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舒在屋内等了少许时候,等不到他进来,屋外安静得蹊跷,长舒一慌,只怕容苍已经悄悄走了,这才赶忙追出去。
脚还没踏出门槛,对上一直站在原地的容苍。
他今日披了件极厚的黑缎斗篷,盖在头上的帽子很大,快把他一张脸都遮完,阴影之外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
身后还有一大捆木柴。
几日不见,整个人都单薄了许多。
长舒定定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挤出点声音:“容苍。”
“阁下认错人了。”被斗篷罩住的身影僵了片刻,过后冷冷开口,“这里只有东海玄眧,何来的容苍?”
容苍仰起头,长舒刚好看见他微微翘起的嘴角:“不知长舒三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长舒张了张嘴:“我来找你。”
“哦?”容苍的笑意更明显了,“我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三殿下屈尊降贵地来找?”他想了想,问道,“还是说,三殿下是觉得,我的尸体,还能拿来做点盘算,不要浪费了才是?”
容苍说完,闷闷憋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咳嗽。动作间帽子往后抖了抖,露出他小半张脸。
苍白惨淡,毫无血色,憔悴至极。
他拢了拢领口,继续说道:“让我想想,三殿下还想拿我这副身体做什么打算。”
“当年你与童天罗睺暗里筹谋,四块往生镜碎片,一块让童天交给重生后的我,一块让他在你战败后悄悄传递给紫禾,一块给了镜中那山灵,还有一块给罗睺,后来罗睺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将它丢在秋水镇,伪装成秋水湖。
“你在死后利用自己魂魄被打碎的时间里,让童天趁机把你入魔的那部分剥离出来,封印进往生镜中,然后我的逆鳞会护你的魂魄重新愈合,你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活下来了。
“再等上这么几万年,你和我重聚,你自然是想不起来一切的,可你早已经安排好了,童天找到我,让你我偶遇,这便是敲响了你复苏的第一钟。
“届时童天就把我带去蓬莱,花了两千年,让我的魂魄被蓬莱的真气搅乱,打碎,但我浑然不觉。因为我本身就是个死物,我有你的真身护体,所以哪怕吞食了障气,哪怕魂魄早已被蓬莱的真气割成碎片我也浑然不觉。所以我才能像童天一样,化出分身。
“当然了,分身只是让我去蓬莱的幌子。我去一趟蓬莱,总得学点什么吧。你这么安排的真正目的,还是为了今时今日,让童天更方便地从我体内取出你的真身罢了。没有我的魂魄这道封印阻挠,就拿一滴你的心头血便能把菩提珠从我体内召唤出来。”
“可既然现在要取,当初又为什么要放进我体内呢?”容苍从脸上扯出一个笑,“当然不是为了救我。”
他低头吃吃笑出声,有泪从那一大片帽檐的阴影滴到容苍脚下的雪地。
容苍吸了吸气:“三殿下好计谋啊。那时你魂魄暂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昏迷多久,你害怕天界的人要斩草除根,所以你要把四方杀器全都藏好。
“往生镜已经被你打成了四片,童天、罗睺与那山灵互相不知道彼此把碎片放在了何处,这是安置之一;斩风扇数万年来只有你能打开,天界的人一旦认为你死了,斩风扇也就成了废扇,他们不会关心它的下落,这是安置其二;怀沙剑被你封印在莫邪山,你至死都没有去见桑胥,也没有解封,天界自然无可奈何,这是安置其三。”
“那菩提珠怎么办?”容苍沉吟一瞬,又好似恍然大悟道,“放在死人的身体里,谁会去怀疑?当年九重天烟寒宫门口那么多具尸体,谁还会在乎一条没了逆鳞的骊龙埋骨何处?”
“于是童天带着你,罗睺带着我,我带着你的珠子,被罗睺悄悄安置在淮水,那个神魔不近的凶悍之地,苟且偷生五万年,每天睁眼想的就是怎么才能在那些大妖的爪牙之下活下来。”
“直到你把我带回去。”容苍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说累了,语速放缓,有些喘气,“我以为此后不求事事圆满,至少生死无恙。结果从那一刻起,就迈进了你几万年前为我布好的死局。”
他仰头看了看天,雪粒子簌簌地往下落,落到他的眼角,被未干的泪迹化开,冷得他皱起了眉:“当年你筹谋这些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他回想着,好像真的快想不起来了。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落下来:“哦,我在昭明台,在上清殿,拿自己做交易,为你求归墟眼。”
第95章
长舒抓着门框的手指尖泛白,快把上面的木头都抠下来一块。他没什么好说的,五万年前让罗睺把菩提珠藏进了容苍体内,一来是为了给容苍换心救命,二来确实也是避免天界的人找到自己的真身。就连把重生后的容苍安置在淮水,也是他的意思。
包括与童天商议,让童天趁着战后取走自己一滴心头血,日后再与容苍重逢,就让他带着容苍去蓬莱,利用蓬莱的真气,用两千年的时间把容苍的魂魄化为碎片,方便以后取出菩提珠,都是自己的授意。
容苍生了七窍玲珑心,靠着前世今生支离破碎的一些线索,便看透了他的所有布局。
他半句也不会为自己辩解。
容苍低下头,斗篷的帽子被风刮落,露出他此时的样貌。
他的发顶和睫毛很快沾上了雪花,一两绺散发被吹拂过他的面颊,嘴唇因为没有血色,浅淡得快和皮肤一样苍白。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下尚有依稀泪痕,眸子却没有水光了,就这么平静地直视着长舒。
容苍闭了闭眼,刚才那番话耗费了他太多力气,此时已经疲惫到极限似的,声音微弱得能被耳畔的猎猎寒风一吹就散:“三殿下精明算计,雷霆手腕,连五万年后的死法都为我安排好了,如今找上门,是等着拿我的尸首再做一次文章么?”
说完又笑了笑:“罢了,从前种种,是我心甘情愿。怪我太蠢,临死之前未及认清,在这世间,对一个人若是喜欢得太满,往往会输得一干二净。”
“温声软语听得太多,便忘了满心奔赴过后,求而不得才是常态。说到底,如今因你将我如此利用而感到失落,左不过是气你拿我的生死当做布局的一环,只谋利益,不思感情。其实是我奢求太过,毕竟三殿下当年,从未将爱之一字承诺与我。”
他重新戴上帽子,身体在斗篷里难以察觉地打了个寒颤:“当年你让罗睺将真身缝进我体内,让我再苟且五万余年,我该感恩戴德才是。三殿下此番若要拿走我的尸体,便再等几日,等我魂魄散尽,你就把这副身体拿去,随便再装什么别的东西好了,也算我报你施舍我五万年阳寿的恩。我们就此两清。”
他俯身拿起绳子,拖着身后的木柴,一步一步朝屋里走去。先前长舒留在院中的脚印很快被大雪掩埋,如今容苍再踏上去,却浅了很多。
木柴太重,容苍走了没两步,脚力一虚,差点一个踉跄倒下,长舒奔过去,刚把他扶好,便被容苍推开。无奈只能放手,看着他缓慢地越过自己前行。
几步的距离,换作以往的容苍,两息便能达到木屋门口,现下他却走了很久。
终于,快到门前台阶下的时候,容苍停下来。长舒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不见容苍的正面,只知道那个被厚重的斗篷包裹住的人呼吸愈发沉重,因为容苍的脊背起伏得越来越厉害。
半晌,那背影的肩头轻轻颤抖了几下,容苍再开口,声音里有了些鼻音:“只是这次,三殿下不要再让我活过来了。死生一场,非要让我再选,我宁可永远死在五万年前。”
长舒死死盯着容苍的背影,咬紧了牙,才让憋得通红的眼眶没有泪水落下去,免得他将容苍看得更不清楚:“你不要我了?”
有些佝偻的脊背僵了一瞬,容苍长长缓了口气,摇头:“不要了。逆鳞给你,你把相思引还我……或是丢了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长舒,若有来世,你我之间,不要再遇见彼此。”
语毕再没给长舒说话的机会,抱着木柴快速进了屋,将门重重关上。趁着自己法力尚未完全耗尽,即便知道长舒要破门而入易如反掌,也还是固执地把屋子设了结界。
容苍在屋内待了一天一夜,长舒站在雪中,看着结界散发出的淡淡光晕,脚步未挪动分毫。
天擦黑时便见屋内燃起了火光,等到半夜,柴火熄了,又听见床边隐隐的咳嗽,接着容苍拖着步子起来生火,生了半晌,又咳喘着躺回床上,如此反复几遭,直到天明。
容苍再出门拾柴时,长舒还在昨日的位置,肩上积了几寸深的厚雪,薄唇紧闭,一个字也不说,只期期艾艾地望着他。
今日容苍还是披着那件巨大的缎面斗篷,刚打开门,看到门外一身覆雪的长舒时愣了一愣,很快便错开目光,一阵寒风朝屋内钻去,容苍头皮一麻,还没来得及动作,听见长舒急急一声:“把帽子戴上。”
此话一出,两个人俱是沉默。
容苍绷着表情戴上帽子,宽大的帽檐又盖完了他整张脸。裹挟着大雪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疼,他迅速低下头,让帽子替自己挡住,然后看也不看长舒,直直穿过院子,朝林中走去。
长舒跟着他,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容苍起先没有发现,待注意到了,便加快速度,可再快也快不过此时魂魄归体的长舒,倒把自己走得直喘气。
想了想,干脆放慢步子,随他好了。
到了林子里,他却再无法忽视眼前的一切。
所有散落的木柴不知何时已经一捆一捆扎堆放好,没有一根潮的润的,全都干燥整洁地摆在那儿,天上下着雪,却落不到它们身上,一看就是什么法术所为。
容苍盯着它们看了少顷,一掉头,从不远处的巨石底下拿出自己藏好的斧子。
自己砍还不行吗。
刚举起手,斧子一沾上树,面前合抱粗的树干咔嚓一声拦腰而断,留下干秃秃的木桩和容苍面面相觑。
他转头,始作俑者手拿折扇,低垂着眼睛,一袭白衣快要融入雪里,数风数雪就是不看他,一副置身事外,什么都不知道的做派。
容苍气不过,去砍第二棵树。
这次手刚举起来,前后左右的树齐刷刷断掉,砸在地上,发出轰然声响。
容苍:“……”
他放下斧子,丢在地上,默然半晌,果断走过去抱着地上一堆捆好的柴,按原路返回。
今日的柴不知怎么比往日轻了许多,抱在怀里就跟没抱似的,他也假装不知道,何必跟自己过意不去。
长舒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路,临到院前便站在栅栏外不走了,看着容苍抱着柴火进屋,关门前听见容苍背对着他哂了一句:“剖心剜肉,割魂散灵,三殿下不会觉得动动手指头砍两根柴,再卖个乖,我就不痛了吧?”
长舒攥着扇子,指甲快要掐进皮肉,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砰然的关门声传来,他才慢慢松了口气,又抬起头凝视起了眼前的木屋。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了。
又过了光起光灭的一夜,第二日容苍开门,柴已经在脚下放好了。
他蹲下身,把木柴抱进屋,长舒本以为他又会如往日一样闭门不出,不成想刚把柴火放好,容苍竟出来了。
长舒直直看着他朝自己走来,隔着半人高的木栏停下,语气还是冷冷的,带着点愠怒:“三殿下到底要做什么?若要收尸,尽管做你的宏图大业去,等过几日来捡人就好了,不必在这里忙前忙后,冻出问题算谁的?”
长舒捏着斩风,一把折扇尽管没有打开也还是快被他握得要变了形。
他抿了抿嘴,同容苍对视:“你我还未成婚,我向你下了聘,婚书上是我们的名字……”
“你是说它么?”容苍把话打断,手伸进衣襟,拿出贴身的一张信纸,展开,垂目凝视了两秒,兀自喃喃念着,“红笺为聘,风雪来证,长舒在此立下重誓。今与容苍已行嬿婉欢事,当许白头之约。永结良缘……”
容苍的声音越来越小,浓密的睫毛遮住他半阖的眼睛,叫人看不到里面飘忽的情绪。
念到一半,他念不下去了,就不念了,笑一笑,将信纸重新折好,二指夹住,抬眼看向长舒:“原来三殿下多日以来惦记的是这件事。怕我不肯放手,耽误你日后的好姻缘。”
“你放心。”容苍指节忽地用力,信纸在他手中化作齑粉,“昔日红笺白雪,你向我下聘,说去留由我。如今这婚,我不想成了。”
长舒微微瞪着眼,愣愣看着那堆粉末自容苍指间飘飘洒洒散落,大脑空白一瞬,竟然忘了要说什么。片刻过后,眼眶忽地红了。
“长舒殿下,”容苍扫过长舒骤然落魄的神色,心尖抽搐似的一痛,咬咬牙根,转身回屋,“你我纠缠这须臾数年,皆该苦海自渡,早忘,才能早日回头。”
走出一段距离,身后之人依旧没有回应,他不知不觉慢下步子,刚要踏上台阶,听见长舒颤着声音,语气凛凛地问了一句:“若我不肯忘呢?”
容苍脚步一顿,耳后响起栅栏推动的吱呀声响,踩雪之声离他越来越近,是长舒朝他步步逼来。
“若我偏不两清,就要你活过来,要你与我成亲,再有来生也非你不可。”长舒在他身后站定,寒天雪地,容苍似乎都能感受到身后人的体温,“我不肯忘,你待如何?”
容苍眨了眨眼,仰头,抬眼看了看天,看着随自己说话而散到空中的白气,道:“随你。”
木门一开一关,他又把长舒晾在大雪纷飞的屋外半夜。
那晚夜间,屋里的火熄了好久,长舒也不见容苍起来添火,犹犹豫豫地踏出步子想进去看看,临到头了又总是悻悻撤回去。
直到屋里传来铿锵一声,像是什么器皿打翻的动静,长舒才眸光一震,冲进了屋里。
容苍洗漱的铜盆连带着木架都被掀翻在地,屋里木窗还开着通风,床上没人,长舒扫视一圈,才在身后的漆黑角落里,堆放的柴火旁,看到一个蜷缩在地的身影。
容苍两臂交叉胸前,抱着肩,侧躺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长舒忙不迭将他扶起,甫一抱住,便感受到他正不断溃散的灵力,如被打得稀碎的瓶子里正奔泻而出的流水,想要阻挡都无力回天。
抬手一摸,一额头的冷汗,身上温度低得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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