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范岳楼的神色沉下去一些,问,“寇翊说周家曾试图从官府购买裴家奴仆,这岂非没有道理?”
窦学医道:“的确没有道理,除非他们吃饱了撑的。”
“那最后为何又放弃了购买?”
“当年奴籍落入官府的裴家家仆只有两个,一个是小裴,另一个是裴府管家裴松。小裴还未出东南陆域便被李丰的两个儿子买走了,而裴松跟随流放队伍前往西南后便一无所踪。依你看,周家人想买的是谁?”
范岳楼肯定道:“小裴。”
“想法一致,”窦学医见那卷宗翻来翻去也翻不出个花来,便将其合上,道:“若是想买裴松,便没有作罢的理由。但小裴不同,因为小裴被李家先行买走了。”
“小裴是裴总督的遗孤。”范岳楼道。
“嘘!”窦学医往范岳楼的面前凑了凑,轻声道,“寇爷千叮咛万嘱咐,此事只有我们知晓,千万小心谨慎。”
范岳楼将声音放轻:“谁敢偷听,我割了谁的耳朵。”
“你厉害你厉害,”窦学医日常敷衍范岳楼,依旧轻声道,“这样看来,情况可就复杂了。”
周家人曾想买回裴郁离,总不会是真想买个罪臣家仆回去图个痛快。
李岳和李川那两个二世祖会如此,但当时的周家主事是周元韬,周元韬不会做这样无聊的举动。
那换种思路来想,周家人会不会是对裴郁离的身份有所怀疑?
可周家与裴府案并无关系,他们作何要去疑?又作何要将幼子买回去求个心安?
这一切解释起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周家在此案中并非全然清白,并且周家主事很可能早在十余年前就对裴郁离的身份产生过怀疑,只是阴差阳错下,叫他们没能证实心中的疑虑。
范岳楼与窦学医对视了一眼,已然想到了同一处。
窦学医轻轻叹了口气,道:“虽说一切都是推测,但小裴若真落到了周家手里,未必能活到现在。”
周家将戕害李家的罪责推与他人,原本就害惨了裴郁离。若是他们在当年的裴府案中也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叫寇翊知道了,还不知会如何想。
“管他作甚?”范岳楼沉声道,“寇翊愿意去掀周家的底,我便让姓周的不得翻身。况且...”
范岳楼沉默了片刻,没再将这话继续说下去。
当年他与曹佚秋勾结海盗杀人越货之罪既定,若不是裴总督收回了令箭重新彻查,他早就成为了刽子手刀下的冤魂。
恩情铭记在心无需多言,即便不是出于寇翊的缘故,他也得将这分明存在疑点的案件给查个分明。
*
烈日当空,赫赫炎炎。
裴郁离低眸与周元巳对视片刻,迎面而来的阳光竟灼了他的眼,他眨眨眼睛,道:“你管我怎么知道的。”
周元巳脸上全是海水,依旧狼狈,但他此刻不再狂怒,相反的,他显得冷静极了。
裴郁离从他那压抑着的表情中读出了一场狂风暴雨,像是沉溺于浪潮中的恶人,于临死之际拉到了能与其共沉沦之人的喜悦。
“你来过这里。”周元巳仰着头对他笑,问,“对不对?”
“那又如何?”裴郁离冷着神色道。
“十一年前,你跟随流放的队伍路过此地,那是寒食节的第二日,也是裴瑞连同其亲眷处斩刑的第二日。”周元巳又问,“对不对?”
对裴郁离来说,这场询问显得极其没头没尾。
他不知周元巳何意,但他切实体会到了恶意。周元巳扎在水里,就像是面色青黑的水鬼,似乎向他伸出了双手,要拽他的腿。
裴郁离的背上突然攀上了一股恶寒,那股恶寒纠缠住他的脊梁,甩都甩不脱。
周元巳阴恻恻地盯他半晌,不求回答,自顾自地说:“你真正的名字叫裴筠,对不对?”
裴郁离拳头一攥,手指关节吱嘎作响。
“裴松有个儿子,名叫裴黎。你不是裴黎,你是裴筠。”周元巳的目光就像锐利的尖刺一样,要透过裴郁离的表壳去剜他的骨头。
周元巳接着道,“我很确定。”
裴郁离冷声问道:“所以呢?”
“我不知你当年是如何瞒天过海的,但只要官府愿意查,很容易扒出你的身份。通敌大罪,你觉得自己能活命?”
这话像是威胁,以此作为筹码换裴郁离放他一命。
可又像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渴望,或许周元巳是秉着个“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思想,又或许,他极其偏执地想让寇翊一无所有,所以希望裴郁离去死。
裴郁离分不清他的意思,只是沉默了良久。
在这沉默的间隙,他从自己的内衫暗袋中缓缓、缓缓地拉出一条极长的绳子,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了手心里。
“我能不能活命,关你屁事!”
裴郁离突然发难,向着周元巳飞扑过去,他的身形极快,快到周元巳根本反应不及,双手已经被长绳死死捆住。
周元巳侧身扎进了不断上涨的海水中,轻而易举就被拖带到了一块礁石边。
“你不是不记得是哪块礁石吗?”裴郁离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耳边,“我让你下辈子都忘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裴知道的信息不多,所以很难想到周家人与裴府案的联系,他现在听到周元巳问他这些问题,基本就是一脸懵逼。周元巳也在试探,看裴裴到底知不知道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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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箭在弦上
年幼的裴筠与裴伯躲在柴房中窝了不知多久,被一脚踹开门的官兵们拉着扯着带出了裴府,戴上了镣铐,走上了那条流放之路的时候,正是寒食节。
那是寒食节的夜晚。
他们在海边走了一夜,一整夜的功夫,裴筠都没能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隐隐地知道,家里出事了,他似乎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总督府小少爷了,驱赶他们的官兵们可以尽情对他大呼小叫,这是他以往从未见过的态度。
他分明从出生那刻起,便是所有人都捧着哄着的少爷,来家里做客的叔叔伯伯都说他是天之骄子,婶婶姨娘都道他长得白净好看,有福气。
这份福气在八岁的那个夜晚消失殆尽。
“爹爹呢?”
“娘亲呢?”
“小黎呢?”
一路上,他不停地在问裴伯这几个问题,不断地、重复地、一直在问。
裴伯却从不正面回答,只是说:“没事的,少爷,没事。”
“少爷”这两个字被裴伯纳在嗓子眼里,就像裴筠与旁人玩捉迷藏时那样偷偷摸摸的,说出的话都得是夹着气音。
裴筠不明白,他“少爷”的身份怎么就成了秘密?他又没做什么坏事。
那时候的他满心的疑惑,又或者说,那时候的他还太小了,但凡是他再长大两岁,都不至于发现不了裴伯眼中流转着的悲怆。
忠仆丧主,严父丧儿,在悲痛欲绝的当口,裴伯还得兼顾着小少爷的心情与前路。
那之后的第二日清晨,队伍在一处偏僻的海滩上歇下了。
破晓的晨光并不耀眼,海水一片灰白,浪花都是灰扑扑的,打在成片的礁石上,礁石也都是黑色的。
海滩边的场景就像是一副还未上色的画,没有色彩,没有生机。
裴筠经过一夜的奔波,一双脚磨得生疼。好不容易得着个歇脚的机会,他磨够了裴伯,自己循着一处礁石去放放水。
随后他便看见了被绑在礁石上的一位小哥哥。
他探头看了眼队伍的方向,割断了小哥哥的绳子,塞给了小哥哥他仅有的一块馍,又悄悄回到了队伍中。
就是那时,他远远地瞧见裴伯背对着他,两只手都掩着面,双肩似乎不住地在颤。
八岁的裴筠太娇惯了,也太不懂事了。
他竟然直接冲了上去,只想问裴伯在做什么,他没有想到会看见裴伯满是泪水的脸庞,他从不曾想到。
后来,他便得知了府上出事的消息,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父亲与母亲了。
让当时的他最崩溃的事,是他自己猜到了小黎的去处。
父亲母亲都不见了,裴伯没有带走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带走了他。
那小黎还能在哪儿?
得知真相的裴筠第一次尝到利刃剜心的滋味,他小小的身体承载不住另一个人灵魂的重量,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命是自己最好的玩伴用命换回来的。
他不能想象裴伯失去了幼子,却要每天面对着害他失去幼子的罪魁祸首,会是怎样的心境。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裴筠在流放的路上发了一场高烧,或许是他太怯弱了,那场高烧过后,他的记忆便缺失了一块。
正是从他走上流放之路伊始,到他窥得真相的那一刻为止,成为了一片空白。
裴黎这个人,从他的脑袋里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海岸边救人的记忆刚巧发生在那时段,便随其一起消失无踪。
可记忆失去了十一年,重新回到脑海中的时候却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到仿佛要把过去十一年的空白全部都弥补回来,清晰到就连周元巳这个行凶之人都记不住的细节,裴郁离却记得。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寇翊是被绑在哪块礁石上,十几年的海水侵蚀并未磨灭犯罪的痕迹,并未磨灭周元巳戕害幼弟的狠毒之心,也并未磨灭刻在寇翊骨髓上的伤痛。
旭日西游,海风呼啸,海水变凉了许多,水位同样也变高了许多。
那水没过了周元巳的胸膛,却没能将皮下那颗污浊的心洗净,周元巳脸色青白如同恶魔,低语道:“我猜你不会放过我,正好,我也告诉你一些事。”
裴郁离感受到海水中的温度正在褪去,他回想起自己答应寇翊的“好好养身体”,便不想同周元巳多言,系完绳子就想上岸。
可周元巳哼笑了一声,说:“你就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你的身份的吗?”
裴郁离大步往前,海浪冲击了他的膝弯,冲得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那块足有一人高的大礁石。
“当年赶得不巧,否则合该是我周府将你买回去。”周元巳的声音比那海水要冰凉许多,从裴郁离的下方传过去。
裴郁离止住了脚步。
“如此看来,你还得感谢李府那两个纨绔。”周元巳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抬眼盯着裴郁离看,道,“若不是他们误打误撞将你先行买走,你活不到现在。”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就像个看不懂脸色的讨厌鬼,喋喋不休地纠缠道。
裴郁离放开了那块礁石,退了回去。
“裴松是裴瑞的心腹,与他的主子一样,他也有个年幼的儿子。裴黎若是能活到今日,也同你一样,正是十九岁的年华。”
“小裴,天晚了海水凉!快上来!”天鲲帮众在海滩上喊了一声,似乎是要过来。
裴郁离抬起手阻拦,始终看着周元巳的脸,却对那帮众道:“劳烦等等,我有重要的事要讲。”
几名帮众犹疑一下,道:“小裴,上来吧!”
周元巳被扑上来的浪狠狠打了一巴掌,他歪着脸看着裴郁离,无声地笑了起来。
“稍等。”裴郁离说。
帮众们满头雾水,却没再强求。
裴郁离半蹲在了海水中,离那周元巳很近,他的脸颊也被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又往前凑近了一些,压在周元巳的脸旁沉声道:“继续说。”
周元巳极其配合地继续道:“一个是裴瑞的心腹,一个可能是裴瑞的遗孤,你觉得周家会放过你们吗?”
这句话中包含的意思太多,不知是不是海水微凉的缘故,裴郁离竟打了个颤,问道:“所以呢?”
意思是,周家参与了当年的裴府案件。
意思是,父亲通敌一事另有蹊跷?
意思是,周家不会轻易放过当年的裴郁离,还有...还有裴伯!
“裴伯呢?”裴郁离心中狠狠一抖,紧接着又问道。
这回周元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嗓子里挤出了吱吱嘎嘎的连续不断的笑声。
涨潮的速度很快,已经淹到了周元巳的脖子。
裴郁离一手揪住他的领口迫使他将头抬起,咬着牙问:“裴伯呢?”
“不知道,”周元巳咧着嘴笑,“我十余年前看见过周元韬派了队杀手往西走,你说他们是去做什么的?你自己想想,你那一心为主的奴仆有多少年没出现过了?”
“对了,李丰在你父身死后不久便登上了总督之位,要不你再想想,升官发财的事,能是凑巧吗?啊?”
一阵嘈杂的响动突然间自不远处响起,裴郁离混乱的思绪乱上加乱。
周元巳不顾周围的动静,依旧在说:“你是为谁当了十年的家仆,你竟都不知啊?我还当你知道什么内情,能趁机报复一番,也省得我与周元韬费尽心思去烧那李府。”
李丰于裴府倒台后获利,李丰在裴府案中是什么角色?
他为谁做了十年的家奴?
他阴差阳错因为李岳和李川而活命,随后...随后为仇家做了十年的家奴?
是这样吗?
“朝廷抓捕重犯!”沙滩上响起了衙差的呼喝,“周元巳是朝廷重犯!快快放人!”
几位天鲲帮众一同迎了过去,一人解释道:“我们就问几句话,问完就放!”
衙差凶道:“问话怎得绑进海里问?当我们瞎吗!快放人!”
此时,海水已经爬上了周元巳的鼻子。
周元巳只能仰着面,一边尝着快被水流淹没的恐惧,一边尝着毁灭旁人的快感,眼睛通红地说着:“裴瑞是被李丰和周元韬一同害死的,裴松死了,裴黎死了,你给李丰做了十年的家奴,而你最在意的人,是周元韬的亲弟弟!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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