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莫名心慌,轻扯身边人的衣袖:“白萼师妹,我们来这里玩什么?”
那翠衫女修掩嘴笑,指向对面一位白裙女修:“大师姐,你又叫错啦!我是蓼花,她才是白萼呢。”
众女一齐嬉笑:
“我是青梅,她是紫竹,大师姐认得吗?”
“那边是槿云和桂梓,大师姐这次可记住了?”
何青青有些尴尬地改口。
她其实记性很好。再复杂地曲子听过一遍,她能完全记住。再深奥的功法看过一遍,她能死背下来。
从前谁说她坏话、欺负她、侮辱她,那个人的脸一定死死刻在她脑海里,梦里烧成灰也不忘。
但在仙音门,遇到的每个人都对她笑,说“为她好”,要跟她“交朋友”。
比如眼前这几人,她们发型打扮相似,皆仿照妙烟仙子,笑容和问候更像是从同一个板里刻出来的。
偶尔几个绵里藏针的眼神,不动声色,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
于是她不知该记住谁的脸。
细细想来,除了师父的面容,她竟只记得妙烟毫无瑕疵的容颜。
等众人笑够了,蓼花终于道:“咱们玩藏朦,我们以前经常这样玩,大师姐会吧?”
何青青只得摇头:“我不会。”
没人与她玩过。
翠衫女修热切地拉起她的手:“没事,我们教你,一学就会!玩这个要先封起灵气,大家都不能用法器,不然修士五感敏锐,夜里找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何青青点头:“好吧。”
蓼花蒙上眼睛,被人引着转几个圈,走出几步,一边大声数数。
白萼拉着何青青的手躲藏,做嘘声的手势,轻声说:“藏好就不能动。”
蓼花数到五十睁开眼。她显然很有经验,没费什么功夫,就将她们一个个全逮出来。
众女修笑闹成一团。
听见银铃般的笑声,何青青心想,正常女孩子平时都玩这些吗?现在我也玩过了。
与同龄女孩做幼稚游戏的新鲜感,令她双眼泛起笑意。
“大师姐,该你啦。”
何青青顺从地被封了灵气,被蒙上眼睛,被不知是谁拨弄转圈。她一边数数,一边由人领着向前走。
忽然月光一暗,浓云聚来,旷野间风声呜咽。
大风卷地的夏夜,似要落雨。
何青青的幂篱面纱被风吹起:“十八、十九、二十……”
她被引向废弃的矿洞,无端有些心慌,于是停步。但依然在数数。
直到被一只手狠狠推了一把。
“啊——”
惨叫声随风回荡,久久不息。
众人围着洞口低头探看:
“这真是浅洞,你确定吗?”
“深浅有什么要紧,是她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关我们什么事?”
“可是……”
“她想告,有证据吗?她师父都不回来看她。”蓼花轻嗤道,“凭运气当上大师姐,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向妙烟师姐低头我心甘情愿,凭什么向她低头?”
矿道九曲回折,仿佛没有尽头。何青青一时冲不开灵脉,伸手试图扒住岩壁,却撞得头破血流,最后只得尽力蜷缩一团,护住后脑,向下一路跌滚。
深渊般的矿洞终于见底。
何青青手肘撑地爬起来,才察觉弹琴的指甲已折断,十指血肉模糊。
发髻散乱,白裙点点血污,形容狼狈。但她没有受内伤,毕竟修士筋骨强硬,一切仿佛只是女修之间的一场恶作剧。
幂篱早已掉落,露出她残毁的丑陋面容。
出乎意料地,她一滴眼泪也没掉,眼神冷然。
她终于能记清那些人的脸了。
“咚、咚、咚。”
何青青耳朵微动,忽然警觉。
黑暗将一切声音放大,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她听见一道类似心脏、脉搏的跳动声响,在地底回荡。
转头,乍见岩石缝隙间,一条光滑的碧影闪着荧光。
何青青惊而不慌,一拍储物袋,一把匕首狠狠掷出。
“巨蟒”一声不吭,沉默地接受伤害。
何青青走近,稍松口气:“不是蛇。”
触感光滑温润如暖玉,泛着一层淡淡的荧光。
她奋力拔出匕首,根须的伤口汁液喷溅。
溅在脸上,竟是温热,荧光下色泽鲜红如血,却没有血腥气,只散发着奇异的甜味。
何青青此时才想起古籍记载:大陆尽头,神树擎天。根系深入地底,遍布整片大陆。
这竟是擎天树的一条根须!
“好香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气,目露沉醉,食指沾着汩汩流淌的温热汁水放入口中。
随即,浓烈馥郁的香味直冲颅顶,令她如饥似渴地吞咽起来。
灵液入口化作暖流,在紫府聚集成漩涡,一路冲破被封的灵脉。
修为瓶颈松动,似有筑基征兆。
何青青倏忽呆立。全身灵脉紧绷,几乎要被瞬间暴涨的灵气撑破。
她从着魔的状态中清醒,不敢再喝,急忙取出平日装丹药的玉瓶。
待三瓶接满,擎天树的伤口已然愈合,曾被匕首深深钉入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浅淡痕迹。
“对你这种顶天立地、支撑一界庞然大物来说,这伤连擦破皮都算不上吧。他强任他强,只当挠痒痒。”何青青轻轻抚摸擎天树根须,怔怔道,“你真厉害,刀子砍在身上都伤不了你。只要足够强……”
“咚、咚、咚。”擎天树的脉搏依然跳动。
夜幕沉沉,不见明月。
狂风猎猎,山雨欲来。
矿石场的烟尘被卷起,劈头盖脸地打在众人身上。
“这鬼地方,脏死了!我们去后山泡泡温泉,然后来捞她?”
“还要回来?我看明早再来找她也不迟。”
话才出口,声音被狂风吹散,令人意兴阑珊。
“算了算了,都散吧。”
报讯的侍女顶风奔来:“不好了,蓼花师姐,大事不好了!”
蓼花不耐烦,斥道:“做什么慌张?”
侍女满面惊恐:“绛、绛云师伯回来了!”
第79章 恨心不死
何青青终于爬出矿洞, 白裙残破,满身脏污。
仰头,忽见一轮明灭的玉轮。
少了幂篱面纱, 她看一切都更清楚。
夜空风云汇聚,月亮时而藏入阴云,时而清光四射,旷野明暗变化。
一场大雨将落未落。
先前玩“藏朦”的女修早已作鸟兽散去。何青青摸了摸储物袋, 平复心跳
——那里装着盛满擎天树汁液的玉瓶。
夜半三更, 悄无人声。
一路上竟无人巡守,一点灯火也不见, 静得反常。
何青青迎风狂奔至莲花峰, 乍见一道人影立在琉璃宫外。
莲花池畔,三千白发与臂纱在风中飞扬。
绛云仙子面容沧桑。比起驻颜有术的仙子,更显凛然威仪。
尤其此刻,风尘满鬓,孤意在眉。
“师父,你回来啦!”何青青惊喜不已, “我该去山门接您。”
她快步走上前,像个受了委屈,才找到母亲的孩子。多日不见, 她很惦念对方。
绛云没有应声。只望着她,目光冷冷,好像打量陌生人。
何青青笑容渐渐消失, 一时惶然无措。
师父万里远行归来,必然疲倦。
她决定先说好消息:“师父, 我快要筑基了。”
那擎天树的汁液不知是神物, 入紫府生灵气, 洗涤经脉扫除杂质,增益修为的奇效抵过任何灵丹妙药。
何青青入门时间尚,基础差,起步晚,能有如此造化,谁家师父听了不欣喜。
绛云却像没听见一般。
“为师问你,你修仙是为了什么?”
她声音甚严厉、神色甚庄肃。
何青青敛容,谨慎行礼道:“我辈修士,自为求真理、求飞升。”
绛云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笑意,却是冷笑、讽笑,好像听见笑话。
她声音拔高:“你拜我为师,来仙音门做大师姐,你想要什么?!”
何青青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一向亲和的师父陡然疾言厉色。
她在风中打了个寒颤,提裙便跪:“弟子只求勤勉修行,以身作则,将来光耀门派,为我仙音门……”
“啪!”清脆巴掌声乍响。
何青青栽倒在地,震惊捂脸。
仙音门谁都可能打她,但她从没想过,绛云竟会打她。
夜风凄厉,天际雷鸣滚滚,满池红莲瑟缩。
绛云仙子逼近,大声厉喝:“说真话!”
她的声音像鞭子,她的怒火点燃整座莲花峰。
何青青头脑发懵,如坠冰窟,纤弱身形止不住颤栗:“我,我,弟子只求修炼有成,日后侍奉师父……”
“还敢撒谎?!”绛云嘶吼,高高扬起手。
“啪!”
何青青嘴角瞬间渗出血线,脸颊肿起,残毁面容更显狰狞。
枯花败叶漫天纷飞,一道雪亮电光撕破天幕。
两师徒雷电中对峙,竟像两只绝境困兽。
千万道银光从天而降,这场瓢泼大雨终于落下。
何青青跌跪在冰冷雨地里。
大雨如注,狠狠打在她身上,像躲不开的千万根银针,穿透血肉钻进骨髓。
闪电照亮水泊,映出她残破的脸。从青崖书院到仙音门,原来她的人生根本没有变化。
她忽然笑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激荡风雨。
她残破脏污的衣裙浸在泥水里。雨滴落在绛云的护体灵气上,瞬间蒸发,升起道道白雾,显得缥缈高华。
师父冷笑的面容,与青崖同窗嫌恶的冷脸交叠,与仙音门女修别有深意的笑脸重合。
无数张脸隔着潇潇雨幕,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子夜文殊救回来的小女孩”,变成“绛云收回来的废物弟子”,她到底还是任人欺辱的何青青。
一首《风雪入阵曲》能助她一夜扬名,却不能救她一辈子。
“呸!”何青青张口,啐出满嘴血水,“呸!”
她高高扬起脸,双眼圆瞪,任由冷雨吹打:
“我要什么?你说我要什么?我要一张天下最美的脸,我要练世上最强的功法,我要与举世无双的男子结道侣。我要辱我之人通通死无葬身之地!
“我要权力、地位、美貌和爱,我要最好的一切!”
“我不要人人喜欢我,我要人人畏惧我!去他的规矩,去他的仙音门!”
何青青仰天怒骂,衣发湿透,像头末路恶兽横冲直撞,嘶声怒吼:“到底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都这样对我!”
大雨里她骂出了最恶毒的话,一辈子不敢说的话。
电闪雷鸣,绛云忽然放声大笑。
“好、好!”她连声叫好,就像琴试收徒那夜。
绛云俯身,逼视何青青一双赤红的眼:
“敢说真话,才是我绛云的徒弟。我收你做亲传,是看你恨心不死,必成大业,不是让你做第二个妙烟!”
何青青还未缓过神,剧烈喘息,浑身颤抖。
绛云微凉的手指轻抚过她红肿渗血的嘴角:
“要一张天下最美的脸,必受千刀万剐之苦,万蚁噬心之痛,你怕不怕!”
何青青昂首大喝:“不怕!”
“若心志不坚挺不过,连命也要搭上,你怕不怕?”
“不怕!”
绛云双手扶起徒弟,微笑道:“大师,请您施术吧。”
“阿弥陀佛。”一道苍老的声音宣了佛号,“善哉善哉。”
何青青一惊,随那话音转头,才发现这里一直有第三个人。
老僧从树木阴影中走出,他身形高大,慈眉善目。
雨滴落在他身上,没有白雾升腾,好像浸透袈裟,却不留丝毫痕迹。
“这位便是‘妙手神僧’无相大师。”绛云道。
何青青怔怔望着老僧面容,一身戾气莫名消减些许。
无相神僧修为不算至强,但医术超绝,慈悲之名远播。传说中再凶恶残忍的魔修见到他,也会生出一丝佛心。
老僧直视何青青双眼:“蛊毒已浸透面皮,歪曲脸骨,此术刮骨疗毒,必须保持清醒,忍受剧痛,贫僧劝何仙子三思而行。”
何青青行礼:“大师,我心意已决。”
第80章 破此迷障
花窗外, 夜雨潇潇。
雨丝随风飘飞,敲打千阁万殿鳞鳞琉璃瓦,时轻时重,音似碎玉。
何青青躺在冰冷的玉床上, 绛云仙子轻摁她脉门, 将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她体内, 使她保持神志清醒、神识凝聚。
这也使何青青五感更敏锐。
“原来刀子慢慢刮在骨头上,是这种声音和感觉。”她想。
所有痛感被加倍放大。
眼前蒙着一层血雾, 依稀看见那老僧换刀、换针、洒药粉, 却看不真切。
时而极痒,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面皮,吸食她的血肉。若非被束缚动弹不得, 她恨不得把脸皮撕下来。
时而极痛,仿佛一根尖针刺进她骨头缝,却还要穿透骨头往里钻。若非绛云为她下禁声咒,她只怕要放声嘶吼。
今晚对她来说太漫长、太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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