的那段日子,一直遭受排挤。
孟心珏极度渴望交朋友,想融入这些孩子群,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令自己变得讨喜,只要有人能跟他一道儿玩,他什么都愿意尝试。
渐渐地,他发现,钱的效果立竿见影。
出去玩的时候,如果他愿意花钱给大家买零食、买玩具,他们就会对他露出满意的笑脸。
孟心珏恍然大悟,原来钱可以成为人格的加分项。
孟心珏的“朋友”越来越多,钱花得越来越快。零花钱花光了,他不敢问母亲要,就往家里放钱的抽屉里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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