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布上大半都是空白的,却也有地方已经画好,又用多彩绣线填上细密的颜色。
一条河流从西方雪峰蜿蜒而出,有若一条长带,向东将整个长卷分成上下两半。
而这条长带,不是东皇太一不久前所见的倒悬湘江,又是哪个?
东皇太一神色舒缓了一些。
他眨了眨眼,这灯下密密绣的景象就散去了,只留下雪坡上,背上行囊,已准备再次攀登的顾途。
东皇太一上前一步,白玉琼花枝对着这书生,这用文士浩然气维系整个咒具的中枢,就是一挥。
“顾长径,醒醒!别再做梦了!”
你老婆,还有我配偶,现在都在外面等着呢!
***
“径郎……”
阳世中,湘江之畔,王慧已念过数次《大司命》。
不知从何时起,她嘴里呢喃的,变成了最熟悉的,对夫君顾长径的称呼。
李朝霜身上,那件日神东君编织的氅衣,光辉不曾微弱,尸兵们依然无法靠近她们半里之内。
但从土里钻出的尸兵没携带兵器,同样在靠近的战船上尸兵们带了。
隔着江水,一波箭雨已然落下,只是距离太远,歪歪斜斜插在地上。
见到这一幕,一时之间连抽泣声都没有了,只能听见念经,还有王慧念的径郎。
她愣了片刻,坚韧的性格让她回神,打算重新开始念《大司命》。
不想,王慧还没改口,就听到了与她节奏相似的呢喃。
那位大人,也没有念《大司命》。
王慧听到了,黑发青年念的是——
“朝露,朝露,朝露,朝露,朝露,朝露,朝露……”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见笑了。
朝霜:我真的不会请神。
朝霜:但我会喊妹妹。
第31章 翌日(十一)
时间约提前一点。
东海之上,披白斗篷,戴银盔着银甲,一脸憔悴的乘风太保,一路化为青光疾行。
他施咒打开秘境外的重重保护,挥开云雾和水光折射出的海市蜃楼,进入三岛十洲。
三岛十洲听上去有十三个岛,但其实只有十二个。瀛洲岛既是三岛,又是十洲,象征的重叠,使其成为了整个三岛十洲的重中之重,也成为了生死重叠的幽冥入口,和大司命少司命的居所。
乘风太保归属的云中君,居于蓬莱。因此,乘风太保虽是受了大司命的命令,去为公子朝霜送药,但返回来第一件事,还是回蓬莱向云中君报道。
不想,他刚落下在那洁白如雪,飘荡白纱,与云雾融为一体的宫殿中,里面就冲出了一个即便是乘风太保,也看不清的身影。
虽然看不清,但这个速度,除开“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①”的云中君,不会有别人。
乘风太保当即想对他上司说什么,但他什么都来不及说,云中君已经消失了。
乘风太保:“……”
如此心塞的待遇,莫名有点熟悉。
银甲神将只好转身追去,好在云中君并未离开三岛十洲,而是笔直往瀛洲去了。
乘风太保跟在后面,首先看到的,是扮做大司命麾下诸多使者侍者的小巫们。
没能拦下云中君乱闯的小巫们正一脸阴沉,乘风太保连忙加快速度,趁她们还在生气的空隙,随云中君进入这生机与死寂并重的大司命少司命神宫之中。
使者侍者们的骂声回响在他们身后。
“云中君乱闯你也乱闯?”
“真当乘风太保跑得很快我们拦不下你吗!”
“少司命那边的姐妹们为什么还救了你出来啊!干脆让你死在外面好了!”
她们毫不留情,听得乘风太保捂住胸口,回忆起昨晚那些少司命宫中仙子挖他出来后,摆在他面前的一张张嫌恶脸。
特别是听说,他根本没注意那九千九生生怨母主祭有给胎儿占卜阴阳后,连少司命本神,可爱的瑟瑟殿下,都摆出了嫌恶脸。
但乘风太保感觉自己十分冤枉。
那邪神主祭占卜胎儿阴阳的时候,他还在数里之外呢,眼睛盯着指出公子朝霜方向的箭头,哪能察觉那么多?
那些总是用各种方法抓他的人们也是……他虽然突然闯进什么秘密谈话中,但你们上句话说了什么,他是真的没有听到啊。
在那个速度下,声音都变形了②,听不清的!
乘风太保心里抱怨,见云中君在一处大殿中停下,赶紧放缓,刚刚好停在了他主君身后。
“嗯?”注意到动静的云中君,撩起遮住他眼眸的几缕银发,回头看到了乘风太保,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乘风太保:“……”
如此心塞的待遇,真的有点熟悉。
通常都是旁人在乘风太保这里体会类似的心塞,风水轮流转,乘风太保自己也要吃这一套了。
银甲神将叉手行礼,道:“回主君,小将刚从南桂城回来……”
“哦刚好!”云中君全不似他外表那样清正风雅,直接握住了下属的右肩,“你跟我去见大司命。”
说完,不等乘风太保说什么,两人已来到更深处一殿堂,来到坐在矮榻上,倚着凭几,任由侍者替她卸妆,自己则拿着一封折子在看的李朝露面前。
乘风太保:“……”
乘风太保当即低下头。
云中君却是松开了他的肩膀,直接来到榻前,唤道:“朝露,我听说朝霜不见了?”
李朝露对此的回答,是用手里折子砸在他脸上。
云中君嘶了一声,虽然能躲开,但以他过去多次经验看,此刻还是躲开会让李朝露更生气。
于是他先脸接折子,然后在折子从他脸上滑落的时候,再用手接住。
滑落的折子展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墨色小字,云中君扫一眼,意思到这是什么,问:
“还有这么多魂灵没能找回吗?”
李朝露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另起一事,道:
“瑟瑟昨天送回大批婴灵。”
云中君皱起眉,道:
“婴灵,婴灵能找回来就是好事。但那是从九千九生生怨母那里救回的婴灵吧?已给炼化过,进入幽冥前,还需要你再净化一道,而你现在还有东大封需要镇压,别太累着……等等,对啊,我来也是想问这件事啊,东大封不是情形越发恶化了吗?你才过去没一天,怎么又回来了?”
“水灾突然变虚弱了,虽然东大封也越发不堪,但如今这种程度还是能支撑下来。”李朝露道,伸手向低着头的乘风太保,道,“瑟瑟的信对吧?给我吧。”
乘风太保低头行礼,立刻掏出了那封信。
他正要双手上前呈起,就感到微风扬起,然后手上一空。
云中君在李朝露的矮榻另一边坐下,手上拿着那封信。
这一头银白卷发,眼眸青蓝透着雷霆金光的神君,直接打开这封信,抽出其中的信纸展开。
云中君看了第一行,就啊了一声。
他继续看下去,于是又是“哎……咦……哦。”
如此看完整封信,云中君才将几张信纸交给矮榻另一边的李朝露。
并且无视了黑发女子额角冒出的青筋。
不知一顿暴打正在酝酿,云中君询问乘风太保:
“朝霜是自己跟着东皇太一离开的……但即便是你,也找不到他的去向吗?”
少司命座下仙子们,之所以尽快挖出乘风太保,并治好了他,就是让他找人去的。
而乘风太保现在憔悴的脸色,足以说明结果。
“东皇太一破坏了阿兄身上的祝具。”
李朝露一边读信,一边说:“昨日入夜后不久,鹿鸣湖上无法显示阿兄的身体状况了。”
“啊,”云中君手指缠绕鬓边发丝,突然道,“也有可能是朝霜自己破坏的吧?我看了那位陛下破坏瀛洲岛大阵时用的手法,挺粗糙……不,应该说是技巧太久不曾更新过了,过于粗暴,我不觉得他能控制好破坏祝具的程度呢。”
李朝露抬眼瞥了瞥他。
她嗓音柔下来,认真无比道:“阿兄怎么会这么做。”
云中君扶额。
……也就在你心里,他才那么乖巧吧。
虽然很想将这句话说出口,但云中君二十多年下来,已认识到李朝露对她阿兄的认知里,有多少扭转不过来的误差,就和刚才脸接折子一样,在这里很有经验地沉默了几个呼吸。
然后他才开口道:“瑟瑟说她要留在南桂城,她没明说,但我知道,无论是大泰朝堂,还是稷下学宫如今推出的几个家伙,她都不满意。
“其实我也不满意,但眼下局势再加入我们,战乱会更难平息……瑟瑟不会真的打算自己在大陆上扶持谁了吧?”
“你是这么想?”李朝露继续低头看信,一边侍女替她卸完妆容,行礼退下了。
“我不那么觉得,战乱再继续的话,就算瑟瑟不打算做什么,我也会动的。”她嗓音里柔和散去,露出杀意来,“东大封之所以削弱到如此地步,就是因为大陆上一直战乱不停。要是东大封还削弱,我会直接插手,直接停止这回的大战。”
“几千年下来,朝代更新时,战乱总会如此,就如轮回,但三岛十洲从未真正加入其中。”云中君惊讶道,“何必如此?”
大荒,养不了那么多人。
三秘境都明白,因此,每到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会默许大陆上的战争。
亲身上阵的只有稷下学宫,文士养浩然气,需得加入朝堂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三岛十洲和蜀道剑阁,从来是旁观者。
现在说加入其中,云中君感到隐约不安。
“而今,不同以往。”李朝露用六个字说明了缘由。“……这是,”云中君默然片刻,嘴角翘起,调侃道,“李家人的预感吗?”
“我不知道。”李朝露说,“只是不安……阿兄,阿兄那边……”
“这个反而可以放心,”云中君道,“就算祝具破坏了,用血缘施咒也能找到他的,况且那位陛下跟在他身边,应当不会让朝霜出事。”
“血缘?”
李朝露突然重复云中君方才说过的两个字。
她按住胸口,似乎想从胸膛中感受她阿兄心脏的跳动。
云中君刚想问要不要他亲自去找人,就见李朝露皱起眉,又按住耳朵。
接着,眨眼间重新上妆的大司命霍然起身,黑纱氅衣一鼓,化为黑云,消失在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君:不知为何,感觉朝露对我这个瑟瑟的爹不是很尊重……
——————
①《九歌·云中君》
②百度百科: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一辆救护车迎面驶来的时候,听到声音比原来纤细;而车离去的时候,声音的音高比原来雄浑。你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个现象和医院使用的彩超同属于一个原理,那就是“多普勒效应”。
第32章 翌日(十二)
天星城外。
心生不祥的云麓书院山长向玉,连披风都忘记穿,拿着戒尺就闯入了陈家军的大营。
这很难得,为维持对陈博达的影响,他向来是一副隐士高人风度,哪怕真需要他出手,也得陈博达三请四请,他才会施施然动身。
当然,摆着隐士高人风度,并不代表向玉当真是什么都不懂的世外之人。云麓书院众多弟子,支撑陈家军上下运转,要是离了他们,陈博达做什么事都会停摆。
既然如此,作为云麓书院山长,向玉认为楚州上下尽在掌握中,难道会有什么问题吗?
然后他今日得到了当头喝棒。
陈家军位于天星城外五里处的大营里,一片空荡荡,只有几个人。
但就向玉从弟子那儿收到的情报所知,今年参军的新兵,应该在这里接受训练。并且,这里也留了一只数千人的队伍,是天星城的城防军。
可是,没有。
一个普通士兵都没有,正在营帐之间焦急说着什么的,是几个校尉,和同样出身云麓书院的幕僚。
还有陈博达。
陈博达也在这座大营里,越州滔州前线攻势放缓,他就没必要再待在那边了。向西挺进滔州才是如今的重中之重,当然由他亲自主持。
第一批士兵乘船沿湘江到明珠江,借用风力突袭,第二批士兵就从陆上过去,由陈博达带领。
擅长水战的是陈家军麾下的另外一员大将,交由他打前锋不会出错。
这是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军略,直到万万兵马大元帅不顾一切,将所有兵马对公子朝霜压上。
现在,陈博达坐在大帐中,面前是翻倒的案几,和散落的地图军报。
向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他气得紫红的一张脸。
和五官拼凑得凶神恶煞的石熊不同,陈博达貌如冠玉,仪表堂堂,待人也彬彬有礼,曾得过一个儒将的名号。
然而他此刻的模样,和向玉在画像上见到的石熊,好像没什么太大不同。
那一双粗眉毛几乎朝天竖起,一些书生曾赞叹的明朗如星眼眸里,闪烁的是兽类凶光。
陈博达看到向玉闯进来,竟然嗤笑道:“你来了!”
“你做了什么!”向玉像是对自己的学生一样,直接呵斥,“到你这个位置,有什么必要向邪神献祭!”
陈家军是如今唯一有能力统一江南的势力,向玉这个派系也不懈余力为他造势。
但沾染了献祭邪神这种事,剑阁态度如何不知道,三岛十洲是绝对不会让陈博达成为新龙!
甚至向玉也准备放弃他了,因为陈博达向邪神献上的不止魂灵,还有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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