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卡了一下,只能丢下她不管。她也不意外,自言自语道:
“您要找个好借口杀了这两位,就像他们带走我的巴利特……那么我有很多要说的。很多。”
刚才那个小女孩还在朝她愤怒地尖叫,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市政厅的卫兵和边境的军队在半道停住,动也不敢动一下,因为他们手中的铁器枪支熔化成了河流在他们脚边流淌,没有人想和那些冻伤的劳工一样被烧掉脚趾。
所幸柠檬草商店的车队及时赶到,多少化解了亚伦老爷的尴尬。孩子和妇女在前,小斯特林还折回来把那件漏风的大衣塞得满满当当,又跑了。
亚伦挠了挠头,看着安静排队和坐在地上吃喝的人群——甚至有家境不错的男孩去领了一颗糖果——,说:
“诸位,虽然这么说很倒胃口,你们究竟还想不想把贝克中尉吊死在这儿?”
“随你喜欢,老爷。”一个方才在喷泉里喝水就面包的男人抬起发黄的眼睛,“他哪里是一切的原因呢?”
“那克顿先生呢?”米哈伊尔忽然问。
这回没有人回答他了。
“克顿先生,”米哈伊尔拎着这位老绅士灰白的头发给大家看清楚,认真地解释大家或许都知道的事实,“大家都认识。三个月前,他收买了伊里斯来的加斯东先生,要求他带领工人袭击伍德夫人母女,这也是当时许多人遭到逮捕、维权遭到打击的一大原因;再往前半年,伍德夫人想给自家罐头工厂加薪,为此,除去一致的商业和社交上的打压,她还遭受了至少三次刺杀。克顿先生是戴安娜水晶矿最大的股东,正是在他的要求下,重刑犯才会被送去挖矿,这也是维克菲尔德杀人灭口的最好途径之一。警察厅承诺释放检举揭发同伴的工会成员,但为了后者的名声考虑,他们得在矿上做几天样子,事实上几乎没人活着离开森林。这些只是我所知道的——”
“您早就知道?”前边自言自语的女人恼火起来,“您有这个力量,还顶着——我听到了,圣徒的头衔,为什么不救他们?!”
立刻就有人劝说她,也有类似的质问,但都很快淹没在了对克顿老爷的声讨当中。其中有好几个进城来找工作的农民,像寻找施洗约翰的三位博士经常在诺伦画作中表现的那样并肩站出来,指控城里的食品加工厂好几年前就在打压他们的粮食价格,克顿老爷当时联合教会借债给他们“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而就在去年,银行直接没收了他们的土地用于拍卖抵债,克顿先生好心地免除了剩下的一部分。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他们身无分文地闯进了秋天的贫民窟。
立刻有机灵的中产市民告诉他们,他们的土地绝不该是当初那个价钱,一定是克顿那帮奸商串通起来压价。因为维克菲尔德的农民世世代代都互相告知这儿的地很不好、大家要加倍努力才能活的跟南边的农民一样,但随着第二圣战之后星河山脉断裂、教会国境内地势抬高,以及福音森林在这四百年间生长完全、教会消灭了迦南大陆除亚巴顿帝国以外所有的荒漠和旷野,维克菲尔德的气候条件是改善了很多的。更不要说这几位农民的自留地:今年那几家食品加工厂出的不少新品都标榜有预防疾病的功效,正是因为两百年前那儿曾是翡翠城倾倒药渣和不合格药材的地方。
这就让亚伦格外生气了,一脚踹在克顿老爷的肚皮上,叫道:
“好啊,主人不在的时候,连一个忠心的仆人都没有!保卫主人的名声和财产的时候见不到人,为自己谋利的时候却连公蚊子里头都能榨出油来!吸血鬼划开你的血管都要掉头走开,里头除了油水和贪婪还有什么?!”
“这都是正常的竞争……!”对方虚弱地辩解了几句,这时候已经有人自发从教堂里抓来他的共犯推到台子上来,他居然燃起几分希望,“这只是……您瞧,老爷,忠心的仆人拿到一锭银子,在主人回来时交还十锭,咱们就是这么做的,并且也帮助赚五锭银子的赚更多、督促把银子埋在土地里不管的去干活,您瞧,我是为了让他们为您创造更多的财富,爱德华兹老爷!”
“是啊,我们岂敢向您说谎呢,老爷?”
他越说越流利,后面几个挤在他身后的老爷太太不禁连连点头,连台下都有气愤的工人脸色一变,想要离开。
“啊哈,你这就暴露了!”亚伦高兴地直接改口,几步走下去,抓着哈利·卡彭特跑上来,“我岂不是说了我有个哥哥叫哈利?都是亲生的,哪里有绕过长子叫次子继承爵位的道理?瞧瞧你们对自己的老爷干了什么!”
台底下的流浪汉和工人、农民,远一些看热闹的公司职员和没法动弹的士兵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叫起了“哈利老爷”。米哈伊尔眨着眼睛担保:“不错,哈利老爷继承爵位的那日正是从我手中接过的权杖和戒指,圣徒岂敢说谎呢,诸位?”
“我的领民们!”医生有力地挥舞着手臂,激动得像正在发表仇恨演说以此缓解内部矛盾、拉拢选民的议员,“我很抱歉没法好好招待诸位!现在,作为你们名义上的庇护者——之一,现在是哈利了!我有义务教导你们怎么对付吸血鬼!银制品是没用的,得用秘银,但那很贵不是吗?可以用最原始、最简单的方法:你们明明在人数上占优!——再可怕的吸血鬼都没法从灰烬里复生!”
“——当然,大多数时候,这不符合父神的教导。”医生又突然冷静下来,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你们知道在莱茵公国,人们怎么过圣诞节吗?这是伊里斯的潮流呢。驯鹿上街多多少少会有些麻烦,所以他们用奴隶。我得说,这是很不好的,你们必须牢记这一点:翡翠城不需要奴隶。但是这些家伙,”他轻轻踹了贝克中尉一脚,因为后者看起来比较耐打,“需要长点教训。柠檬草商店的马车不是还在吗?让这些吸血鬼也体会体会劳动的甜美、拉着你们去看看你们自己的土地吧!”
一张张粗糙的脸、一双双发黄的眼欢呼着涌了上来,有人叫道:“让咱们去白铁巷瞧瞧尼克那个蠢蛋,看看他吃火腿的蠢样!”
“不会比你更蠢了,都被咸哭了。”
“是谁把头伸进喷泉里喝水?”
东方三博士里的一位翻拣着货物,兴奋地说:
“咱们出城去,给老杰森和寡妇菲奥娜尝尝城里老爷的奶酪和糖果!——啊,这位先生真是个贴心的好人,还有被子呢,啊,真是柔软得像云层一样!这是棉花吗?可是这么轻!我想分一床,不,一半也成……”
“那你少拿块火腿。”
前者犹豫了一下,第三人说:“反正不是我们拉车,有马和史密斯老爷呢,咱们可以先出了城,给弟兄们挑挑,你也可以再犹豫犹豫,说不定有更好的方案呢。”
“你真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当初怎么就给银行骗了?”
“他妈的,我连银行那几个字母都认不得!”
作者有话说:
[4]原句是启示录22:17圣灵和新妇都说:“来!”听见的人也该说:“来!”口渴的人也当来;愿意的,都可以白白地取生命的水喝。
第181章 32一个考验(4)
一片混乱中,亚伦拍着手嘶吼道:“去吧,去吧!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我给你们所有人自由!从工厂、从贫穷、从家庭解放,祝你们快乐!和我们一样!”
米哈伊尔代替他、用那清脆的令人信服的嗓音喊道:“相信你们自己的力量!我们这就要走了,但是,还请各位——”
亚伦忽然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一拍脑袋,从刚刚没收的捐款信封里抽出几叠钞票,重新爬上土台。他攥着一把钞票迎着阳光挥舞,吼道:
“铁路工人!铁路工人在哪里?”
前方有几个人回头:“在这儿!您要去哪儿,老爷?”
“去吹雪郡!这是给你们节日的工钱!”
“咱们干一辈子都拿不到这么多钱。”
“是吗?那你们是被骗了。记住,节假日工作就该拿这么多工钱。”
“原来是这样吗?那我们可得好好记住。”
“得了达里!——兄弟们!拿出你们所有的技巧和干劲来,让咱们准备好最快最稳的列车,向吹雪郡进发!”
亚伦满口胡话,把钞票塞进那几个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铁路工人手里,朝前方喊道:
“祝大家度过一个温暖、快乐的圣诞节!”
米哈伊尔也朝四面八方胡乱挥舞手臂,脸颊因兴奋而发红:
“祝大家度过一个温暖、快乐的圣诞节!”
亚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力地拍着少年的手臂,米哈伊尔几乎被他拍痛了。那个丈夫重病在床的女人兀自逆着人潮向他们尖叫着:“克顿、贝克、福克斯、里希特、马力诺;伊里斯人艾登人诺伦人迦南人!没有什么原因,你就是我们落得这个下场的原因!你们明白吗?!你帮助我们只是为了取乐吗?!米哈伊尔!米哈伊尔·库帕拉!”
没有人理会她,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她实在是太累太饿了,抱着食物和毯子跌坐在喷泉边上绝望地抓着枯燥的头发,仿佛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米哈伊尔低下头去,“我们要去吹雪郡买些茶叶吗?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茶。”
“不!”亚伦啪地一并双腿转了半圈,举起双手好像做了个太阳神信徒的见面礼,高兴地说,“我们去坐蒸汽列车!”
亚伦仰着头看他,整张脸都沐浴在冬季的阳光之中。和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的回忆中的模样相比,翡翠城的确改变了许多,他不记得小时候能在冬天晒到这么温暖的太阳。现在,他在太阳底下呼吸,节日的鼓点在血管里震颤、奔流。
他看着米哈伊尔,梦幻般抓起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口,喉管里发出一段呻吟般的气流:
“米沙。”
米哈伊尔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大衣、外套、马甲、衬衫、内衣、胸肌、肋骨底下,一颗心脏在努力地跳动着。
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亚伦不得不张开嘴用力地呼吸,眼泪和口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淌。米哈伊尔想说些什么,眼泪先一步掉了下去,亚伦发现它们真的和维克多说的一样是甜的。
于是亚伦放开他的手,掏出一只水晶瓶去接他的眼泪,然后走到喷泉边,蹲下去递给那个女人,咧嘴笑了起来。
他说:“对不起。”
女人打开盖子嗅了嗅,身体便忽然有了力气,不仅够站起来,还够她跑回家里。但是她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鸣。
亚伦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他没有再解释,站起来,牵着米哈伊尔的手往车站去了。
穿过灰绿色的森林,越过丘陵之间辉煌的夕阳,扎进比深海更冰冷寂静的黑夜,迎来比唱诗班的晨祷更遥远的晨曦。
两人在吹雪郡边缘的一个小车站与维克菲尔德的工人们告别。但是后者没有立刻就走,拿出茶杯和面包,放在列车滚烫的机器上烘烤,爬到顶上去看日出。
亚伦和米哈伊尔也手牵着手倚在车厢上,分享一杯清水。亚伦的脑袋靠在米哈伊尔的手臂上,米哈伊尔的脑袋靠在亚伦的头顶。
头顶的天空还像盛在淡青色瓷碟里的蛋清一样,在远处地平线上的晨光映衬下有些灰蒙蒙的,不过没有什么云,不像是要下雪。
亚伦哈出一口气,看白雾升腾,又哈了一次,直到红着脸喘息起来。米哈伊尔把手放在他的嘴唇前面,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湿润的气流,现在,他收回手,将虎口上没来得及蒸发的水汽抹在自己的嘴唇上。
“我还从来没有来过吹雪郡呢。”顶上有人说。
“我也没有。”米哈伊尔轻轻地说,“这里的天空是怎么样的?”
“现在太阳还没出来,是淡青色的,不,还是比较深……稍远处有些透光层积云,等太阳出来会很漂亮的。”亚伦推了推眼镜。
“您是这里的人吗,老爷?”车顶上的那个人问道。
亚伦回答道:“我是翡翠城的人。”
头顶上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他也不介意,低头看了看,踩着列车外部的一个凹槽,悬着一条腿攀上去亲吻米哈伊尔的鼻尖。
“米沙!”他咯咯笑起来,“你怎么把相框挂在外面?”
说着他就把那个裱着一张空白的小阿尔克纳牌的相框塞进少年的衣领里头,冲着那一瞬间的热气深吸一口,闻到了米哈伊尔和他自制的药皂的味道。
米哈伊尔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不知道想看吹雪郡还是他。亚伦说:
“米沙,米沙,我以前想过,要是你看不见就好了。”
米哈伊尔抬起手来扶着他,另一只手缓慢地抚摸他的脸颊,一边低低地说道:
“只要一分钟……一瞬间就好。真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亚伦。你的头发是棕褐色的吗?摸起来比以前柔软很多。”
工人们在车顶上喝茶、分享昨天分到的火腿、黄油和面包,迎着东方的闪烁着低哑反光的列车前面,亚伦轻轻地含住米哈伊尔的拇指,感觉到另外四根修长的手指搭在自己跳动的颈动脉上。
太阳还没升起来,头顶的人们却像是这才发现他们两个的不对劲,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亚伦咽了两次口水,最后吮干净米哈伊尔的拇指,抬头扫兴地说:
“你不能晚点来吗?”
“晚点来的话,我怕撞上你们办事。”
两条苍白细弱的小腿从车厢顶上垂下来,坎迪·凯恩直截了当地说道。
亚伦转头一看,发现米哈伊尔居然毫无愧色,脸上的那一点点堪称勾引的羞涩——完全就是少年在向他要求做那档子事时通常会流露出的神色。
“你说得对。”医生诚恳地说。
“早上好,凯恩小姐。”米哈伊尔一把搂住亚伦,一边轻轻把他放在地上,一边抬头高兴地打了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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