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来回诊了三次,你也是知道的。除了他被抬来中心的那第一次,后面我们还上门复诊过两次。第一次距离事故发生时间比较近,我们想结果可能会不准确,毕竟伤残鉴定有时候就是这样,伤情在前期没有体现出来,在后期有可能会严重起来,反之亦然,因此一般情况下,能鉴定的前提都是医院已出具出院证明等文件。当时确实诊不出什么东西来,再怎么结合病历,也只能是这个结果。我们后来分别在一个星期、一个月这两个时间点上门复诊,结果都表明他这伤是越来越好了,对生活没有影响,是基本痊愈的状态。就算我们一直是以民为本,能往严重的靠都尽量往严重的靠,能评九级的一定不评十级,可他这真的是连十级都评不上,边儿都靠不着的那种。”
“好的,知道了。”
谭北海将意见书放回档案袋里,顺手把档案袋搁在了副驾驶座上,启动了汽车。看着谭北海的这个动作,有一瞬,曹焕太阳穴重重跳了下,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现了一些悬崖、车辆、血红色、副驾驶座、档案袋的片段,他的头脑感受到了一阵胀痛,大脑的保护机制在此时被触发,用疼痛催促着他赶快逃离。曹焕深呼吸了几下,后背平靠在椅背上,转头望向窗外,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但越是这样,各个不连贯的场景越像一根根的刺似地往他脑袋里扎。
“那个、档案袋要不放后面来吧,我记得里面有病历本的扫描光盘,万一颠到地上压碎了就不好了。”
“好。”
谭北海趁着红灯的间隙将档案袋交给了曹焕,曹焕松了口气,放松地将头靠在座位颈枕上,这种窒息般的感觉化解后的劫后余生感,不禁让他聊天欲大增,得用说话来证明自己还好好活着。
“谭检察官,我都没看你吃东西,你是吃完饭过来的么?”
“早餐出发前才吃,算是早中餐了,现在不饿。”
“你该不会昨天也没回家吧?”
“嗯,是的。”
“还是赵祁那个案子?这个案子疑点很多吧,为什么不干脆退回公安局让他们查清楚了再上来呢?”
“长柳苑二期还是工地,为了施工方便,以及避免事故发生,有一段道路是被封住的,大约有将近500米的道路监控设备是没有启用的。那段围起来的空地,现在就是周围住户的免费停车场,案发当晚,从五点开始在附近停过的车,统计下来能确定的有131辆,其中装有行车记录仪的有78辆,正在一一联系和排查。”谭北海说到这儿沉默了会儿,曹焕以为他已经讲完了,正准备开口,就听谭北海继续说了下去,“而且郑盛的身份让我有点不太放心,给我们的时间可能没有那么多了,退回去再送上来,恐怕会来不及。”
“郑盛的身份?”
曹焕倾身双手把住驾驶座椅背,疑惑道,此时他听到了车窗外传来的集体喊口号以及欢呼的声音,他往外看了看,已经能看到市体育馆的标志了,估计是运动会正进行到激烈的部分。
“就是这儿了吧?想当年我小学初中高中的时候,也都是在这里开运动会的。”
“传统。”
谭北海停好了车,曹焕跳了下来,将手里剩了两个泡芙的盒子递给他。
“不吃了?”
谭北海接过这两个泡芙,看向曹焕道。
“留给你的,我估计像上次那样的话得问不少时间,多少还是吃点吧。”
曹焕大度地拍拍谭北海肩膀,仿佛这泡芙是他买的一样,他双手背在身后向露天场馆走去,刚巧一群穿着五颜六色运动服龇牙咧嘴的小朋友们跑过他眼前的场馆入口。
“在这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二年三班的同学们高举手中的旗帜,为场上奋力比赛的队友们倾力加油……”
主席台上字正腔圆朗读通讯稿的声音响了起来,在这人声BGM中,谭北海带着曹焕围着场地外围转了半圈,从另一个侧边上了观众台。萧主任自从接到谭北海的通知以来,从早上开始精神就高度紧张,谭北海才露了撮头发他就赶过来了,隔着栏杆要跟谭北海以及曹焕握手。
“辛苦两位检察官了,这边的就是一班的同学,您朝外走,主席台下有个小餐厅,我们在那儿进行怎么样?”
“好。”
谭北海点了点头。
“哎,小付啊,带检察官们去小餐厅。”
曹焕随着萧主任喊话的方向看过去,“小付”原来就是上次那个不太管事的老师。付老师穿着白大褂,手里拽着一卷绷带,是鹤鸣路小学的保健老师。付老师小跑着过来向他们两个鞠了个躬,碍于手上还拿着绷带,于是没有上来握手,只是做了个手势请他俩往前走,自己则跟在了最后方。到了小餐厅后,付老师急急忙忙去柜台冲了两杯果珍过来,分别放在谭北海和曹焕的面前,这之后似乎没她的事了,便又找了个角落安静地坐着。
“这次没有问话表吗?”
曹焕等着萧主任带人来的间隙,突然想起好像少了点什么,于是拿胳膊肘戳了戳谭北海小声问道。
“不用,这次我们一起问,你帮我录好音,顺便观察下就好。”
“哦哦。”
曹焕这边话音刚落,那边萧主任就带着一列五人小队进了小餐厅。
“是这样的,这些孩子都有项目要参加,一个个问可能要拖很长时间,一班家长允许接受问询的一共是33位学生,五六个人一组这样行吧?”
“可以,让他们找个位置坐吧。”
这五个人里带头的男生手臂上有个双杠的臂章,看样子是个中队长,他先带着其余四人一起向谭北海和曹焕鞠了一躬,才就近找了位置坐下。
“你们对郑盛有多少了解?”
这五个人按着坐的顺序,从带头的中队长开始回答。
“郑老师是语文老师,但是不教我们班,平常接触不到。”
“我也是,脸和名字不太对得起来。”
轮到第三个女生时,她没有马上回答问题,而是有些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小餐厅里的环境,最后视线落在坐在角落里的付老师身上。付老师没有在关注学生们,低头自顾自划着手机。女生又看了看边上的萧主任,萧主任看到她看过来,朝她笑了笑,结果好像适得其反吓到了她。
“那个萧主任,您要不背过身去坐那边?”
曹焕提议道,萧主任不敢说什么,应了声,真的走到了孩子们后面,背过身去坐着了。那女生回头看了眼萧主任,见他没转过头来,稍稍俯身放低了音量道:
“郑老师是校合唱队的顾问老师之一,我们……我们每个合唱队成员,几乎都被他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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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临床一般业务是伤残鉴定(民事)和轻重伤鉴定(刑事),两个分级都是数字越小越严重。伤残一共十个级别,轻重伤一共八个级别(重三轻三轻微二)。
设定里,这里谭北海来拿的是伤残鉴定重新鉴定的意见书副本(委托方是法院,正本已给法院),这是一个申请了民事诉讼监督的案件,是不归公诉管的,但是他被兄弟部门的同事拜托帮忙拿一下,顺便详细问一问意见书中的细节
第九话
“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啊小同学。”
萧主任腾地站了起来,说话的女声立刻双唇紧闭,盯着水泥地面不敢有所动作。
“萧主任。”
曹焕双手往下压,示意萧主任别打扰学生讲话。
“这……我……”
萧主任结巴了半天,可毕竟理亏,在有两位检察官在场的情况下不敢多做辩解,只得满怀不甘地转过身坐了回去。这一闹,女生便不敢说下去了,任凭谭北海怎么鼓励,她都只是摇头,不愿再开口。
“我之前就说了那老流氓摸我屁股你还不信!”
“我哪知道啊,他怎么这么恶心啊。”
“他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你个高站最后排,最后排都比他要高,我看他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动你们那儿。”
排女生后面的两个男生互相窃窃私语着,说到后面开始小小地玩闹了起来。带头的中队长伸长手臂碰了碰他俩,他俩回过神,这才发现小餐厅内气氛有点不太对,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上课搞小动作被发现般,迅速挺背坐直。
“到你们说了,干嘛呢。”
中队长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哦,那个,我们两个也是合唱队的,我站第三排,他站最后一排。”
“对,合唱队大部分都是我们一班的,每次去都感觉跟平时上课似的,到哪儿哪儿都能见着同学。”
“有好几次了吧,郑老师说要给我们调整发音方式,得从丹田发声什么什么的,但是吧,摸的位置……呵呵。”说话的男生一脸嫌弃地搓了搓胳膊,继续道,“你要说他是故意的吧,看着像是不小心,你要说他是不小心吧,停留的时间也太长了。他每次这样一排一排调整下去的时候,都要被好几个同学瞪。”他指了指旁边的另一个男生道,“他还不信老流……郑老师摸我屁股呢。”
“那我是没看到嘛,他基本不来我们最后排,而且只要是他单独带合唱队练习的日子,大部分时间都会花在调整发声上,我们最后排不是闲得做作业,就是组队打游戏。说起来,这点确实要比另一个顾问老师好,他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来没收我们的手机。总之搞得我们最后排的几个人全部上了王者。”
“我说呢你哪儿来的时间打游戏,原来在这儿偷懒!”
“那我也不想的啊。”
“那是老流氓逼你上王者的咯?”
说着说着,这两人又开始玩闹了起来。
“好了,先这样,带下一组过来吧。”
谭北海用笔敲了敲桌子,转头朝角落里的付老师说道。
“就一个问题啊?不问关于赵祁的?”
曹焕等着付老师把这五个学生带出去后,小声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不用,现在主要问题还是集中在郑盛身上。”
这一次,付老师领进来了六个人,带头的同样是个臂章两条杠的中队长——一位梳着马尾,用发箍利落地挡住前发的女生。进门后,他们集体九十度鞠躬,朝谭北海和曹焕喊了句响亮的“老师好”,然后才在中队长的安排下按顺序落座。
“郑盛你们认识吗,了解这个老师吗?”
“哎真的,他们真的是来抓郑盛的,正好,你快讲啊。”
排第四位的女生用胳膊肘碰了碰边上的女生,那女生小小的身躯缩在一起,死咬住嘴唇拼命摇头拒绝。
“哎呀你真是!两位老师,你们是警察吧?是不是要把郑盛抓起来啊!我可以当证人的!”第四位女生直接抓住尽力在缩小存在感的女生的胳膊,将她往前拉了一步,“是不是合唱队时候的事情!我跟你们说!郑盛摸过来的时候我直接打开了他的手,但是她没有,她胆子小,不敢。”她指了指想回位置却碍于力气不够大、挣脱不开束缚的女生,道,“就是因为她不敢响,那个郑盛觉得捏到软柿子了,所以后来又摸了她好多次!三年级那次要不是赵祁看见了,跟郑盛吵了起来,不知道她现在还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哇——”
挣扎着的女生突然停止了动作,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约是急性缺氧,只听声音戛然而止,她头一歪,眼见着要往地上倒去。萧主任和付老师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跑来将女生扶起,平放在两张椅子上,又是给她递水,又是人肉扇风。忙活了好一阵,那女生才终于是缓过劲来,抽噎着坐起身,不断擦着眼下流不尽的泪水。发话女生呆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她慌了神,赶忙跑过去蹲在椅子边上连连道歉。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六个人都是合唱队的成员,如果需要我们,我们可以作证。”
带头的中队长做了最后的总结性发言,曹焕转头看向谭北海,谭北海朝他摇摇头,示意不用说实情,便让付老师带着他们六人下去了。
“哎。”萧主任颓丧地坐在椅子上,脊背佝偻,一下子像老了十岁,“郑盛……刚进校的时候就来向我自荐,说想做合唱队的顾问老师,一晃都过去十几年了。我本看他是……哎,我那个时候也是虚荣,紧赶紧着答应了,没想到啊,是送狼入羊圈啊。”
虚荣?
这个词提醒了曹焕,谭北海不久前也说过在意郑盛的身份之类的,他眼珠子转了转,凑到谭北海耳边问道:
“这个郑盛,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通天本领?”
“他什么都不是,问题是他家里人。”
谭北海话刚开了个头,付老师又领进来了六个人,曹焕只得憋住好奇心,先忙手头的工作。如此问了几组人后,得到的信息大都雷同,郑盛几乎对合唱队中所有学生都动过手已是不争的事实。从破碎的信息中,曹焕拼凑出了一个大概样貌,郑盛是会挑人下菜的,性格比较内向没有当场反抗的,都会在之后遭受变本加厉的猥亵,而像赵祁这样敢于发声助人的,郑盛就会比较忌惮。赵祁因为帮助同学而与郑盛大吵过几次架,有很大可能郑盛认为赵祁破坏他的好事,怀恨在心,从而成为他日后处心积虑伤害赵祁的动机。
“我怎么听他们这么说后,开始有点同意上次你下属——那个头发乱糟糟的说的,郑盛这是总被赵祁揭穿,心生杀意了吧。”
“我倒是有另一种看法,郑盛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把赵祁放在眼里。你看,赵祁三年级的时候就与郑盛爆发过争吵,那时她还在五班,之后郑盛就利用职务之便,明里暗里带头欺负她。郑盛作为有一定威信的老师,又懂得如何掳掠孩子们的心,他的态度很容易就能影响到五班中那群受过他恩惠、从而信任他的同学们,使得他们不自知地成为了郑盛的枪,打向赵祁。郑盛非常了解赵祁,知道她内心深处是有孤身一人的自卑的,遇到再大的事,她都会首先选择自己扛下来,不去求助大人,因为怕大人们会觉得她是个麻烦。赵祁也确实如郑盛所料,节节败退,被逼转班。到此为止,郑盛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报复,这也是在告诉赵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不要妄想与他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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