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接过,那是两枚他的收藏里没有的银币。有些旧了,应该是波托西以前的铸币。
“谢谢。”
“不用。”阿诺德有点不自在,“您还有别的事吗?”
“我……我对您的工作有些好奇。教会的麻风病院,治愈率不高。您知道,自初代圣徒们通过第一圣战确立教会正统以来,烈阳城一直强敌环伺,加上在太阳神的庇佑下我们很少生病,教会在防御和战争方面的研究远远多于医疗。”米哈伊尔很明显地转了下眼珠子,“——我也只是好奇。要是不方便,我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到时候跟您一起过去。容我冒昧,波托西并不发达,粮食珍稀,酒精非常昂贵,而我只要清水就可以制造圣水,效果是一样的。”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您,殿——呃,米沙。您也看得出来,我并不富裕。至于工作,没什么不能看的,我向来认为医学研究是需要互相分享、交流以进步的,经上也写了,把财宝埋在地里是要下地狱的嘛。”阿诺德有些惊喜,虽然脸上没有表现。
米哈伊尔一下子笑了起来,一种单纯明朗的快乐从那张与其说是英俊、不如说是美丽的脸蛋上溢出:“感谢您的慷慨,阿诺德!我可以保证,要是您这样的义人不进天国,我就该和您去同样的地方。”
不知为何,阿诺德的笑声有些像冷笑。不过米哈伊尔没有在意,医生也很快站起身来:“那我们抓紧时间,争取赶在明天晚间礼拜之前完工。”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地下室,工作台上一堆瓶瓶罐罐和羊皮纸还没收起来。阿诺德随手推了一把,从架子上拿下药杵和研钵,正要说话,米哈伊尔忽然伸手放在他头顶,没碰到,但一瞬间有阵热风凭空升起,烘干了他的头发。
刚吹干的灰发软绵绵地趴下来,阿诺德啪地打开了米哈伊尔的手。
“……抱歉。”
“对不起!”
两人同时开口,米哈伊尔看着他傻笑了一下。阿诺德憋屈地板着脸:“这不太礼貌,殿下。不要随便这么做。”
“可您是我的朋友。”米哈伊尔辩解了一句,“湿着头发,哪怕在夏天也可能生病。您回来的时候该擦擦的。”
“刚洗了澡。”阿诺德撇撇嘴,“没来得及。总之,以后别这么做了。我这样的也就算了,对女士绝对——”
“我也不会对其他人这么做呀。”米哈伊尔理所当然地说。阿诺德拿他没辙,支使他去搬药草。那些新鲜的都是下午他自己采摘的,为此弄了一身的泥水;才洗完澡换上衣服,那位农妇就来了。
阿诺德一边抓了些叶子和香料放进研钵里,给米哈伊尔也准备了一份,一边说:
“这是野豌豆,百里香,车前草,这些香料您应该也认得,一点就行。这样碾磨成膏状,再添加适量乳汁……[1]”
“等等!”米哈伊尔睁大眼睛,阿诺德隔着地板都被诊所上空的雷鸣吓了一跳,“刚才那位女士?”
“啊?是啊。”阿诺德奇怪地看他一眼,脸上很快浮起那种似笑非笑、带着点讽刺的神情,“我给了钱的。她的孩子夭折了,自己看病还需要钱。她太虚弱了……只有一点点,不多,勉强够用。”
“那她丈夫呢?”米哈伊尔简直不可思议,“她还在哺乳,又生了病……他……”
“能省一点是一点。”阿诺德皱皱眉,“他们还有别的孩子要养活。”
作者有话说:
[1]聂文. 中世纪西欧流行病及其防治研究[D].陕西师范大学,2016.
第15章 06六名嫌犯(3)
米哈伊尔一巴掌打在自己额头上,咕哝了一句,低头老实干活,却没发现阿诺德时不时抬眼看自己。米哈伊尔难得穿一身黑衣,显得那头短发色泽更淡,露在外边的皮肤更白。就算和传说中那位为了躲避继母而出走异国的白雪公主相比,说不定也略胜一筹。
但那不是重点,阿诺德觉得他应该有什么更重要的话要说。他才十六岁,最嫉恶如仇的年纪,一切虚伪都没法在他身上停留太久。要是在别人身上,这种不遮不掩通常会叫自己的自私和愚蠢暴露无遗,可米哈伊尔没有那两样东西。
阿诺德决定不去想这个。无论怎样,米哈伊尔的烦恼与他无关。他倒是该烦恼烦恼怎么甩掉这个可怜的圣徒。
药膏很快就做好了,装在一个大坛子里,由米哈伊尔抱着,阿诺德自己戴上鸟嘴面具和手套,提了两个工具箱走在前面。麻风病人聚集的偏门离下区不远,但是距因斯河还有几百米。两人赶到后,阿诺德叫米哈伊尔去打水来烧,等后者走远了,就问稍微有些骚动的人群:“加夫里尔先生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一个中年男人回答:“库帕拉殿下走后不久,他……”
“别告诉他。就说是我来晚了。”阿诺德打断道,“现在,每人喝一碗药汤,然后都到雨棚另一头去,不许剧烈运动,病重者先来。多丽娜女士,您第一个,艾米莉亚和弗洛丽卡也留下。”
趁病人们喝药的空,阿诺德用旧窗帘和木头在雨棚里围了一块地,铺上稻草和干净的布,又在雨棚角落点了四种不同的草药。稻草是上午拜托城防军去买的,加上水桶、各种容器以及搬运的钱,花了两个银币。爱德华兹医生赚钱锱铢必较,花钱大手大脚,用他的话说,这是保持心情愉快的秘诀。
治病过程没有什么可说的,米哈伊尔也没时间管。他忙着砍树劈柴,生火烧水,再去河边提水过来;除去洗涤用的,还有个锅子里煮着糖水,糖也是最廉价的黄褐色糖块。没人敢帮忙,除了罗林斯,只有米哈伊尔绝不会染上这病。
帘子里带黑血的污水一盆盆往外运,不能随意倾倒,得经过处理,这也是米哈伊尔的工作:教会的爱子只要把十字架往里面一放,随心情念几句祷文,再肮脏的生物也要咽气。不过,棚子附近依旧血腥味扑鼻,掺着浓重的草药味。
罗林斯送来了衣服和食物。他倒是没管米哈伊尔,帮了会儿忙,就回修道院了。阿诺德一次处理三位病人,一个用烧过的小罐子放血,一个浑身插满头发丝粗细的银针,一个敷药加上传统的放血,最后所有人都得用热水和肥皂彻底清洗一遍,涂上药水,换上干净衣服,到不远处新搭建的帐篷里去休息——帐篷是修道院的修士们建起来的。
也不是人人都那么幸运。有个女人不仅感染了大麻风,最近还得了血漏,阿诺德也没办法。她又哭又叫,最后跑向米哈伊尔插在草地上的骑枪“光辉少女”,双手紧握枪身,便有一阵白金火焰猝然升起,将她烧没了。
米哈伊尔惊呆了。
他原本觉得没人能拔动他的骑枪,更没想到“光辉少女”会烧死人。那女人就是死了伊柳沙的那个,他实在没法生出一点仇恨或不满,难道同情能这样猛烈地杀死一个女人吗?
其他病人或兴奋或质疑的嗡嗡议论停止了一瞬,接着看向老人加夫里尔的神情全然改变了。很快,还没轮到的病人们争先恐后爬向米哈伊尔,尖叫着、哭泣着、欢呼着祈求他的宽恕。米哈伊尔吓坏了,连连解释,叫他们回去休息,可没有人听他的。阿诺德冲出来大叫:“都闭嘴滚回去,不然就等死吧!”
他挥舞着双手,鸟嘴面具叫他看起来像拦在病人和天使之间面目呆板的死神。那些病人比畏惧“光辉少女”更严肃地执行他的命令,一个个缩回去围在一个角落里不敢动弹。
米哈伊尔头一回什么都不愿为别人考虑,松了口气,继续忙碌起来。
第二日傍晚,一切用过的器具连同整个雨棚、阿诺德身上的衣服和鸟嘴面具都在原地被烧掉。米哈伊尔点完火,转头发现阿诺德那皱成一团的五官还没复位,不由笑出了声。
他还是头一回在医生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神色。
“也不是特别难闻。”米哈伊尔试图安慰他,“战场上更厉害,许多人没法洗澡,夏天肉还会烂掉。也没有草药来驱散那些味道。”
“男人的血都臭。”阿诺德不假思索,又飞快改口,“年轻人不一样。”
米哈伊尔说:“我也会长大的。”
“您长到一千六百岁都不会变成那样。”
阿诺德随口说了句,撑着伞活动了一下关节,走向属于女士们的帐篷,敲了敲门帘边的柱子。很快有人过来掀开门帘,见到是他就回头叫了一声,一群女人围在门后,听医生吩咐此后的注意事项。包括如何休息调养,用什么药,怎么制作和使用,持续多久,都细细交代了一通,剩下的半坛药膏也放在她们那儿;米哈伊尔听见他用波托西方言小声地对她们说,小心隔壁那些愚蠢的男人把药膏卖给更愚蠢的医生。她们已经休息了一会儿,精神和肉体都好了不少,连连感谢医生,发誓会严格按照他说的去做。中间有一段由于激动说得飞快,米哈伊尔没听懂。
“接下去就让这些女士们自己负责吗?”门帘放下之后,还差一刻钟到晚间礼拜时间。米哈伊尔问阿诺德:“虽说教会可以承担食物,但是我记得波托西的教育普及率不高。这是我们的责任,但是改变也需要时间,我不认为她们能够自己应付。”
“他们付不起我全程诊疗的钱,接下去的找个牧师也一样能行。走吧。”阿诺德倾斜了下雨伞,抬头说,“该去修道院了。按照惯例,我也得在那里待上一周,接受净化。”
所谓的净化,就是在一间狭窄阴暗的房间里,没吃没喝没日没夜地忏悔祷告。要是染了病,那就是不虔诚,被神厌弃,下场凄惨。
米哈伊尔戴着他的小黑帽,干净得像一轮春天早晨的太阳。很难相信,一刻钟前他还在为处理污水弄得焦头烂额。
阿诺德觉得索然无味,移正了伞,低头迈开步子。
“您又生气了?”米哈伊尔跟上去,有些委屈,“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
“我不是什么慈善家,那是有钱人才玩的东西。”
“不,我是说,我忘记考虑病人的自尊心。”原本就只剩一些细丝的雨彻底停下了,米哈伊尔弯腰抓住他握伞柄的手腕,“加夫里尔先生是不是……”
“与你无关。”阿诺德说,“并非所有人的生死都应当由你负责。”
“我们是父神的牧羊人。”米哈伊尔固执地说,“理应由我负责。”
阿诺德叹了口气:“好吧。与你无关。这个病本身就是这样。您去问罗林斯阁下也只有一样的回答,除非他的权能比您更高。”
米哈伊尔没觉得被安慰到。阿诺德见他忽然之间好像灰头土脸了起来,莫名有些高兴。
“走吧。”阿诺德收起雨伞,“礼拜要开始了。”
在米哈伊尔的帮助下,他们赶上了礼拜。没有人会嫌弃刚接触过大麻风病人的米哈伊尔,而作为对波托西市民们的热切信仰的回应,米哈伊尔接手了今日的礼拜。
讲道主题是前一周就定下的,米哈伊尔无权更改,只能在开始前可怜兮兮地看了阿诺德一眼,乞求他的原谅。但是一开口,他的神情、仪态甚至声音都全然改变了。
“……鲜血是俗世生活中绝对不可触犯的禁忌。这不仅仅是因为伤害他人有罪、食用鲜血干犯初临圣子用血设立的逾越节,更多的是父神出于爱对我们发出的告诫,以免祂在这地上有罪的子女们进一步堕落成吸血鬼,就像祂的爱子该隐那样。
“三千年前,诸神纷争、父神还驾行太阳马车为我们的和平征战的时代,有一位与今日的圣徒地位等同的大祭司,名为该隐。自亚当和夏娃被放逐以来,经历千年神战与三次圣战,再没有一人像他得到那么多父神的恩宠。但是,该隐受到异端阿梅希斯特的引诱,用嘴唇沾了她的血,旋即被森林之神戴安娜的神念充盈,在悔恨与叛逆中堕落成了世上的第一只吸血鬼,甚至向太阳神密特拉挥剑,行了同他罪恶的祖先同样的恶行。
“父神杀死他的时候,天空和大地裂开,海洋和狂风静止,暴风雨般的鲜血在山林中肆虐,盛夏的草地随着神的步伐生出白霜。那时代的先知们听见父神悲呼七次‘我的孩子!’,然后用火焰剑刺穿了祂的爱子的心脏。
“由于失去了心脏,该隐的血冷却了。他与他的后代世世代代需要依赖阿梅希斯特那样的少女的鲜血得活,却又世世代代会爱上她们,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自取灭亡。
“戴安娜和阿梅希斯特的结局众所周知,今日我们却是需要从该隐身上……”
阿诺德坐在角落里翻一本很旧的《太阳神典》,看着米哈伊尔提到的“混沌纪元”部分的《诸神战记》发呆。约柜后面的米哈伊尔在宽阔高耸的礼堂中竟显得越发高大,讲道时冷漠的声调和神情让阿诺德几乎以为面前站着一位少年神祇。于是在礼拜的后半段,阿诺德都没有抬头看他。
礼拜结束又过了一小时,两人才在教会给阿诺德安排的房间里吃上了晚餐。托米哈伊尔的福,阿诺德分到的房间有个不小的窗户,还有小床和桌椅,甚至两本经书和一盏蜡烛。
在晚上,修士可以得到一杯清水和一块黑面包、一块拇指大小的饼干,修女只有清水和面包,孩童再减半。米哈伊尔和阿诺德却在小桌上享用羊羔肉和白面包,医生竟然还从新换的衣服里摸出一瓶药酒。米哈伊尔舔舔嘴唇,接过去一口气喝了小半瓶。
但最后医生还是只吃了一点面包,说是下午对着那些肉看得都恶心了,并且饿过了劲,没胃口了。米哈伊尔倒是无所谓,他只觉得调味不好,盐放太多了。
一小时后,有修女来收拾餐具,麻利地打扫干净屋子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阿诺德站起身来,米哈伊尔也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说:
“等一下。让两位姐妹先走。我……我有话说。”
“什么?”阿诺德打了个哈欠。
米哈伊尔还站在小桌前,双手十指绞在一起:“今天……今天下午……”
“什么?”
“我是来向您道歉的,阿诺德。”
阿诺德的声音本就带点沙哑,这会儿因疲惫增添了一股火气:“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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