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灵力是天生之姿,李朝霜已很久没有为此懊悔,但就是此时,就是此刻,他真的很想将这幅没用的身躯抛下深渊。
“……发生了什么?”
他紧紧抱住自己,差点收不住那一点哽咽,“小鸟……”
话虽如此,随着人逐渐清醒,迟缓片刻后,他脑子运转起来。
北大封情况不好,殃及了东西二大封吗?
为今之计,除了前行,别无他法。
黑发青年抖落一身冰雪,踉跄爬起。
“大荒山水图,”他唤道,“我们现在何处?”
不远处,收成一卷的《大荒山水图》,从雪堆下飞出,展开环绕李朝霜。
鲜红的脚印连成长线,迤逦在绣卷上,黑发青年伸出冻得青紫的手,点在脚印停顿的位置。
一低缓的拗口。
他抬头,上方是笔直的绝壁。
他低头,手臂上显露的金丝,近乎燃烧殆尽,运转不良似的偶尔发出一点微光。
“因为担心祝具失效焦急登山,反而导致掉下来昏迷,错过祝具还能有用的时间,”李朝霜僵硬地勾起嘴角,“实在太可笑了。”
但,既然到了这时候,他必须活着登上不周。
沉重冰镐砰地砸进冰面,溅起无数冰屑。
将只剩下一支的手杖别在腰间,李朝霜以不知哪来的力气,挥动另一支冰镐。
砰——!
***
砰——
石青看到大夫人在山道上摔了一跤。
南桂城建在明珠江和珑河交汇处,有两位河伯驻守,偶尔涨水,并不会太影响南桂城百姓过活。但前日地动之后,石青他们第一次见到,一穿深蓝鳞甲,一穿浅蓝锁子甲的神君,从浑浊江水河水中浮出,呼喊让南桂城百姓马上上山。
这两位神君,与巫庙里供奉的明珠江河伯、珑河河伯,看起来一模一样。
但即便是近日来见过无数神异之事的南桂城百姓,一开始也并不想走,他们跪下磕头,想让两位河伯帮忙,挖出废墟下掩埋的人。
两位河伯帮忙救出几人,却没有多做停留。
珑河河伯还要继续通知沿岸村落人家,而明珠江河伯,要去下游,与湘君,湘夫人汇合,镇压受东大封牵连的湘江大潮,免得洪涝阻拦两岸百姓逃灾的路。
见这两位神君离去,方才磕头的人又大骂大叫,说诚心供奉河伯多年,河伯竟然掀起洪水淹没他们的家乡。
更多人在默默收拾行李。
明珠江的浪好像大了些,很多老人不愿离去。
是不愿离开家呢?
还是觉得自己是拖累呢?
刚从废墟下挖出来不久的石青,想不了太多。
她只来得及和剩下的几孩子,草草祭奠一下妹妹们,和抚养她们长大的嬷嬷,就拿起仅有的几件包裹,在巫庙主祭的驱赶下,踏上山道。他们从阴云,走到落雪的阴云下。
穿过群山,便是蜀道。
巫庙主祭不打算带他们到蜀中去,他们会通过蜀道中的某几段,绕过盆地,去往蜀州北方。
西南滔州能逃出来的百姓,都在蜀道中相逢。
百兽虫鸟攀爬山中,从他们头顶跳过,身姿同样仓皇。
石青有看到许多眉目艳丽的女子,她们大多只用皮毛树叶和藤蔓遮掩曼妙身躯,长发不束,骑在老虎,或者其他猛兽身上,在山壁上穿行。
越往北走,地动就越发少见。
但越往北走,天气也越寒冷。
大夫人便是因此手脚僵硬,摔了一跤。
她曾在土匪窝里受蹂.躏,便是搬到城中后,也因为不受宠,没过什么好日子。本来她因为身份,分到一辆车上,可以休憩,但没多久,她就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一堆必须携带的干粮和水。
石青啧了一声。
女人们走在一堆,大夫人可以说是在她眼前摔倒。
她加快几步,没骨折的那只手抓住妇人的胳膊,拉人起来,接着一甩,将人背在背上。
“……你,”大夫人道,“没必要这样……”
男装女子骨折的手挂在胸前,看上去不比大夫人好多少。
“之前那位朝霜公子,还留了赐福给我。”石青语气冷硬道。
那些没入她身体的光点,至今仍有一份余力,默默为她修复外伤内伤。虽然看上去狼狈,作为习武炼体之人,石青比大夫人情况好多了。
“就算倒下的是别人,我也会背的。倒是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乖乖坐车吧。”
一边说,石青一边叫旁边的鱼草,拿出一件旧披风,披在大夫人身上。
顺便也罩一下石青自己。
鱼草哆嗦着跟在她身边。
石青瞥一眼,小丫头发顶肩上都积了浅浅一层雪绒。
雪块简直像是狂风里的沙子,劈头盖脸打过来。如果继续冷下去,队伍里很多人就要倒下了。
慈幼院的孩子们,哪怕坐在车上,肯定也是最先倒下的那一批。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无数念头浮动于石青心中,忽而,她听到一声龙鸣般的长吟。
剑光划过低垂的天幕。
风雪竟给这无双的长剑斩开,露出狭长的一线星空。
星空缓缓向四面八方扩散。就见头顶云雾间,一根铁索摇晃,方才立于其上的人已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在群山中回响。
“继续前行!”
***
李朝霜爬上绝壁。
他摇摇晃晃站立起,前方稍稍平缓一点的坡度,让他能用双脚一点一点向上。
竟然爬上来了。
他想。
身体好轻。
不是之前祝具全力运作时,甩去病痛的那种轻快,而是一种丢掉了身体的轻盈感。
此刻飘摇在不周山上的,是李朝霜呢,还是一抹幽魂呢?
脑海中他自言自语,仿若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天地中。哪怕一道紫雷炸开在他身侧的雪坡,他眼睛也没眨一下。
好痛,好痛,刚才挂在冰壁上撞的那几下,绝对让哪里骨裂了,现在他每走一步,都感觉有一把锤子在往伤处敲打。
明明这么痛,却觉得身体这么轻——正是因为这么痛,更感到身体轻如鸿毛,好像骨骼间充盈着风。
风滚烫,简直快飞起来了。
感觉自己如在梦中——只是梦里不会这么痛——脸颊绯红的李朝霜抬起观察前方路线,恍惚中并未察觉,他飞舞的黑发在风中,忽然束成一片片羽毛的形状。
鸦青羽毛旋即散落,重新化为黑发。他越发熟练地挥动冰镐,随冰镐落下,雪面拓印上一道数丈长宽的羽翼展开形状。
“哈——
“哈——
“哈——”
李朝霜眨眨眼,唯一能清晰听闻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雪面上拓印下的羽翼,下一瞬就给风雪抹去,什么也没看见的黑发青年继续向前,黯淡的金眸没有焦点。
他已进入《大荒山水图》从未记载过的范围,绣卷中,鲜红的脚印径直向上,迎着雷光。
“这些雷电好像没往我身上招呼,”半晌后李朝霜才冒出这念头,“是运气好么?”
又或者天眼直觉为他选择了一条不受侵扰的路?
暂定为这答案,黑发青年同样不知晓,此刻头顶,就有一道紫蓝雷霆,向他击来。
便在电光即将触及他发顶时,雷霆忽而一转折,无可奈何给引向李朝霜身后,在雪坡上落下长长一道。
那飘摇的光亮,像极了鸟儿的长长翎尾,照亮雪地上洒落的金屑。
玉佩,金饰,乃至刺入体内的金丝,犹如杂质,在他奋力攀爬时,从黑发青年身上洗刷去。
唯有阿晕的尾羽缠绕手腕上,毫无动摇。
“天眼。”
有人唤道。
“天眼,不要再向上了。”那是苍老的声音,“不周的峰顶不在这方天地内,你永远不可能抵达。”
李朝霜停下脚步。
他一身环佩都丢在了路上,东君亲手编织的浅灰纱氅,不知给风刮去了哪里。黑缎直身的广袖用绳子束成箭袖,长衣下摆破破烂烂,几乎给冰凌撕扯成一条条的。
露在外的皮肤,全是血和冻伤,即便是面上也是如此。
全不复过往养尊处优模样的李氏天眼,透过镜片的裂纹,看向说话的人。
片刻,他笑出来。
是阿晕讨厌的了然笑容。
“见到您,我竟毫不意外。
“……姬山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天了
第99章 柒日(二)
三十年前——
穿着白底黑边的深衣,头戴黑纱幅巾,四十多岁,在异人中可谓风华正茂的稷下学宫新任山长——姬天韵,跟随陈仓道主,走入这间悬空挂在峭壁上的三层阁楼内。
推开花格门,一股剑阁诸山少见的暖意,扑面而来。
姬天韵没看到碳火,却能见到这一层尽是大大小小的花盆,栽种有众多闻所未闻的鲜花奇葩,争妍斗艳绽放着。
有看似柔软,实则会在火光下闪烁玉石光泽的灵花,亦有据说十年才会长一片叶子的仙草。光是收罗这些传说中能肉白骨活死人的灵药就够不容易了,更别说将来自天南地北的它们栽种在一屋内,却不见这些脾性极大的草木发生冲突。
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说出来恐怕会让帝王家摇头,恐怕只有三秘境有这个家底能拿出。
而这些祥瑞草木在这里,仅仅用来蕴养一个充满生机的环境。
……剑阁也开始流行娇奢之风了吗?
姬天韵先是皱眉。
再想到而今天眼就此一双,据闻出生开始便体弱多病,即便天眼不是谢剑主之子,如此小心翼翼对待并不为过。
眼下最重要的是,这双据说天残的天眼,能否他一个答案?
“姬山长,”陈仓道主站在一道楼梯边,引导道,“这边。”
姬天韵收回目光,随剑客拾级而上。
阁楼二层全不见一层的拥挤,哪怕温暖湿润的风不断从三层流下,二层依然显得空旷冷清。
地面铺的是皮毛毯子,中间开有天窗,洒下自然天光。数根红柱间,仅摆放一张床,一张桌。
软纱床帘挂起一边,一个看上去至多七八岁的瘦弱孩子,坐在床沿,棉被披在头顶,卷在身上。
那双叫人不敢注目的鎏金眼眸,凝望着墙角。
姬天韵随小孩视线望去,发现那墙角摆放着一座鸟笼。
鸟笼内空空,似乎只是一件装饰,要仔细瞧几眼,才能发现鸟笼一侧栅栏扭曲着破开,鸟笼底部还能见到一撮绒毛,和几点血迹。
姬天韵:“?”
这场面看起来,仿佛天眼有虐宠癖。
“崔嵬,”面容冷硬的陈仓道主,见到小孩,眉目都柔和了几分,“今日你醒得早了些啊,感觉如何。”
“师叔,我挺好的。”小孩细声细气道。
陈仓道主闻言,眉头拧起一下。
姬天韵知道他为何拧眉,因为小孩嘴里说挺好,面上表现得却并非如此。
他毫无光泽的皮肤一片灰白,不见半点血色,唇口泛着青紫,眼下则挂着两团青黑。
姬天韵光是走入这阁楼,都觉得身体轻快数分。但看这孩子的脸色,那耗费人力物力收罗来的诸多灵药,好像对他半点用没有。
……从父母的血脉看,实在不该有这样的表现。
姬天韵以文士的习惯,迅速回忆了一下李氏和谢剑主祖上谱系。
待他确认过一番,才发觉,这空旷又冷清的一层,已经安静许久。
小孩目光落在他身上。
肉眼可见的,小孩的瞳孔颤动,毫无焦点的视线仿佛在看着姬天韵,但更像是在此刻,眺望极遥远的某处未来。
他能看见。
姬天韵心中笃定道。
本是毫无希望,来见天眼不过将死马当活马医。稷下学宫的山长忽而精神一振,不知为何就是知道,见到他的这一瞬,天眼看到了某个极其重要的未来。
“陈仓道主,”姬天韵道,“便如先前说好,请让我单独向天眼询问吧。”
之前的确约定如此,但陈仓道主并不放心。
停顿片刻,这剑客才点点头道:“我就在楼下。”
说完,他一步一回头地下楼了。
空旷冷清的阁楼二层,只剩下姬天韵和坐在床沿上的小孩。
不知什么时候,仿佛眺望着某处的小孩面上,泛起两抹极不健康的嫣红。
姬天韵不以为意,在小孩对面跪坐而下,思忖片刻,道出他的问题。
“天眼,我只求一问——
“大荒人间的轮回,可有终结之法?”
***
“你半晌后在我面前吐血倒下,着实叫当时的我绝望了,天眼。”
早不复当年风华正茂,苍老如百岁凡人,沉疴佝偻的姬天韵说。
他依然穿着一身深衣幅巾,耸拉的眼皮盖在眼珠上,刀刻般皱纹上遍布老人斑,后颈露出的头发苍白如雪,实在看不出只有七十岁。
由于修行,又无需白天黑夜辛苦劳作,异人通常比平民百姓老得慢,到古稀之年的文士,应当与他四十多岁时,相差不大。
这番变化足以见得,三十年前李朝霜给姬天韵的回答,是如何叫他心力交瘁。
“时到如今。”李朝霜说。
他面容遮掩在呼出的团团白气下,显得朦胧模糊,以致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时到如今,”李朝霜咳嗽了一下,重复道,“山长已无需我来给答案了。”
甚至李朝霜不用问姬天韵,也明白他的答案是什么。
四邪神,卓迢渺。
这一路所见,皆是姬天韵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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