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杏子熟了,再和你一起喝杏子酒。”
然而人生有无数个杏子熟了的时候,周怀瑾希望他喝到酒应该是杏子熟透了、甜腻腻的时候浸泡出来的。
然而周怀瑾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软禁了。
负责看管他的是一黑一白两个幽灵一样的人,不言不语,沉默的来又沉默的去。
明明上次他还是出现在一片林子里的,直到走到了官道附近才看见人,那是在城外面摆摊的小贩,卖茶水,卖花果,熙熙攘攘,还有长长的等待进城的队伍。
审查也不严格,连路引都没要,周怀瑾一走过去,那些衣着简朴的百姓就自发的给他让了路,守城的士兵看到了他的剑,扬起笑脸,客客气气的请他过去,也没收他的买路钱。
这是与大唐截然不同的。
大唐也热闹,各色各样的人走在同一条街道上,一视同仁,在这里则不然,是有等级的,普通人和武林人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
然而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琅琊直接给他带到了人家的院子里,而且院子里还有人。
那是一个穿着华服的男子,长像透漏着一种野蛮的俊逸,应该是有外族的血统。他披着头发,一双眼睛最为出彩,看一眼,像是三伏天兜头一瓢大雨,叫你永远也忘不了那滋味儿。
他就站在那里,只有当你看到了他,你才能真正的发现他。
他看着从天而降的周怀瑾,像是看着他的情人,眼神既温柔又激烈,他脸上带着笑,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得偿所愿的笑。
“不知阁下大驾光临,庞某有失远迎了。”他说。
周怀瑾并不认识他,这种未经允许就闯进别家里的行为实在叫他有些尴尬。
但主人十分的善解人意,贴心的为没有任何落脚地的周怀瑾准备了一座小院子,让他暂时的休息。
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周怀瑾住进去就没能出来。
男人向他做了自我介绍,“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庞斑。”
除此之外,他再没透漏其他任何的消息。
他在面对周怀瑾的时候总是温柔而强势的,所以每次周怀瑾流露出自己想要告别的意图时,都被他不着痕迹的拒绝了。
除了这个,他什么都能满足周怀瑾。周怀瑾早上说自己要吃杏子,午睡起来桌子上便多出来一篮子的杏子。
周怀瑾只吃了一两个,都觉得酸。
庞斑知道他要甜杏子,就决不会有人给他送来酸杏子,多半还是周怀瑾在发泄情绪。
不吃就不吃,总之离开时不可以的。
庞斑也有很多的借口:有时是因为他新雇了一个厨子,淮扬菜做的特别好,配上他收藏的女儿红,再好不过的一场宴席了。
有时是因为院子里种了一株来自天竺的花,十分珍稀,来的时候正好是花期,邀他一起去赏花。
还有的时候干脆就说外面的世界错综复杂,“你有什么要求我都能满足你。”他自信道。
可是周怀瑾只想出去。
“你很寂寞?”有一天庞斑问道。
彼时他们正在下棋,庞斑的棋路灵活霸气,耐得住谋篇布局的时间,等到胜券在握,然后一击必杀。
周怀瑾的棋就温吞多了,但是始终有一股生气在,绝处逢生,韧性十足。
他们一盘棋通常能从早上下到月上中天,不过这一天由于周怀瑾的心不在焉,棋局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因为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从没见过你说的厨子、花匠,要找一个说话的人也只有你。”
“你当然找不到别人,因为厨子是我,花匠也是我。”庞斑道。
“但你哪儿来的食材呢?又怎么跑到天竺找到的花呢?”周怀瑾直视他的眼睛。
“我确实有别的手下,但没我的允许,他们不会和你搭话。”
真的就是这样,像两根木头,还是营养不良的丑木头,直愣愣的戳在那里,一动不动。
周怀瑾快要憋疯了。
“你想要什么?”
“我还不知道。”庞斑道。
“我不是什么神仙妖鬼,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周怀瑾强调道。
这让庞斑想到了他们相遇的那天。
他日常练功,他在院子里修了一条人工河,养了鱼,这原本是为了一个女人准备的,直到那天有另一个青年渡河而来。
周怀瑾不仅倒霉的落进别人家院子,还落到了水里,他那天穿的是天青色的袍子,泡了冷水,晕开浅浅的水痕,靴子湿透了,笨笨的。
他笨拙的踩着水走路,溅起一路的水花。
他那张脸足以叫别人怀疑这是不是什么山间刚化形的妖物,何况庞斑真正的见证了他凭空出现的那一幕。
但他倒是没想那么多,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一个他梦寐以求的想法:破碎虚空。
这是上天给与他的机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克制自己。
他已经是魔门第一高手,高手通常是寂寞的,庞斑也不例外,这样的他放眼天下,已经没什么对手了。
他没什么兴趣给自己培养一个,他追求的也不是什么知己,而是武道至极,所以他要突破。
至于如何突破,他想到了至今无人能修成的“道心种魔”大法。
所谓的“道心种魔”大法,最关键的就是要找一个天资卓越、道心坚定的正道人士作为练功的“炉鼎”,在他心里种下魔种。魔种一旦播种成功,道破人损,炉鼎必死无疑,而播种魔种的人则可以功法大成,成就无上大道。
武道至极自然只有破碎虚空,庞斑从来没这么清醒过,在他搞清楚周怀瑾身上的秘密之前,他都把周怀瑾藏得很好,连他最宠爱的徒弟靳冰云的试探都无功而返。
周怀瑾就像一只被去除利爪的猫,小声的恐吓、试探,却无关痛痒。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和试探,他发现了周怀瑾体内有一股蓬勃的生气,这股生气比他见过的所有自诩正道人士的内力还要精纯,虽然周怀瑾没有入道,这股生机却可以起到相同的作用。
一切又回到了“道心种魔”大法上,只要他化这股生机为自己所用,至高大道,唾手可得。
天意在我,魔门可兴!
要给周怀瑾种下魔种比庞斑想象的还要容易,只是软禁了他小半个月,他就已经心里出现了波动。
换作任何一个正道高手,他们哪个不是真正磨练出来的,其心境无比坚固,施行此门秘法,犹如逆水行舟,在惊涛骇浪中博一线生机,个中困难不言而喻,不然也不会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练成这门功法。
但周怀瑾目前的这种状态还不够,庞斑是个足够有耐心的猎手。
不过周怀瑾可不是一个乖巧的猫咪。
他决定逃跑。
这事情还是很容易的,庞斑也有别的事要处理,不能时刻看着他,黑白二仆是他的心腹,看一个周怀瑾,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胆子大的可不止周怀瑾一个。
靳冰云虽然被送到了他这里来,可她从来没有忘记慈航静斋的那些教诲,她做好了以身饲魔的准备,却没想到庞斑是一个真正的无心无情的人,他有时候对她很温柔,温柔得她都要以为他真的爱上了自己。
可是并不是,他的眼睛是冷静的,他连自己都没骗过去。
靳冰云是痛苦的,因为她发现自己有些爱上了庞斑,他实在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也是她朝夕相处的、未来可能要献身的男人,这让她怎么会不心生涟漪?
让她看到事情有所转折的是庞斑的异动。他开始隐藏自己的行踪,变得深居简出,他对靳冰云彻底恢复了不冷不热的态度,面对着同样找不到师父的方夜羽,靳冰云心中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的想法,她催眠自己一切都是为了白道的大计,为了师父的希望。
她走在小道上,一会儿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揣了一只兔子,一会儿又自艾自怜觉得自己辜负了师父的信任,忽而步伐坚定,转瞬间又徘徊犹豫。
然后她就撞见了趁着黑白二仆精神懈怠,用琅琊把两个人打昏了逃跑出来的周怀瑾。
他出来的匆忙,只匆匆裹了一件织金的黑色大麾,里面是雪白的里衣,风把他的头发拢到脑后,霎那间不似凡人。
周怀瑾也被这突然出现的漂亮姑娘吓了一跳,心想,我说他怎么囚禁我,原来受害者还不止我一个啊!
呸!
第二十三章
“你也是被他留在这儿的吗?”周怀瑾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眼前的这位姑娘气质出尘,容颜大好,只是如今却满面愁容,蹙眉潋目,在这里徘徊不定,一看就是有心事,说不定是和自己一样,被强迫着留在这里的。
没想到庞斑这个人看着像个大英雄、大男子,大气体贴,净干这种欺男霸女的事。
这简直是男版的石观音!
石观音当然比庞斑可恶的多,最起码他还没有用那些使人上瘾的东西来控制自己,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行为,想到这里,周怀瑾轻轻抿了下嘴,但这种就是一种错误,不会因为这个人也做过好事就可以功过相抵。
那不然还要法律条令做什么?摆着看看?
他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靳冰云自从看见周怀瑾后就陷入了极大的震惊中。
她没想到庞斑最近的变化竟是因为一个男人,不愧是魔师,怪不得、怪不得,师父,我们竟是都错了!
周怀瑾一边害怕黑白二仆从晕眩中苏醒过来,一边还担心庞斑回来,不由得咬咬牙,拉住眼前这个痴痴的姑娘,道了一声:“得罪了!”
说实话,周怀瑾根本不熟悉这里,庞斑也没给他出去的机会,他只能在这里乱闯。靳冰云跟着他跑了几步,回过神来,神色复杂道:“你要逃?”
“难道姑娘还想呆在这笼子里吗?”周怀瑾回道。
笼子、笼子!她何尝不知道这就是一座笼子!困住了她,困住了好多人。
“你这样是跑不出去的。”她淡淡道。
周怀瑾只觉得这个姑娘可能是多次失望已经心灰意冷了,特意回头认真道:“即使这次逃不出去,便还有下次,下下次,只要你的心还活着,你就是自由的。”
“你就不怕被他抓到惹他生气?”她的语气轻飘飘的。
“不过一死,我虽然怕死,可总有比死更重要的东西。”周怀瑾爽朗一笑,如果说陆小凤这个师父到底教会了他什么,不是剑法,而是一种精神和热血。
“这世上比死还可怕的手段更多,”靳冰云停了下来,她的眼睛里诉说着许多的东西,然而她只是歪过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你走吧,带着这枚剑穗,去慈航静斋,那里会有人保护你的。”
“那你呢?”周怀瑾问道。
“我……我不能走,我有自己的使命。”她苦笑。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样的使命是要一个女人去委身于另一个男人的,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无能!”胸中的怒火猛地窜起,周怀瑾一字一顿道。
“你不懂——你快走罢!”靳冰云摇摇头,推了他一把,转身决绝的离去。
周怀瑾无言,他信奉的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不想认命的,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认命。
你不说,谁能懂?
他叹了一口气,知道靳冰云是真的不会回心转意了,于是趁着自己还没被抓到,逃出了这个禁锢自己的地方。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救不了别人,连他自己也要靠外力被拯救。
其实靳冰云并没有真的离开,她悄悄地折回来,目送着周怀瑾跌跌撞撞的闯了出去,从这大名鼎鼎的魔宫,像一只脱离樊笼的鸟儿——自由又快活。
她此刻的心境十分复杂,她不断的回味着周怀瑾的那些话:难道我们真的错了吗?不、不,不是这样的。我这是匡扶正道,我是在舍身饲魔,我,我……
这是前辈们走过的路,是我们必经的考验,这怎么能是错的呢?
没人能给她答案。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院子,不理会外面的任何动静儿,从白天坐到黑夜,从星露坐到朝晖,一旦她想清楚困扰着自己的这些问题,彼时这魔宫这不会是困住她的笼子。
庞斑一回到自己的地盘就发现了周怀瑾的失踪,他甚至还没踏进大门,笼罩在他气机里的那道奇异的生气已然消失,自己果然不该小瞧了他去。
他不是没发现周怀瑾的小动作,他正想看看周怀瑾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所以他给了机会,就看这只鹿儿能不能把握住了。
周怀瑾走的匆忙,院子里略微的狼藉,他应该没走多久,也不会跑得太远,现在去追,总追的上,不过庞斑并没有动。
被留下来的黑白二仆还在昏着,他们体内被人打入了一道凌厉的剑气,若是消化了,便可再上一层楼,毕竟魔宫不留废人。
跟在他身边的是他的二徒弟方夜羽,他是知道师父“金屋藏娇”了的,他原本以为师父会生气,但是庞斑不怒反笑,竟然表现得还很愉悦,看来那个人的分量还要加重一些。
他低下头,恭谨的等待庞斑的吩咐。
庞斑一挥手,“等到鹿儿碰了壁,自然就知道疼了。”
他还没有达到在黑道一手遮天的地步,贸然的大动干戈地找人,只会吸引来更多的目光,庞斑摸了摸窗台上的花,手慢慢的合拢,殷红的花汁顺着指缝流到雪白的窗台上,蜿蜒出长长的一条。
周怀瑾跑出来以后并没有去找那个什么慈航静斋,恰恰相反,他还想绕着走它走。假使一个宗门连自己的弟子都护不住,忽悠了一通,把人送到狼窝里去,这简直和笑话一样没有逻辑。
周怀瑾想到了天禽门,同样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武林门派,人家就是把护短发扬到了极致——同时这又是一个及其讲义气的门派,江湖就是该由义气和血气一同组成的,这才叫真正的痛快。
你要靠一个女人来拯救天下,把那些底下的出力卖命的人当做了什么?人命如芥子吗?这是不公平的。
他接二连三的换了好几辆马车,又靠着步行走过了两个村子,一路的奔波,他身上的新换的青色衣服都要变成黄色的了。
应该够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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