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您就是没有吃过苦头,不过不用担心,您这样的人很多,很快就会习惯的。我收了你的面包,就给你几个建议:首先,吃面包的时候喝一口水,多泡一会儿会比较好下咽。要是有条件的话,最好用热水煮一煮。”
米哈伊尔道了谢,默默将那一小块黑面包塞进嘴里,试探着咬了咬,猛地用力,然后一阵难以忍受的苦味弥漫了整个口鼻腔。他尝到了麦麸、泥土和锯末的味道,发霉的小麦粉在里头简直像个只剩一截小指头还没沉没的陷进沼泽的倒霉蛋。
小伙子自若地嚼着黑面包,从他手里拿回水壶喝了一口,轻轻松松地咽了下去,哈哈大笑起来:
“这已经算好的啦!在啤酒花庄园卖的最便宜的面包,他们零售的时候得用斧子劈开!”
米哈伊尔想不到那是什么样的,从小吃白面包和蜂蜜长大的米哈伊尔在遇到“阿诺德”之前只学过一些,比如穷人都是吃稀粥和黑面包的,所以他作为教会的“丰收祭司”需要格外努力,让人们都吃上白面包。当他真正见到黑面包的时候,人们对他的期待就结束了,教士们开始谱写新的赞美诗,回去用更丰盛的晚餐款待他。
小伙子的年纪比米哈伊尔小一点,但米哈伊尔在十七八岁之后几乎停止了生长,离开烈阳城之后更是一点没有变化,又有一副娇生惯养、健康强壮的好皮囊,看起来反倒更像是个孩子。
“我叫维克多。”
“米沙。”
维克多说着伸出了手,却在看到那只干净、柔软、洁白、细嫩的大手时愣了一下,颇为羞赧地缩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直伸着手,才迅速地握了一下,心脏砰砰直跳。
米哈伊尔沉默了一下,岔开话题:“很高兴认识您,维克多。如您所言,请告诉我关于南希的故事,好吗?”
“您真奇怪。”维克多说,“诺伦语讲的很好,比我还好,像个老爷,却跑来这儿多管闲事。”
米哈伊尔不置可否,维克多笑嘻嘻地说:“好啦,米沙。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的,但是,我看你好像也没事要干,不如跟我去排队吧?抱歉,骗了你一块面包,就当是补偿好了!”
米哈伊尔一头雾水地跟在猴子一样灵活瘦削的维克多后面,穿街走巷大约半小时,双双挤进了一支还没成型的长队里。中途遇到了个挥舞着鞭子在大街上骑快马的老爷,维克多吓坏了,骂了好半天,米哈伊尔在心里对那匹马说:要是你的主人是个坏人,就踩死他。不知道它有没有听见。
“我们排队买什么?”
到了初醒儿教堂外面的人群中,米哈伊尔听了周围人的议论,有些疑惑,不过出于对信仰的尊重以及对某种美德的坚持,没有说出自己的臆测。维克多倒是很无所谓,反正排着队也没事干,就给他详细说了:
“《加尔文福音书》,去年圣灵降临节的时候发行的,烈阳城教会这几百年来的医学研究成果,说是这时代圣子赐下的恩典。本来嘛,教会难得干了件好事,但是,呃,您知道的,诺伦这几年……总之,到了今年才算交涉完成,在王都发行。如今都快入秋了,才送到咱们维克菲尔德,明明这儿还离烈阳城更近呢。而且,教会还规定只在烈阳教派的教堂出售,一人只能买一本,还有什么仪式啊祈祷之类的,麻烦的要死。今天是发行日。要我说,还是对其他教派不满了嘛。这不,我今天就是代人来排队的。”
“烈阳教派?”米哈伊尔压下心中对这本新福音的不祥预感,皱了皱眉,“这里的异端教会很多吗?”
“唔,‘异端’?这么说来,您竟然是烈阳教派的信徒啰?”维克多说着摆摆手,“——不打紧,不过我劝您不要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不管信不信,靠自己的双手才是正道。听我一句劝,不到走投无路,千万别去济贫院,哪个教派的都别去。”
“哦。”米哈伊尔老老实实地应了,提醒道,“那么,反正现在前面还有很多人……?”
“好吧,南希!”维克多原本兴高采烈的调子一下子降了下去。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说,因为这个外来人只是听听,甚至算不上多管闲事。并且不知为何,站在这个高个子身边,很难说出谎言或者敷衍了事。但是,米哈伊尔已经微微弯下腰来,好叫他抬头说话时不那么辛苦。
作者有话说:
用斧子劈开的面包和济贫院章程参考杰克·伦敦《深渊居民——伦敦东区见闻》。维克菲尔德原型不是伦敦(也不是真·维克菲尔德,查了一下原来真的有ORZ),发展什么的相对比较落后啦,生活节奏也没有那么紧凑,毕竟是拿来发糖的工具城(喂)要对标伦敦的话还是誓约城。just用来区分一下各地环境……
第141章 30八百米外(3)
“南希一家以前跟我们住在一起,今年大概二十四……或者五?唉,我们这种人嘛。她比我大个八岁。我七八岁的时候,经常去纺织厂帮她们整理纺锤纺线。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嫁人了,因为她爸妈又生了一个孩子,屋子里塞不下,也养不起,只好把她赶出去。虽然十四岁的确是该工作啦,但是嫁人……唔,反正,我早过了十四岁了,也讨不上老婆,嘻嘻。
“她的丈夫是个很坏的人。她怀着大女儿妮可的时候,杰克差点把她打死。南希背着妮可去纺织厂工作,还会分一点饼给我。后来形势变得不太好,说是……哎呀,我也不明白,反正,来了很多奴隶,杰克丢了工作。那时候她又怀孕了,就老是被杰克抱怨怎么又生了个女儿,多一张嘴你养活吗?听听这话,真不是人能说出来的。不过,最后她生了个儿子,杰克也找到了一份打零件的工作,还算好了。
“零件工厂是五年前出的事,杰克断了条胳膊,再也找不到工作了,赔偿金也没拿到,就消沉了下去,成天拿南希的钱出去喝酒,回去还打她和三个孩子。唔,小女儿莫妮卡那时候已经一岁了。他们很快被房东赶了出去,南希当时又怀孕了,就去诊所……您知道的,别说出去,我知道您是个好人,一看就知道。嗯。三个孩子都没长大,杰克又没工作,就逼她去卖淫。但是可怜的南希第一年就染了病,杰克差点把妮可和莫妮卡卖掉,当时我帮人跑腿赚了点钱,就去求‘金星’纺织厂老板收下她们。感谢上……随便什么,维克菲尔德在北边,地方不大,纺织厂不少。不过杰克经常过来抢她们的钱,要是看见南希,还会打她。”
听到这里,米哈伊尔嘟哝着“愿太阳神赐福与你”,在胸口画了个太阳十字。维克多笑出了声:“哎呀,又不是什么大事。咱们穷鬼不帮穷鬼,指望谁?——说到这个,小哥,一句忠告,希望你永远不要用到:再苦再累,尽量别吃教会的面包,更别进济贫院。”
“谢谢。”虽然你此前说过了,米哈伊尔礼貌地想。但很快,他又不那么礼貌地问:“……即使……即使过这样的日子,也好过选择教会吗?”
“什么选不选择的?只是因为那点稀粥压根值不了在里头搞一大堆仪式耗费的体力。”维克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其他的,那可跟我们没关系。听我一句劝,老兄,要想活得好,最好啥也别管。咱们担心那些做啥?”
维克多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对未来多少还抱着点希望,说了半天午饭都没吃,便摸出面包和水来开始享用。他净捡最硬的部分嚼,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米哈伊尔面无表情地跟着队伍往前走了两步,维克多闲不住,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阵子,又说:“我看您也是头一次进城,来碰运气的吧?总之,尽量不要生病、千万不要受伤,不然,虽然我总是骂杰克混账,可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杰克呢!”
他咽下一块面包,仰头看向米哈伊尔逆着光的脸,有些不自在地说:“当然,你现在去报名参军还来得及,也许会被当做亚巴顿人受到点不公正待遇……也就不公正一点,边境很需要你这样有力气的家伙。也是哦,小哥,为什么不去当兵呢?在这儿蹉跎几年,变得像那边那个男人,放松多少标准人家都不要呢。我准备今年再去试试,听说要打仗了,万一标准放松了,好歹有个吃饭的地方……”
维克多说着抬了抬下巴,指向一个坐在街角,穿着夹克衫搓手的光脚男人,又想起米哈伊尔看不见,若无其事地咳了两声。
“您听见刚才提到‘末日即将来临’的几个人了吗?那是摩西教派的。”维克多说,又指了指另一边的,“‘太初有道,道成肉身……’,那是太初教派的。真是无耻,我好歹中立呢。他们也有脸来领《加尔文福音书》吗?”
米哈伊尔终于想起来了。
加尔文是阿诺德·爱德华兹的中间名。在诺伦,阿诺德是教名,加尔文是本名,爱德华兹是姓氏。伊莎贝拉主持修订的医学书籍的主人公难道还有别的加尔文吗?
书籍在他出生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奢侈了。烈阳城的圣殿骑士们在受封之前需要修习的课程中,除了战斗、战争、礼仪、美德以外,还包括神学、医学和农业。他们的使命是为太阳神开疆拓土、征战四方,他们需要能在战斗之中守护同伴的后背、医治对方的伤口,如果同伴牺牲,也要能够为他举行一场体面、合乎规矩的葬礼。他们每一个人都应当能够随时取代一位堕落的枢机主教,为治下的信徒寻求整年的丰收。
米哈伊尔不需要学习医术。刚到查莱克的时候,小诊所内外的植物他有一半都不认识。因为没有同伴能够跟上“太阳骑士”的冲锋,他的伤口不需要处理就会愈合,凡人的知识反而是一种污染。但是今天,他想起来了,他看过随从骑士们的书籍,其中有一张马克西米利安·迪布瓦绘制的解剖图的雕版画,后来他在罗林斯的收藏室里见过一次原版。
加上画框,整幅画高达一米,宽约四分之三米,是一幅迪布瓦家族擅长的写实风格油画。马克西米利安在迪布瓦家族遭到镇压的时候担任伊里斯王国的宫廷画师,据说阿什利·迪布瓦是他最小的孙女。这个家族在作为教会囚犯的两百多年间一直从事此类枯燥的记录工作,和高级些的铁匠没有什么区别;至于对于艺术的追求,那是自由民的特权。
一具成年男性的躯干占据画面的正中心,顶端是铁环固定的下巴,底部是没入黑暗的腿根,应当是由于光照不足;左右两侧是固定在床上的肩膀,以及一双双拉扯着钩子和钳子、以暴露出左半边剖面的或年轻或老迈的手。他那时还在学习绘画,罗林斯建议他学习一下那些手的表现技法。
当时,他之所以认为那是一具尸体,除了教会在第二圣战以来就有利用罪人的尸体以救治义人的传统,更是因为画面实在太干净了。层层剥离的皮肤之下,内脏和骨骼上有着陈旧的伤痕,干瘪僵硬的血管边缘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黑色。但是,乍看之下,它又像是还活着一样。
那是米哈伊尔八岁时候的事了,他呆呆地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后来主动去禁闭室待了三天,然后发了一场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高烧。这是他遇到亚伦之前唯一向圣徒弟兄姐妹们隐瞒的秘密,他想,那真是太美了。他想救画里的那具尸体,他觉得它还活着,可罗林斯是他的弟兄和拉比,怎么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呢?
此时此刻,米哈伊尔才把那幅画和亚伦联系起来。他明白了,教会当然不缺可以用于“造福百姓”的犯人,但没有什么比半吸血鬼更好了。他们具有活人的一切特性,但即使流干了血也不会立即死亡,对于疼痛的阈值也非常高,最适合用于研究一些平日难以观察的病症。
几颗水珠落在维克多脸上,他抹了把脸,愕然抬头,看见那个白发少年默不作声地流着眼泪,缠在眼睛上的绷带都湿透了。
“诶诶,”维克多不知道情况,也不好随意安慰,就开了句玩笑,“倒也不必现在就哭给那些臭屁执事看吧……”
他这么一说,米哈伊尔哭得更伤心了,甚至哭出了声。反正现在亚伦不在边上,他怎么哭都不要紧。维克多说话的时候,又有几颗眼泪掉在他脸上,他恼火地擦了擦,不小心沾到了嘴唇,却发现它们是甜的。
这下子他也不劝了,若无其事地品尝起嘴里甜滋滋的味道来。他想,这个落魄的亚巴顿人果然以前也是个老爷,看那双手就知道,难怪随随便便丢掉食物;吃白面包的家伙流的眼泪都是甜的。
好一会儿,米哈伊尔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止住了眼泪,跟维克多没话找话,得知后者是来帮人跑腿的。一位在城里独居的子爵小姐信铜蛇教派,但又想买这本书,就花两个先令托他来一趟。根据教会的宣传,这本书包含了许多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可以用到的医学知识,还修正了以往错误的观念;由于有两位女圣徒参与编撰,后半部分还有不少女性生理常识,内容庞杂而新奇,是神为战乱的时代赐下的新福音。
维克多小心地避开拥挤的人群,不无骄傲地跟米哈伊尔说他早上还接了一份帮人试鞋的工作,穿到新鞋不挤脚了,再去鞋匠那里清洗干净还给主人,这一天又可以赚一先令。他的叔叔就是鞋匠,不过他不会贪那笔钱。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聊了两个多小时,才轮到他们两个买书。尴尬的是,米哈伊尔哭了半天,一问才知道自己居然没带够钱;幸运的是,一位买完书出来的老夫人看他可怜,给了他一张五镑的纸钞。米哈伊尔头一次得到施舍,惊讶之余还记得单膝跪下,亲吻她的女仆的手,感谢她的帮助,并祝她幸福快乐。
伍德夫人这时候并没有如何在意,她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脸上那副凶狠又纯洁的表情太可怜了,以至于她觉得自己要是不帮助他会是一种罪过。后来,她倒是常常光顾他和亚伦的生意,那是她失去了贪婪恶毒的丈夫和总是敲诈殴打家人的女婿之后的事了。
她的丈夫和女婿都是死于意外,一个刚刚在工厂解雇了一批要求涨工资的工人后骑马去会情人,结果半路摔断腿又被那畜生在慌乱中踩中了脑袋;一个喝醉酒在回家打老婆路上摔进下水道淹死了。伍德夫人原本是来买最新的福音书,好带着完完整整的信仰去自杀的,也许那样一来父神会网开一面,容许她进天堂;结果在回家拿《太阳神典》的路上得知了丈夫的死讯,第二天早上便有警官造访,沉痛地通知她女婿的意外。她和她的女儿成了非常坚定的烈阳教派信徒,靠着继承来的产业和赔偿金度过了幸福快乐的余生。
第142章 30八百米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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