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完他凄然一笑,眼神中的愤慨慢慢消散,到最后,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再无光彩,如同一滩死水。
“老师……”李景焕缓缓开口,看着他的眼神,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太、太子……”鄂阳旭回过头,苍老而沙哑的嗓音,颤颤巍巍地看着他,“太子殿下怎么来了,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李景焕心脏一缩,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他还记得鄂阳旭之前书生意气、刚直不阿的样子,从不因为自己太子的身份而卑躬屈膝,只把自己当成他一个普通的学生,何曾如此、如此……
“老师,孤知道您是冤枉的,孤会定会尽力在父皇面前……”
“不必了,”鄂阳旭哀叹一声,“没用的,殿下,没用的。”
刚刚还站得笔直的鄂阳旭瞬间佝偻起了身子,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的手一松,拿在手上的纸也飘然落下,只见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却掩不住书写者的绝望。
“这回算吃亏受罪,只因入了孔氏牢门,坐冷板凳,作老猢狲,只说是限期弗满,竟挨到头童齿豁,两袖俱空,书呆子何足算也。”
“此去却喜地欢天,必须假得孟婆村道,赏剑树花,观刀山瀑,方可称眼界别开,和这些酒鬼诗魔,一堂常聚,南面王以加之耳。”
李景焕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这个绝望的老人。
“殿下,你走吧,别被罪臣连累了。”鄂阳旭挥了挥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李景焕在原地站着没有动,定定地看着这位满头白发、年逾古稀的老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半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中鄂阳旭的那份绝笔引用自姜宸英给自己留下的挽联。
第39章
李景焕回到自己寝宫里,眼前总是浮现着鄂阳旭那绝望的眼神,那是一种对于自己一生信仰的绝望。
他的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的画面,一会儿是他小时候鄂阳旭拿着戒尺气呼呼地训导他的场景;然后画面一闪,变成了适才牢房中的凄绝;再然后,画面里的人变成了李景煜,他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不要插手此事……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李景焕有些抓狂。
他不是天潢贵胄吗?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为什么还是这么多条条框框,这么多无可奈何!
“湛清,”李景焕轻轻开口,问正在一旁绣着不知道是鸭子还是鸳鸯的湛清,“你觉得孤应该怎么做?孤该去找父皇给鄂阳旭大人求情吗?”
湛清放下针线,轻轻呼了呼被针扎得鲜血淋漓的手指,不紧不慢道:“你们朝中的事情我是不懂,但是我觉得,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难道因为他们人多势众,对就变成了错,错就变成了对吗?”
“对错自然是不会变的,这个时间会给出答案,但是……”李景焕沉吟道。
“那不就得了,”湛清打断他,“既然对错已经明了了,那就要坚持对的事情啊。”
坚持对的事情……
李景焕沉默了,他突然觉得,自己何必如此纠结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怕他因此被父皇怀疑,但也总不会立刻被废了,但是若是此事坐实,鄂阳旭肯定会立刻就没命的,孰重孰轻,难道他还分辨不出来吗?
“我明白了,”李景焕轻声道:“明天,明天我就去找父皇……”
翌日,李景焕一早就来到了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刚一进门,就看到堂中还站着几位眼熟的大臣,皇帝手中拿着一份奏折,眉头紧皱,面上隐隐透着怒气。
李景焕不敢惊动他,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准备见机行事。
“大胆!”皇帝一挥手,把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
下面站着的几个大臣立刻跪下,一脸的诚惶诚恐,嘴里高呼着“皇上息怒”。
皇帝一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就一肚子气,偷奸耍滑耍到他头上了?这奏折上说的明明白白,在考试开始之前,鄂阳旭就曾经公开表示对湛崇的欣赏,甚至还预测了考试的排名,结果成绩一出,果然是按照这个排名出来的,这还不够明白吗?
要说这鄂阳旭,自己也是寒门科举出身,一把年纪了,居然搞成这样的事情来,这满朝文武果然没一个省心的!
皇帝朝地下望过去,只见太子低着头乖巧地跪着,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开口道:“太子,你来说说对此事的看法。”
“父皇,”李景焕谨慎地开口:“儿臣觉得此事还需好好商榷,鄂阳旭大人是儿臣的老师,儿臣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还请父皇彻查此案。”
“彻查?”皇帝冷笑道:“此事还有什么查的必要吗?若他真没有在背后搞鬼,那为什么放榜的排名和他说的分毫不差?”
“也许、也许只是巧合,儿臣觉得父皇可以先考校一下这些考上的学子,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的才学,也能证明鄂阳旭大人的清白。”
“考校?”皇帝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外面士子们闹得厉害,这会儿你跟朕说还要去考校这些人?就算考校结果证明他是清白的,那又能如何?你去和那些士子解释吗?”
“儿臣不敢!”李景焕说着立刻跪下来,背上已经冒出了冷汗来。
“下去吧,”皇帝挥挥手,“鄂阳旭是你的老师,你自然是向着他的,此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李景焕没有起身,默默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挺直的脊背表明了无言的决心,“还请父皇彻查此事,还老师一个清白。”
“反了天了你!”皇帝被他气得不轻,随手拿起一本奏折就砸在了他的身上,“朕说让你不要插手你听不懂吗?”
“还请父皇彻查此事,还老师一个清白。”李景焕固执地重复道。
“滚!滚出去!”皇帝气势汹汹地起身走到他面前,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满腔怒火地吼道。
其余的大臣们都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不敢出声,皇上对太子向来宠溺,再大的错误也不曾苛责,但是太子居然糊涂至此,要插手科举之事,真是……
李景焕的头被打得偏到了一旁,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红的掌印,却仍旧低着头不说话。
“好啊!”皇帝怒极反笑,“朕的话都不管用了是吗?你喜欢跪就给朕出去跪,别在朕眼前头碍眼。”
李景焕沉默着起身,走到殿门口,直直地跪下,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论是什么结果,也要坚持到底。
皇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愤怒地把其他的大臣赶了出去,一肚子的的火没处发。他暗下决心,看来狄梁梦说的没错,自己对太子真是太过宠溺了,才导致他如今这么不知轻重,今日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拿起一张奏折,皇帝胡乱地翻着。
满纸墨字乱飘,他却根本看不进去,把书重重地摔在地上,砰地一声,旁边侍立的侍女吓得跪伏在地。皇帝深呼了一口气,又让侍女把奏折捡起来,死死盯着上面的字,倒也渐渐看进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外头一阵嘈杂,隐隐传来太监宫女惊慌的喊声。
皇帝刚平复了一些的心情又烦躁起来,大喝了一声道:“党萧!”
党萧小跑进来扑通一声跪下,“陛下。”
“外头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党萧小心翼翼地瞧着皇帝的脸色,“回皇上的话,太子殿下他……晕过去了。”
什么?皇帝把手里的奏折一扔,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面子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
李景焕脸色惨白地半倒在地上,一只胳膊艰难地撑着地面,眉头紧皱,额上沁着密密的汗珠。
皇帝大步上前把他扶起来,大吼道:“太医,快叫太医!”
太医很快被唤来了。
皇帝小心翼翼地把李景焕抱到榻上,党萧本想过来搭把手,却被皇帝一眼瞪了回去,转而看向太医。
太医被皇帝盯得手微微颤抖,检查一番之后,长舒了口气,“太子殿下面白唇淡,额有虚汗,脉象虚浮……”
“焕儿到底怎么样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太医也不敢再废话,直截了当地道:“太子殿下并无大碍,只是思虑过甚、心火旺盛,加之元气不足,体力不支才会昏厥……”
“思虑过甚,元气不足?”皇帝微微皱眉,脸色不太好看。
太医连忙跪下:“是,但是不碍事,只要安心静养几天就好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
太医默默地退下去了。
皇帝坐在榻一侧,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床上的李景焕,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室内一片静默。
忽然,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唔……”
“焕儿?”皇帝忙往前凑了凑,却失望地发现李景焕并没有醒来。
他眉头紧蹙,表情有些痛苦,口中似乎在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手指微微颤抖。
皇帝把耳朵贴近李景焕的唇边,“焕儿,你在说什么?”
“不……父皇,老师他……”
皇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意味不明地看着李景焕的脸。
“父皇,老师他真的……”李景焕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声音也焦躁起来,“我不是包庇,老师他真的是冤枉的,湛崇和游茂德他们都是……”
最后一句太轻太柔,皇帝凝神细听也听不分明。
李景焕猛然坐起来,睁大眼睛急促地喘息着。
皇帝也顾不得生气了,面上一喜,“焕儿你醒了?快点躺下歇歇,太医说你思虑过甚、体力不支,需好生静养的。”
他刚欲扶李景焕躺下,不料一伸手,李景焕就往后一躲,然后低头不语。
皇帝被拂了面子,本有些不悦,但是看李景焕低着头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心就软了。总归还是自己从小教养到大的孩子,还是不忍心责怪他。
李景焕脸上的五个指印还没有消下去,在白皙的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焕儿……”
李景焕抬起头,情真意切地道:“父皇,之前是儿臣失礼了,儿臣给父皇赔罪。可即使父皇怪罪,儿臣还是要直言相谏。儿臣并非偏私,而是和老师相处这些年太了解他了,他绝不是那种徇私舞弊的人,而且此次选出来的士子,像是湛崇和游茂德二人,儿臣也稍有些了解,确实是有才之士……”
皇帝眯起眼睛,他不是蠢人,自然知道鄂阳旭是什么样的人,要不然也不会重新启用他,但是此事也需要有个交代,最好的解决办法也只能委屈他了。
现在全京城的士子都在盯着朝廷呢,他能怎么办?他做这个皇帝,何尝不是战战兢兢?若是这些考生能争气,那历史终将会给鄂阳旭一个公道。但是他呢?到时只怕这头上得多出一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声了。
“好了,”皇帝打断他,“朕又何尝不知道,还用得着你来教朕?此事你不必多管了,若他真是无辜的,朕自会想办法保住他的。”
“多谢父皇!”李景焕激动地道,心里松了口气,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第40章
“顺天乡试,中式者童稚甚多,物议腾沸,大殊往昔。考试系国家大典,所当严饬以警戒。御史鹿佑题参可嘉。”皇帝发布诏令,并即传旨,“着九卿詹事、科道会同,将鄂阳旭等严加议处”
时隔十几天,九卿复议下来的,拟定将本次乡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都革职入狱,而处分则等到复试之后再说。
李景焕有心再去探视一下鄂阳旭,但是因皇帝之前的态度,思忖再三之后还是决定避嫌,他一直在安慰自己,现在老师也只是收监,并未有什么处分,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复试已经开始,李景焕想等父皇览完卷后,他在旁美言两句,既可以不留痕迹,也能从旁帮助鄂阳旭摆脱书中的不幸命运。
只是,有了之前鄂阳旭的前车之鉴,大臣们也都谨慎了许多,此次阅卷处处都来请示皇上,皇帝问起意见来也都支支吾吾的,百般推脱。李景焕在旁顺口问了一句,诸位大人有何难处,可是有什么顾虑?
皇帝听了他的话,稍稍翻阅了一下试卷,眼睛扫过那些监考阅卷的大臣,嘴角浮现出一丝讽刺,“什么都来请示朕的意思,那朕要你们干什么?要是办不了事,那就趁早把身上的官服脱了。”
几位大臣吓得连忙跪下。
皇帝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一阵冷笑,这些个臣子,没一个敢直言的,还缩手缩尾地怕步上鄂阳旭的后尘,真是没一个可用的。
“大理寺卿,鄂阳旭现在怎么样了?”
“皇上恕罪!”大理寺卿慌忙抬起头,颤抖着声音道:“鄂阳旭大人他、他……喝了毒酒自尽了啊。”
“什么?”皇帝噌地站起来,震惊地望着他,他明明还没有定下处分啊,“什么时候的事?”
“这……”大理寺卿吞吞吐吐,“就是在、在三天前。”
“大胆!”皇帝把手中的一沓考卷全部重重地摔在他身上,“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来禀报?”
“皇上恕罪!”大理寺卿顾不上自己的满头冷汗,一个劲儿地磕头,“臣只是、只是觉得此事臣可以自行处理,不用麻烦皇上了。”
“自行处理?”皇帝睥睨着他的臣子,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朕倒是要听听,你们是怎么自行处理的啊?”
“皇上,鄂阳旭大人已经下葬了,至于副考官,因考生激怒,为平息民怨,臣等已经将他流放了。”大理寺卿一咬牙,赶紧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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