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这点上素有分歧,施清远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小山,搬来跟我一起住吧。”
卫南山低头戳着牛排,“回头再说吧,我那边房子签了一年,订金都交了。”他伸手勾了一下施清远下巴,“你知道吗?以前欧洲有钱寡妇,特别喜欢包养或资助文学家艺术家。等我再奋斗两年,争取成为新时代的卢梭,让你当一把华伦夫人。”
施清远莞尔:“你想得美。”
“我说真的。”卫南山突然认真,“师兄你这么好,我也想做得更好,更配得上你。我一定会成为国内最好的经济领域媒体人。”
施清远抓起他的手在唇边吻了吻。“做你想做的。你想做什么都好。”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个时候就好了。很久之后,施清远和卫南山都分别在不同情况下想起过那天,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卫南山没有声名鹊起,施清远也仅仅是个“公关公司副总”,卫南山继续不沾烟火地当他的大仙儿,施清远继续懒懒散散当个甩手掌柜,就好了。
卫南山出名很快。一个年轻人,有才华、有冲劲、还能吃苦,再加上几分运气,连续采访到好几位以难约难搞著称的商界人物,写几篇被业内称赞的爆款,很快就成为了一颗耀眼的媒体新星。
这圈子讲究才气也讲究人抬轿子,卫南山做得好,自然有老前辈提携,一来二去,不到两年,年轻的卫老师就被架到了“岭南才子”的位子上。
雷声挟着暴雨席卷而来,施清远倒在卫南山租的房子的客厅沙发里,疲惫地揉着眉头。他连轴转了小一个月,刚下飞机就直奔卫南山这里。
俗务令他心累,只有来到小山这里,关上门,才得以享受片刻的安憩。
下着雨不好叫外卖,卫南山给他简单弄了碗面。刚放下碗,整个人就被施清远一把拉进怀里。“别动,先让我抱会儿。”
卫南山猫一样蜷缩在施清远怀里,两人安安静静听了会儿雨。过了一会儿,施清远才缓过劲儿来,在卫南山冒着洗发水香味的发顶亲了一下。“想我了吗?最近一段时间我可忙了。”
“没空想。我最近也可忙了。”卫南山起身把碗递给他,踢过来一个懒人沙发,瘫在懒人沙发上看着施清远吃面。“在盯一个大新闻。”
“什么新闻?”
一提到新闻卫南山就兴奋,“你知道那个东湾开发区吧?前段时间施工出了问题,建筑物垮塌,工人四十死十三伤。”
“嗯?”
“开发商称是设计问题,但我收到一份线报,跟设计关系不大,也不是什么意外,就是一个豆腐渣工程。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梳理了一下,这个项目的开发商公司欢达建设很有问题,他们家在全国拿了好些项目,但却都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推进下去而烂尾,虽然面上各个项目的开发公司都不一样,但背后指向的却是同一个公司——华恒集团。”
“……”
“很震惊吧?华恒那么大的集团。我还没想通他们为什么这么做,目前我能想到的就是洗钱——但给谁洗呢?这次玩儿脱了,搭进去四十条人命。”
施清远放下碗。半晌道,“小山,你可不可以别管这件事?”
“为什么?”卫南山一愣,“华恒是你们客户?”
施清远没回答,算是默认。
“那可是四十条命。”卫南山盯着他,一字一句地答道。
“开发商会给伤亡者家属足够赔偿的。这事儿跟华恒集团没有关系。”
卫南山坐直了起来,“这话你自己说着信么?——你这次出差,就是去办这件事去了,对吧?”
“小山。这件事你不能管。”施清远微微蹙眉,“听话。”
“给我一个理由。”卫南山说,“为了一个客户,四十条人命都不顾了?”
“我瞧你方才说起这档事,也没有把四十条人命当人命,说得挺带劲的,就是当个大新闻。”施清远忍不住出言讽刺。
施清远一向是温柔体贴的,从来没这样过。卫南山起身冷笑,“晚了,这新闻明天就见报了。华恒那边我也会继续查下去,我不信跟华恒无关。”
“我说了,到此为止。”施清远也站起来,“欢达建设那边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你非要继续查,咱俩……很可能就到这儿了。”
卫南山愣住了。“你说什么?”
下一秒,他一把揪过施清远领口,将他抵在墙上,“你给我说清楚,华恒是个什么大不了的破客户,值得你为了它连男朋友都不要了,连底线都能不要了!”
“嘉明公关,是华恒投资的公司!”施清远一把将卫南山推了个踉跄,“华恒是嘉明的金主爸爸,明白吗?华恒的董事长,是我爸爸!亲爹!你觉得你查下去,咱俩还有以后吗?”
“……你说什么?”卫南山鼓膜隆隆作响,他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两个男人像对峙的斗牛,隔着两步距离,彼此红着眼瞪着对方。“你是华恒的少东家?你以前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少东家?哼。”施清远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他俩刚在一起时,林嘉良就暗示过他,施清远家很有钱,但这些事卫南山没往心里去。施清远既不装逼也不炫富,挺低调的,在一起后也没刻意提过自己家境,他一直以为施清远只是个普通富二代,拿着家里的启动资金,跟人联合开了个公关公司而已。
很多事就这样串联了起来,凭什么那些大媒体、名记者都约不到采访的大佬,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就能约到呢?那些传闻很难搞的商界名流,为什么从来都没为难过他?施清远是开公关公司的,就算大佬是通过他的关系介绍的,那些大佬的秘书、公关总监,为什么从来没有要求过看稿呢?
“我现在跟你说了,你就能不报么?”施清远疲惫地说。
第61章
雨声一夜未歇,卫南山一夜未睡着。
双人床上,两人中间能再睡两个人。
毕业时租房,卫南山在报社附近租了间一室一厅。搬家时专门让房东把原来的床扔了,自己另买了一张床,花费两千五大洋,丝毫没有初入社会应有的省吃俭用的自觉性。
施清远要掏钱,被他制止了。他把这租来的房子当家一样布置,哼哧哼哧收拾停当之后,假装不经意地丢给施清远一串钥匙。
如今这样的默契、他那因优秀而存在的优越感,在骤然得知男友的身份之后,被那巨大的鸿沟撕得粉碎。
卫南山闭着眼,感觉自己身处漩涡中。在巨大的利益面前,40条人命显得不值一提,而亘在两人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所坚持的那些,一夜之间统统变成了笑话。
半夜施清远从后面环住了卫南山,轻轻在他脑后吻了一下。
他没听见卫南山清浅的呼吸,知他没睡着。卫南山清瘦,蝴蝶骨硌着他的胸。
“小山,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现在华恒中国分公司,并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就是个被下放在嘉明公关历练镀金的副总,甚至我父亲,他是华恒集团的董事长,你以为所有的事他就都能自己做主么?”施清远的嘴唇贴着卫南山的头发,轻轻地说。
“小山,人在商界,身不由己。我不让你管这事,并不代表我认同这种做法,我是在保护你,保护我们的感情。伤亡者家属一定会得到应有赔偿,等我能完全掌控华恒中国分公司后,一定让公司逐步剥离这些事,成么?”
“就是在洗钱,对吧?还涉及到谁?有大人物?不能说?”卫南山语调冷静,“师兄,你知道行贿受贿,洗钱,这些行为追诉期限有多长吗?你摘得干净吗?”
说什么都迟了。第二日报道面世,欢达建设的项目工程施工时发生垮塌事故,导致四十人死亡。报道最后,记者卫南山留了个后续报道的口子,隐晦地提到,欢达建设或存在严重的账务问题和资质问题。
报道一出,欢达建设股价大跌。
两日后,欢达建设发表公开信,称将会对施工中伤亡工人的家属提供抚恤金,同时贴出律师函,称卫南山报道不实,他们将提起诉讼,并向报社和主管部门对记者卫南山进行投诉。
“投诉呗。”站在社长、总编、书记和部门主任面前,卫南山脸上波澜不惊,“我可以提供采访对象的录音、现场照片和线人的书面材料作为证据。”
“投诉报道不实这件事好解决,上面查下来,你有采访材料和采访对象作证就行。”书记严肃地说,“小卫,欢达建设投诉你收受大额财物,以报道负面新闻为要挟,要求欢达建设给你100万。”
“……什么乱七八糟。这种太可笑了,有证据吗?”
“对方绝对是有备而来的,欢达建设称,他们曾通过嘉明公关给你送过一系列奢侈品,连物品清单都列出来了,你自己看吧。”主任扔过来一摞投诉材料。
卫南山冷笑,拿起投诉材料,一页页翻看,脸色一寸一寸地苍白下去。
“胡说八道,不是这样的。”卫南山急急地说,“这是……”
他说不下去了。“这是”什么呢?装电脑的背包还在身后的椅子上扔着,清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就这么个看上去不难看也不丑的包,两万七。
“你先回家去,等待处理结果。”书记脸色十分难看。
卫南山脚步虚浮地走出报社大门,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拉开衣柜门,一把拽出那个黑色的盒子——他平时很珍视的,施清远送的东西,虽然都不怎么实用,但他统统都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里。
哗地倒个底朝天,卫南山坐在地上,一个个地查那些他之前从来没注意过的品牌标签。
手表是积家的,加上毕业那一晚只戴过两天。也就普普通通地好看,十六万。
那个天天被他随意扔来扔去的、装电脑的包,Loewe的,两万七。
Drakes的领带、Henry Poole的西装,他更是穿都没穿过。施清远从国外出差带回来,他就在镜前试穿了一下就挂了起来,施清远跟他开玩笑,让他保持身材不能发胖,这套要以后出国结婚登记时穿的。
贫瘠的少年时代,他没机会接触这些远离生活的东西,等上了大学,别人都渐渐开始接触大牌,他仍沉迷于读书、打鼓、写文章,活得仙气飘飘遗世独立。可能能叫上名的,也就是满大街的LV,以及那个不知道什么鬼的杨树林。
施清远曾开玩笑,说卫南山大概是商品社会最后一个原始人,他以为施清远是在夸他。
施清远有钱,有品位,送礼物也不是送那种让他这种小镇出来的孩子随随便便知道的品牌。他知道施清远送他的都是好东西,但一直以为只是普普通通的好,普普通通的贵。
他以为是他努努力多写几篇稿子,多翻译一本书,就能买来还赠于施清远的那种礼物。
就这样,一件件都成为了他收受贿赂的罪证。
手机不停响,将卫南山从失魂落魄中震回来,点开微信,一连串的未读信息。他茫然地点开最上面一条:“小山,你是被人搞了吗?”
下面一条链接。
“八卦:xx报业集团名记被人包养,收取巨额财物,分手后炮制假新闻要挟天价分手费”。
帖子发在本地最著名的论坛上,卫南山大概看了看,内容九真一假,偏偏就是那一假,引来无数吃瓜群众围观,很快顶成了最热帖,紧接着,贴吧、微博纷纷转载,卫南山刷了刷微信中各路联系人给他转来的链接,来源都不尽相同。
“太脏了。呵呵,妓者。”
“卖屁股也就算了,卖屁股不成还搞敲诈。”
“新闻已死。”
“现在哪还有什么真相,人家想给你看什么就给你看什么。”
随便吧。他木然。
那些打着关心的名义、各怀心思的询问,那些不辨黑白、围观八卦的狂欢,他都不想去关心了。记者和公关公司老总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甚至还有一张他的照片——他穿着牛仔裤,赤裸着上身,腰间露出半个字母S的纹身——虽然只是背影,但根据帖子内容,很多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说的就是他。
那不是,他跟施清远去海边玩,T恤打湿了就随意脱掉的吗?怎么就成了“艳照”的证据呢?
为了阻止他查华恒,施清远不惜亲自下场,跟他捆绑在一起往泥里拖,在全国人民面前出一个真假参半的柜,拼个玉石俱焚。
卫南山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挨到了天黑。
财经部秦主任打来电话。“小卫,欢达建设投诉了,明天就有调查组的人来调查。你准备一下吧。把你的采访录音、采访笔记和书面证据材料、照片都整理整理。相关采访对象的联系方式也上交一下。”
秦主任想必也知道了今天网络上的帖子,叹了口气:“这事动静太大了。”
卫南山不知自己是怎么应的。他起身去洗了把脸,给东湾项目报道的采访对象挨个打了个电话。
“喂,张叔,是我,小卫。是这样,明天有人会问您一下我之前跟您采访的过程。啊不方便?为什么?”
“喂刘大哥,我小卫,明天有人会问您,我之前怎么跟您采访的,对,您当时怎么跟我说,明天就怎么说就行。我没事……人家就是问一下。”
……
社长砰地推开办公室大门,门甩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后面跟着总编和秦主任,脸色都很难看。
一直在办公室等着的卫南山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一大早就来到了报社,见到调查组的领导。领导客气地问了问当时的采访情况,看了看采访材料。
秦主任见缝插针说了句,“小卫记者很细心的,这稿子做了很长时间,反复核查。”
领导笑眯眯地翻着材料,“好。好。”
然后社长、总编和秦主任就陪着领导去询问采访对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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