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怕言斐知道了戚同甫当年的那些龌龊事,就像言斐当初要亲口对戚景思说出自己母亲的身世时也会有犹豫一样。
“怕——”言斐跟着走到戚景思身边坐下,“怕我今晚回家就告诉小叔叔,你把我扔在了半路上。”
“你有功夫跟我贫嘴——”戚景思没好气地将手中的油纸包塞回言斐怀里,“不如多吃点,下午好走快些。”
他手里还捏着方才言斐剥开的那个团子,一口咬下去,露出鲜嫩多汁的酿肉馅儿;他偏过头去,把上翘的嘴角藏了起来。
接过言斐剥好的一个个糯米团子,两人分食完那一小包点心再上路,看起来和早上也没什么区别。
戚景思迈开长腿在前面开路,言斐喘着粗气在后面跟着。
戚母的坟茔在岚山的山巅,过了半山腰后被人踩出的羊肠小道也渐渐就没有了;戚景思拎着半截树枝走在前面,看着跟之前一样,就算言斐偶尔嘀咕两句,他也几乎不会回头搭理。
只是走过好远言斐才慢慢发现,眼前的路好像比之前还要好走一些。
戚景思会踢开脚边的枯枝,折掉头顶的树杈,顺便也踩倒沿路的枯草——
他走过的地方,会留下一条不显眼的小径。
就和戚景思这个人一样,他的一切都不发出什么额外的声音,并不吸引谁的注意。
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他会直接动手,就算是在权贵云集的晟京,就算对方是世家嫡子常浩轩,他也不曾放在眼里;而他的关心也和脚下的小径一样,默不作声,不会跟谁炫耀,也不会询问你需不需要,就是静静地摆在你的眼前。
言斐抬头看着眼前的背影,午后耀眼的日光镀在戚景思身上。
他看着戚景思随手挥动手边的半截枯枝,打掉头顶挡着的半截枯枝;也说不出为什么,他突然觉得鼻梁发酸,但又好像特别的安心。
虽然戚景思已经尽力开出一条好走的道来,但越是向上,山路越是崎岖陡峭;入冬的植被都落了叶,也遮不住头顶午后刺目的阳光。
渐渐就不再听得见言斐偶尔在身后念叨两句闲话了,他只能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望望,看着言斐喘着粗气拽着身边的树枝向上爬,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又紧张地怕跟不上。
言斐勾着头认真盯着脚下,刚爬完一截陡坡抬头,就撞在了戚景思身上。
“对……对不住……”他捂着额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连道歉。
戚景思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已经直不起身的言斐,“你这么慢,天黑也上不了山。”
“对不起……”言斐抱歉道:“要不……你先走罢……别……别耽搁了……”
他勾着脑袋,捂着胸口喘气,突然被塞进了一包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早上林煜备下的那一包元宝香烛。
“拿着。”
戚景思不讲道理地将东西塞进言斐怀里,背过身起躬起腰背,双手撑在膝盖上。
言斐闻声,不明所以地抬头,被眼前状况吓了一跳,“这、这……”
“赶紧。”戚景思看似不耐烦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我不想晚上陪你留在这儿喂了狼。”
跟细皮嫩肉又娇生惯养的“小瞎子”不一样,虽然林煜从小也待他很好,可他还是在山头野大的孩子,对山上的一切驾轻就熟,即使背着一个人,也是又稳又快。
言斐趴在戚景思背上,却好像比背着自己爬山的戚景思还要热,脸上羞红一片,觉得自己烫得就快要烧着了。
他两只手臂荡在戚景思胸前,偏头就能看见戚景思额角渗出的汗珠;他一手拎着林煜之前备下的东西,一手想要为戚景思抹一把汗,可伸出的那只手总是将碰到时又退却。
反复几次,饶是戚景思再怎么木头,也反应过来了言斐的意思。
瞧见不远处刚好有一棵冬日也不会落叶的马尾松,他尴尬地清了清嗓,“歇会阴凉罢,我记得这附近有小溪,去弄口水喝。”
言斐被戚景思放在马尾松下的树荫里,他老老实实地听吩咐等在原地,揉了揉因为好些天没有怎么好好歇着而酸胀不已的眼睛。
“喏——”
再睁眼时,一个装满的羊皮水袋已经递到了面前,他抬眼,看见戚景思逆着光,遮住了他面前的骄阳。
戚景思热得在溪边洗了把脸,扯开的前襟就这么大喇喇地敞着,露出结实胸口那一片蜜色的皮肤,还挂着水珠。
言斐登时小脸刷红,恨不能将脸埋进胸口里,愣在当场。
戚景思背着光,根本瞧不清言斐颔首垂眸里的小情绪,只当是鹤颐楼的小少爷没有见过羊皮水袋这种乡下东西。
他走到言斐身边的树荫坐下,伸手拔掉袋口的塞子,又把水袋往言斐眼前递了递,“真不要?”
言斐不要意思地抬头接过,这才注意到戚景思不止胸前,连背后也被汗湿透了,额间也挂着水珠。
他饮下两口清甜的溪水,一点点隐秘的甜意凉丝丝的,一直流进心坎里。
终于鼓起勇气敛了袖口伸手,他想要帮戚景思拭去额间的薄汗,戚景思却别扭地朝后躲了躲。
戚景思以为会跟这一路上一样,他稍微躲开些,言斐也就会不动声色地退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这一次不一样。
言斐不但没有再退,甚至还抬头望着戚景思,眼神湿润又坚决。
戚景思在心中轻叹一声,差点又被言斐这一路上柔柔弱弱的样子骗了,他面前的“小瞎子”,明明就是这世上最倔的那一个。
他别扭地错开言斐执着的目光,低头看见言斐大概是因为天热,左手的衣袖掀起了半截,露出了当初的刀伤。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当初那条骇人的伤口现在已经变成躲在言斐衣袖里,只露出一个小角的疤痕,但就跟戚景思自己右手上的抓痕一样,有些东西,是抹不掉的。
戚景思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好像妥协了。
他勾着身子向前,把额头递到了言斐的袖口边。
修整完后再上路,身后的言斐也变得安静了下来,戚景思并不知道言斐最近都忙得没怎么睡,只知道当他终于看见母亲的石碑时转头,背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找了个树荫将人放下,自己去母亲的坟前拔了杂草整理一番,点上蜡烛敬上香火,却突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虽然林煜从小对他都很好,但他还是会时常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爹有娘;小时候不懂事,他总是背着林煜往山上跑,总觉得有好多话想跟亲娘说。
以前为着上山的事儿没少让林煜着急,现在大大方方地上来了,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岚山上有很多坟冢,大都葬在半山腰,因为再往上的山路太远了,又难走,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被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山顶上。
关于他母亲的死,这些年他也在街头巷陌听过一些传言。
据说他外祖一家当年在沛县也算是个富户,现在县城里最热闹的市集,据说在当年有半条街的地契都握在他外祖手上。
沛县一个小小的县城,跟晟京城那些达官显贵自是比不了,但至少,在县城里,他外祖一家算得上富甲一方。
后来戚同甫娶了他娘,生下他尚未足月,他娘就被休出了家门,最后吊死在了自己闺房的房梁上。
他外祖一家在沛县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娘又是家中独女,据说这事后,他外祖接受不了爱女的死,接受不了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无法忍受县里的风言风语,变卖田产后离开了沛县,从此音信全无。
女人被休弃,赶回娘家是奇耻大辱,戚景思能理解他外祖痛失爱女的苦楚;沛县只是个巴掌大的县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得人尽皆知,他也能理解他外祖不堪其辱,远走他乡,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个亲外孙。
只是他一直把亲娘的死算在戚同甫头上,加上戚同甫十七年来对他的林煜不闻不问,他对亲爹恨之入骨。
他不相信戚同甫说自己的亲娘是被林煜害死的,因为在映像里,林煜是个连杀鸡都下不去手的人,他只是怕……
毕竟比起畜生一般的戚同甫,在他的心里,林煜才更像是他的父亲,寄托了他童年全部的感情和依赖;但如果当中真的有什么误会,林煜对他的好,倾尽一切抚养他长大,难道就真的仅仅是因为对他娘的愧疚吗?
他是不相信林煜害死了他亲娘,可也更不愿相信这十几年近乎父子情深的感情,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可归根到底,这十几年来,林煜不管对他上山的事多不放心,却也最多陪他走到半山腰,一次都没有陪他到母亲的坟前看过。
林煜,到底在怕什么?
身旁传来几声窸窣,将戚景思的思绪拽回眼前,他回头,看见言斐在睡梦里翻了个身,靠在树干上的脑袋垂了下来。
叹了口气起身,他走到言斐身旁坐下,将那只不安分的小脑袋扶到自己肩上靠好。
他低头,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仔细又坦然地打量着肩头的睡颜。
言斐的脸上的确保留了当年晟京第一名妓的三分颜色,五官精致柔和,白得在日头下几乎反光,一阵山风吹过,纤长的羽睫扑簌可怜。
戚景思急忙撇过脸去,压抑着莫名急促的呼吸,突然就更恨戚同甫了。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跟戚同甫那么像。
不止是因为三分相似的容貌和身段,让他想骗骗自己也许是弄错了,骗骗自己也许不是戚同甫亲生的都不行;更可恨的是连断袖好像都会遗传。
他童年的所有感情和依赖都给了林煜,曾经他的世界只有两种人,林煜,和其他人。
直到遇到言斐,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为什么言斐跟其他人不一样,为什么言斐就不能也是其他人……
他不想承认,他可能真的喜欢言斐;甚至也许从第一眼起,小瞎子和着春雨走进医愚轩时,就一并走进了他心里。
不管断袖是不是真的会遗传,他都不想和言斐走上曾经戚同甫跟林煜的老路。
*****
言斐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这一觉也不知怎么的,睡得格外踏实,一睁眼才发现,自己靠在戚景思的肩头。
他羞赧地低头浅笑,试探着偷瞄了好几眼,发现戚景思好像也睡着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
而在他起身的一刹那,瞬间就为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残阳如血,暮色如画。
落日为岚山一整个山头还未来得及散去的红枫落叶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与山间同样被夕阳染红的层云雾霭融为一体,吞天沃日。
他低头看了看睡在他脚边的戚景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也会活在一副画里。
“谢谢你。”他躬身伏在戚景思耳边轻轻道。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盛极一时的光霁公子情愿窝在一个小小的沛县,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魄书生——
岚山和沛水,真的都太美了。
这里是戚景思的家乡,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愿意陪着戚景思在这里过一辈子——
或许可以做个教书先生。
他悄悄地想。
之前若是没有言毅的提醒,他也许并不会这么快意识到自己对戚景思的感情有些不一样。
的确他从小也没有什么朋友,但是与父母之间的天伦之情,跟言毅之间的兄弟之谊,他都是有的,也许善待过他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过。
但既然意识到了,他就很清楚,戚景思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戚景思的霸道看似不近人情,戚景思的体贴也总是默默无声,不管戚景思是不是说出口,或是说出口的话有多难听,那些无声的偏袒他都能听见。
“戚景思,我喜欢你。”
对着岚山一整幅如画的暮色,他说得小心翼翼,温柔缱绻。
戚景思睁开惺忪的睡眼,没有看见身边的人,有些紧张地坐直身体,看见了面前那袭青衫的背影。
言斐负手仰面站在风里,站在画里,衣摆猎猎。
“你……”戚景思松了口气,冷声道:“在喊我吗?”
言斐回头,脸上的红晕也不知是来自残阳还是心底的羞怯,他冲戚景思温柔地笑笑,不置可否道:“是风的声音。”
风在替我唤醒你,它也知道我的心意。
戚景思没有那些文人浪漫的小心思,他拍拍尘土起身,“下山罢,小叔叔做好饭该等急了。”
他经过言斐身边,看言斐羞赧地垂头,却坚定地伸出一只手,他鬼使神差地捏住了言斐的腕子,就像第一次在豫麟书院的后巷遇见时,像从狼口偷生后下山时都一样——
紧紧地攥住。
*****
戚景思特意选了一条下山相对好走些的路,这条小路知道的人虽不多,但因为耽搁了时间,这条路离家更近。
刚走下山没几步,却正好遇上了山下居然有一列马队,每辆马车都驮着几口大箱,但马蹄速度却很快,好像驮着的货物根本没有重量。
戚景思不以为然地准备继续走自己的路,却一把被言斐反捏住手背,拽到一块大石后躲了起来。
“你……”
他刚要开口,却连嘴也被言斐蒙上。
“嘘——”
言斐一手捂住戚景思的嘴巴,一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大石体积有限,为了掩饰身形,他紧紧地靠在戚景思身边。
戚景思不明所以,被这突然又亲密的接触闹得一阵面红耳赤,他正难堪地害怕言斐捂在他嘴边的手发现他异常的温度,言斐却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看着言斐极度专注的神情,终于觉察出一丝异样,顺着言斐的眼神,也朝山下那一列马队望去。
不知道言斐那个不济事的眼神在瞧什么,但他的目力极佳,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很快就发现马车上驮着的箱子,看外观极像他最近在码头上每天搬上船的那些。
只是有些不一样。
他仔细瞧了又瞧,也没有找到马车上驮着的箱子有和码头上那些一样的封条;而且码头上搬的箱子明明沉得不像话,可山下驮着箱子的马匹却四蹄轻快,怎么看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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