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腊月,蛰伏已久的东丽国一举来犯,内线与敌国里应外合,两月不到,将百废待兴的大晏国蚕食得支离破碎。次年二月,举国退至烽海关内,遣使臣前往敌军处商议休战合约,最终签订求和契约数百条,其中最令人扼腕者有二,一为割让关东五城,二为霁阳公主出嫁和亲。
第25章
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雨打芭蕉,月落池塘,萧霁阳一身嫁衣坐在窗前,闲听簌簌寒风同她耳语,明日便是启程之期。
待嫁的公主眼中不见半分波澜,只有视别如归的宁静。她要于此静坐一夜,同一个如她影子一般随侍左右的护卫一同无声度过在大晏最后的时光。
“姜禹,你还生气呢?”
“……”
“明天我就走了?你还不跟我说话?”
“……”
“姜禹,别装睡好不好,你说说话嘛……”
“……”
“你还没看过我穿嫁衣的样子呢?要不要下来看看?夸我两句,说不定夸得我高兴了,我就先跟你拜堂。”
“……”
吃了半晌的瘪,萧霁阳“哼”了一声:“小气鬼,当初叫你带我走你不带。现在好了吧,媳妇都让人抢了。”
“……是你不要走的。”
“你没睡啊?”萧霁阳眼睛一亮,跳起来道,“那你之前怎么不说话?”
“……”
萧霁阳知道这是又不回应她了,闷闷道:“姜禹,我好想吃逸芳斋的桂花糕啊……嫁过去可再也没有那么好的桂花糕吃了……”
“说起来……我还欠你一块桂花糕呢……”
“姜禹,你说,东丽的月亮旁边也有那么多星星吗?”
“姜禹,你说那边的人长得好不好看?会不会有你好看?我都忘了告诉你,其实你不用老是蒙面的,你那么好看,别说刺字,就是划两刀也好看。”
“我还是第一次见刺了字还那么好看的人呢……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就喜欢你了,见到你之后就更喜欢了。你以为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个样子是被吓得吗?哼,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我皇兄还好看的男孩子。我那时候就想,这张脸,当什么暗卫啊,合该当我的驸马。”
她咯咯地笑起来:“姜禹,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是第一次见我吗?还是我给你桂花糕的时候?那可都比我喜欢你的时间要晚……不对,你早在我见到你之前一年就见过我了吧……”
屋顶上的人静静听着萧霁阳自言自语,闭上眼在心里反驳,笨蛋,岂止一年。
那年他刚满十二,初生牛犊,仗着一身功夫,诱敌入谷,虽大获全胜,却落得满身是伤,只在回京途中随便包扎了一下,回来后不得休息,还要马不停蹄接受封赏,再是武学天才,也没有铁打的身体,前脚刚踏进光明殿,后脚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过来时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赤柱金顶,大抵猜到是皇家庭院,眼从头顶往下移,看到个满头珠翠的小脑袋,撑着下巴一点一点,许是头顶的金冠太重,直压得她往自己怀里倒。
眼看就要睡下来,他满脸嫌弃地伸手把这颗脑袋推开,对方被戳得脑门生疼,皱着眉头仰起脖子睁开眼。两双视线,一朦胧一清明,对上的一瞬,那条瞌睡虫就醒了过来。
金冠华服的小公主拿袖子擦擦嘴角睡出来的涎液,嘴巴张得塞得下一个鸡蛋:“你、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他本就不太明媚的神色又暗了一分。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对方慌乱解释道,“我、我是看你伤太重了……以为你要睡很久呢……所以才……不小心……决定打个瞌睡……”
看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哭丧着脸“哎呀”一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偷跑出去玩儿……结果被发现了……回来才想起今天有个什么受封礼没去……皇兄罚我来这儿看着你……可、可我一天没合眼了……”
原来眼前这人是大晏唯一的公主,萧霁阳。
堂堂公主被派来看守他睡觉,萧家这面子给得够大的。他神色缓和了一些。
萧家小公主别的不行,从小挨罚,察言观色的功夫练得一流,是个很能顺杆往上爬的人。见他稍微高兴了点,以为是自己一番真诚言辞打动对方,赶紧使出怀柔政策,满眼关切道:“我看太医给你疗伤的时候,端出去的盆子里都是血,你一定受了很严重的罚吧?”
“……”
她挠挠脑袋,伸手去怀里掏东西,边掏边朝门口张望,小声道:“看在我不小心睡着的份上……给你这个!”
东西递到他眼前,是一块叠得乱七八糟的绢帕。对方神神秘秘将绢帕掀开,笑得狡黠:“逸芳斋的桂花糕,你肯定没吃过。以前我每次被父皇和皇兄收拾,一吃到它,我就不疼……”话还没说完,萧霁阳眼中黯然失色,望着手心绢帕里的粉末痴痴道:“呀……碎了……”
他闭着眼回忆起当年萧霁阳那副模样,跟那时在悬崖边上的她还真是别无二致。
屋下的人说得愈发小声,渐渐从呢喃变成了呓语,他抬手摸着左襟那块绢帕的位置,等着某个人现身。
二更天至,有人越过宫门飞身闪至窗前,萧霁阳迷迷糊糊中听到动静睁眼,来人已蹿进房中。
“皇兄?”
一身轻装打扮的萧启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把手中包袱往床上一扔,道:“换上衣服,走。”
萧霁阳瞥了一眼榻上的素色包袱,问道:“去往何处?”
“逃出宫内,这亲和不得。”
闻言,萧霁阳脸上没有半分惊讶之情,只纹丝不动道:“为何?”
萧启耐心解释:“东丽太子性情极为反复无常,他们又将和亲一项写于条款之中,其中必有内情。”
“皇兄,”萧霁阳款款坐下,颇有闲心地整了整被他弄皱的衣袖,“我与你,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萧启这才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窗边之人。
“霁阳?”
“我且问皇兄,”萧霁阳敛了笑,眸中神色叫人捉摸不透,“若今日霁阳逃了,和亲之事该当如何?”
“这个你不用担心。”萧启道,“已找好了代替你的人。”
“哦,代替我的人。”萧霁阳把玩着手里的金钗,漫不经心道,“是何样貌?芳龄几许?可还年轻漂亮?”
“这些都不是问题。”萧启上前一步,“既是要找,定和你是一等一的像。身形容貌,年纪教养,都是足以掩人耳目的。”
“那定是个像我一样从小被捧着长大的孩子。”
萧启不语。
“她可也有亲族兄长?”萧霁阳看向萧启,脸上又换上了那抹甜美可爱的笑,一派无邪天真道,“可像皇兄一样,冒死也不愿亲生妹妹远嫁?”
萧启有片刻失语,那姑娘的亲族兄长,凡知情反抗的,都已经被秘密处决了。
萧霁阳观察他神色片刻,心底便已了然。眼神一暗,哂道:“果然。”
她放眼望着窗外,声音是空前的孤寂:“东丽也好,大晏也罢,霁阳在何处都看不到黎明。既是如此,嫁又何妨?好歹可以不负故国苍生。”
萧霁阳有些怆然地看了萧启一眼:“我以为大晏不是没有黎明,只是尚未破晓,还需等待。可如今看来,好像和亲也延缓不了大晏的衰败。皇兄好意霁阳心领了。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女子亦当如此。这亲,霁阳非和不可。”
屋顶有瓦片落地而碎,声音听起来清脆刺耳。
辰时将至,萧霁阳站上城墙,于高台上转了一圈,将这片生活了十六载岁月的国土尽收眼底,最后回望一眼自己的暗卫平日里最喜欢以之为席的那片屋顶,拜了三拜。号角吹响,她转身便踏上和亲之路。
“护她最后一回。”萧启站在送亲之列,对身后的蒙面侍卫吩咐道,“出了境,便回来,我需要你。”
蒙面之下,护卫扯出一个苦笑,心想,当初若是早些答应她就好了。
第26章
26
东丽皇族,人丁寥落,同一辈中能有两个以上的皇子已属兴旺之势,且皇女从不外嫁,若女子生在皇家,便一生都被豢养在宫闱内,注定孤独终老。而皇子多娶外邦和亲公主,尤其是太子,一生只娶一个妻子,待其登基便是王后,不会再纳妃嫔。
光凭这点,不少小国公主对嫁到东丽还是心向往之的,不知是东丽水土养人还是怎的,有传闻东丽的每一任王后都衰老得较为缓慢,于同龄人中看起来显得十分年轻。
唯一让人心生退却的便是它的陪葬习俗,凡王死,王后必须合棺陪葬,而东丽国的每一任王,都死得很早。最老的也不过才刚满四十岁罢了。
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不少邻邦小国对东丽王后的位置趋之若鹜,送来和亲的公主也多数心甘情愿,短短一生换一段忠贞不二的感情,对人间的女子而言似乎是物超所值。
这些东西萧霁阳早在远嫁之前便查得一清二楚,一个月的路程,赶到东丽时她已经瘦了一圈。于长舒而言不过眨眼之隔,再看到她下车时的憔悴模样,就是他,也难免有些许惊骇。
婚礼繁复而隆重,铺天盖地的红也没带出半点喜庆,这家人眼中看向她时的诡异情绪仿佛不是在迎接一位新娘,而是把她当做一个祭品。
是夜,灯火攒动,长舒站在院外,目送萧霁阳在陪嫁侍女的搀扶下进了寝殿,和她一起默默等待东丽太子的出现。
月上中天,守在殿外的侍女已经开始打起瞌睡,显然早已过了吉时。屋内不时传来走动的声音,没过多久,萧霁阳按捺不住,一开殿门,已是卸下凤冠霞帔,换了身黑衣,随后猫着腰从侍女身旁走过。
东丽小国,殿宇也修得煞是简陋小气,不过半个时辰,便足够萧霁阳把这块地方摸出门道,搞清布置之后,她便按着自己的判断朝南边一个小院走去。
院中也是一座寝殿,规模同萧霁阳与太子住的那间相差不大,门口有人把守。亏得这些年偷跑出宫给她练出一身技巧,大晏的宫墙都管不住,何况现下这弹丸之地。三五两下便翻过墙头,跳进了后院。
萧霁阳走到正殿后方,里面正是红烛帐暖,被浪翻滚,娇喘连连,是有人在行欢好之事。她将窗柩推开一条小缝,直面此番巫山云雨,面不改色地打量殿内布置。
不错,同她今日住进的寝宫一模一样。
衣架上和地上散落着新郎服与另一套女子衣衫,也是大红喜色,不过比萧霁阳那一套稍暗一些,不难辨认是谁的衣服。
长舒只见萧霁阳嘴角勾出一抹极具嘲讽意味的冷笑,身上全无半分在大晏国都中,姜禹身前那个恣意任性的小公主的影子。
房中传出两声接连的娇淫喟叹之声,侍女很快在殿门传话。听得一声:
“太子,公主,时辰差不多了。”
殿后的人以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放下窗柩,利索地按原路回了去。
东丽皇族,为保血统纯正,从不与外族结合,兄妹私通,母子乱伦,生下来的后代能健康活着的寥寥无几。从外邦娶回来的和亲公主,不过一张掩盖家族丑闻的遮羞布,进了这里,便永远处于控制之下,直到王死,她再带着这样惊天的秘密与王陪葬。
再回寝宫,靠在门口立柱边的侍女似是还在熟睡,长舒却认出,这是死了一些时候了。
萧霁阳进房,一阵窸窣响动,才换回嫁衣,东丽太子便进了院门。
里面传来三两句低语,烛火熄灭,新婚之夜就这么荒唐地过去了。
细雨方歇,长舒站在院内一扇巨大的芭蕉叶下,鼻尖钻入丝丝草木清香,还有……妖气。
东丽皇族伦理失秩,将代代娶回来的王后视作祭物,视作花瓶。原本满怀希冀跋涉远嫁而来,旷日积晷过后,面对的却是桩桩件件怪事表象下的腌臜真相。此后半生,直至葬死,东丽的王后都将带着解不开的怨气与恐惧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绝望之中。
怨气聚积处易生罗刹,而罗刹鸟妖,乃世间身怀煞气之最。
长舒突然想起,他在来到人界之前,查了大晏近十年的史册,有记载霁阳长公主从东丽回来初时,形容枯槁,双目失明,但不出半月,竟得神医相助,视物清楚如初。
罗刹鸟,最喜不过食人双目。
长舒闭目,凝神感知,此处妖气极为浅淡,想来那只妖还没到可以化形的地步。东丽于轩德元年灭国,不知这三年间发生了何事,能让这个地方毫无修为的一只罗刹鸟妖吸尽郁结的煞气,从而化形伤人。
宫中众人对萧霁阳的态度是逐渐暴露的。
初时还当她不知内情,从上到下大抵都愿意装装样子,毕恭毕敬尊她一声“王妃”,吃穿用度也按王妃的规制来操办。
日子久了,太子同公主的情事初现端倪,他们发现她还是一如既往对谁都礼待如宾,将大晏大国的王室风范拿捏得恰如其分。
以至真相原形毕露的时候,他们才明白过来,她一直以来都在装聋作哑,端着那副雍和粹纯的姿态,是在暗暗羞辱他们。笑他们小国就是小国,短见薄识,拈轻怕重,永远难登大雅之堂。
大晏在战场上丢失的尊严面子,竟在后宫之中被那个写进条款的四公主挣了回来。
长舒走马观花看着萧霁阳在这里的举止言行,那些在大晏她从未恪守过的条训宫规,那些她向来瞧不起的王公贵族的吹毛求疵,在东丽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
刁难和虐待也是从这时开始的。
起先是撤了宫内所有的下人,反正太子从不在此留宿,以往还会来走走过场,无声撕破脸后就再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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