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司农手作的木像为范本, 各地工匠推陈出新, 上色缤纷而不俗艳。
睡前一拜,一天才算结束,睡得安稳。晨起一拜,一天正式开始,干的踏实。
除了喝果酒醉倒那夜,宋潜机生活极规律,无论寒暑,都在差不多的时间醒来。
他推开门,几次呼吸,让早晨寒冷又清新的空气充盈肺腑。
阶前一排小麻雀闻声扇翅飞起,却不害怕他,像好心为他让路,不慌不忙地落在梅花枝上。
雪已停了,一轮残月,两点疏星挂在曲折遒劲的梅枝间,透出黎明前淡淡的光彩。
宋潜机走到院中,刚拿起扫帚,忽然停步:“不妙。”
灰色麻雀机警地转动乌黑圆眼,扑棱翅膀,震落几分积雪落在他肩头,好像问他良辰美景,哪里不妙。
“修为又要涨了?就算有不死泉,也不该涨得如此快。”
河里结冰,水还没涨,宋潜机的修为先像春水一样涨起来。
有的修士急求突破,过量服用丹药,突破后境界不稳,灵气虚浮。
有的修士根底扎实,不用灵气冲击瓶颈,先反复捶打经脉,等根基扎实,再闭关突破。
宋潜机一直压缩体内灵气,压制境界。
如今“地基”打得太扎实,已经无处可打,若更近一步,他只能再上一层楼。
宋潜机闭目,经脉中如烟似雾的灵气不断收缩,渐渐凝为几滴银色液体,轻轻震颤。
天渐渐亮起,冬日朝阳冲破薄雾,庭中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一层明亮灿烂的银光。
宋潜机睁开眼,雪地亮得晃人眼。他衣发被晨露沾湿,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愿今日无事。否则……”
“宋先生!”卫平拎着食盒进门,“请用早膳。”
他平时衣着朴素简单,今日换了晴山蓝的新袄,领口滚一圈白绒毛边,平凡面容也显得亲切可爱。
宋潜机吃了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和涂着酱汁的薄脆煎饼。卫平为他擦过手,系上厚实的黑色狐裘披风。
护卫队等候在仙官府门口,接宋潜机上辇。
步辇进入千渠坊,积雪消融,温度瞬间升高。坊间红缎飘飘,阳光下鲜艳如火,彩绸横空,像一座座虹桥。
数千人聚在街道两侧,欢呼声震天。
宋潜机不甚自在地挥手,迎来更多尖叫。
其他郡仙官偶尔出行,礼乐庄严,百姓伏跪于地迎接,大气不喘。
宋潜机出行,却给人一种奇特感觉:好像偷偷供在家里的木雕、泥塑、或铜铸神像忽然活了,变成一个真人,正在护卫队拥戴下,向他们迎面而来。
“是宋仙官!真的宋仙官来了!”
“宋仙官过节好,看看我!”
“啊,他刚才看了我一眼!”
沿路身穿软甲、手持盾牌的河工经过训练和彩排,一边镇定地隔开人群,留出步辇通行的道路,一边高声维持秩序:
“禁拥挤、禁追赶、禁扔花草瓜果绣帕肚兜一切杂物——”
宋潜机心想不如在我脚边立块牌子,就写“禁止投食、合照五块”。
卫管家保持着微笑。嘴角弧度僵硬地一成不变,眼神却警觉地四处转动。
他仰头,目光穿过激动的人群,望向街道边大开的窗户。
“千渠坊二、三楼全部清空,每扇窗户留人把守、所有屋顶都要有人。”
“看见形迹可疑的人,立刻发信号通知我。大家辛苦这一次,我请大家吃烤肉。”
徐看山、丘大成听他布置时,只当他担心人多踩踏,或者有人看到宋仙官太激动,想冲上步辇拥抱握手,吓到深居简出的宋潜机:
“卫总管哪里的话,咱们都是为了丰收节顺利,不辛苦。”
卫平又看向屋瓦和飞檐,暗中点头。
“我需要你在千渠坊布下刀网阵,如果有人捣乱,护卫队反应不及时,你立刻动手。”
“卫兄,过节那天人山人海,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谁来捣乱不是找死吗?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他了。”纪辰懒懒地说:“本来的千渠防护阵还不行吗?大过节的,你不是真想杀人吧?”
卫平态度坚决:“我不要护阵,我就要杀阵,一击能杀灭金丹,能把元婴打得半死的有没有?”
“卫兄,我才什么修为,我才学阵多久,你想让我的杀阵有那等威力,就只能发动一次。”
卫平:“够了,对方也只有一次机会。”
纪辰可怜兮兮地打呵欠:“今天这么冷,我被你从被窝里揪出来吹风,还要听你使唤布阵,看在如此兄弟情深的份上,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妹妹?”
卫平摸他凌乱的鸡窝头:“我烤肉给你吃。”
“我不要你烤肉,我要你考虑我妹。”
“行行,考你妹嘛。”
卫平连哄带骗,最终骗来纪辰一套阵法。
步辇行至千渠坊中心的高台边,缓缓落下。
在纪星清脆的报幕声中,宋潜机上台入座,卫平站在他身后。
左右两位则是他的左膀右臂,司农刘木匠、司工铁三牛。
终于到了宋潜机最期待的环节,谷子、玉米、甘蔗、绿豆、大豆等等作物和不同种类的盆栽接连登场。
无论他问栽培时一天浇多少水,还是问用什么施肥,参赛者都对答如流,恨不得倾尽所知。
宋潜机心中直呼过瘾:“华微宗登闻大会时,也有人在小楼上办‘赏花会’,听说名花纷纭,我乘兴而去,却发现她们只是一群外行,不懂种花门道。今日我办这‘丰收节’,才是名副其实。”
如此饱满的种子、颗颗富有光泽,如此灵动的小苗,冬日也长出翠绿嫩芽。
如此多的农耕高手、种地行家齐聚一堂。
纪星高声道:“经过一轮紧张激烈的角逐,河东村‘修桥队回家种豆子’小队,选送的六斤大豆脱颖而出,获得丰收节一等奖,请司农颁奖,代表上台领奖。”
宋潜机伸出手:“恭喜。”
河东村村长一声抽气,直直向后仰倒。
宋潜机急忙伸手扶。
旁边同乡用凉雪拍村长面颊:“不能晕,机会只有一次,晕了就握不上了!下面画师都安排好了!”
村长立刻清醒,一把握住宋潜机双手:“宋仙官,感谢您!”
宋潜机:“是我要感谢先生,今日我获益良多。”
台下众人满脸羡慕:
“这下他们村,全都光宗耀祖。谁让人家村长脑子好使,参赛还带了个厨子,现场表演煮豆炸豆焖豆,太香了。”
“我们村也不差,洪福商队的人刚才看见我们村的棉花,想订走一批,现在就要付定金。”
气氛最热烈时,千渠坊几乎要被人声掀翻。
卫平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直到比赛尘埃落定,宋潜机在欢呼中挥手走下高台,向步辇走去,他才吐出一口气。
这个节日没有结束,千渠坊还有舞狮舞龙巡街、千发礼花闪耀、唱戏班子登台表演,和免费发放的热米浆,足以让每个千渠人笑闹一场。
但宋潜机最期待的事已经完成,他即将打道回府。
卫平跟在宋潜机身后,神经舒缓,终于感受到节日气氛,嘴角绽放自然的笑意。
恰在此时,一抹刀光在人群中亮起,反射阳光,刺目如雪。
第96章 明刀暗剑
今日千渠坊聚了很多人, 不止千渠人,还有隔壁洪福郡的参赛队、其他郡国的商队、游历至此来看热闹的散修。
画师们有专用桌椅,占据着视野较好的位置。
挥舞鲜花、彩绸的姑娘们挤在人群最前, 争着一睹仙官风采。
老人和抱孩子的妇人大多在后方, 那里人流较稀疏。
华美高大的马车、简陋的驴车、拉菜拉粮的牛车栓在路边桩子上, 有人撩开车帘伸头看、或站在车上张望。
值守在房顶的猎队弟子向下俯瞰, 整座千渠坊像一锅多姿多彩、内容丰富的大烩菜,但一切都暴露在冬日清澈的阳光下。
青天白日,人山人海。
刀光亮起的一刹那,人们以为这是安排好的即兴节目, 与舞龙舞狮类似的舞刀表演。
所有人愣怔时, 卫平飞身迎向刀光。
他没有出剑缠斗, 一次打出十八张冰冻符。
刺客瞬间凝固成冰人, 保持着出刀的动作。
卫平惊魂未定, 心道不好,只见蔺飞鸢模样的刺客全身冒出白烟,眨眼化作一张轻飘飘的人形剪纸,自燃殆尽,徒留一层花衣委顿于地。
“是化身术!来的不止蔺飞鸢!”
蔺飞鸢只会刀剑,不通道术。
又一道刀光在卫平背后亮起,他仓促回身招架。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响起凄厉哨音。
道旁惊马嘶鸣,骏马高高扬起前蹄, 数十匹发疯般横冲直撞, 房屋倾塌, 烟尘四起。
惊呼声、叫喊声、哭嚎声一齐爆发, 人群哄然奔走, 场面瞬间混乱。
车倾倒,马嘶鸣,瓜果乱飞,烟花爆炸,火光冲腾。
马踩人、车撞人,人推人。
周小芸嘶声:“保护宋师兄——”
宋潜机负手立在原地,不动如山:“去清场。”
他声音不大,却极威严,不容置疑。
周小芸咬牙,高喊:“护卫队跟我清场!”
护卫队转头而去,散入人海,勒住发疯的马,背起吓晕的老人,从马蹄下抢出哭喊的孩童。
防护阵开启,柔和金光普照千渠坊,减缓一切冲撞力道。
窗边、屋顶的外门弟子从天而降,扑灭火势,杀死人群中作乱的纸人。
护卫队和城防队迅速组织,场间恢复秩序,好像排练过很多遍,在保护下紧张地向街外撤离。
一丈高的惊马双眸血红,拉着马车冲向宋潜机。
赶车马夫抽剑时,挑扁担的小贩、抱头逃窜的富商、提裙子的女人同时动了,他们脸上惊惶神色消失,一齐出招,前后左右封死仙官退路。
卫平回头,眦目欲裂。
谁说刺杀一定要月黑风高、四下无人?
蔺飞鸢先前故意让卫平以为,刺客只有他一个人。
但一场刺杀绝不是两个人的较量。双方各出手段,力量、速度、神通、诡计,倾尽所有。
宋潜机四面无人保护,只有来敌。
四人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残忍笑意,忽然面前金芒一闪,似刀刃凌空刺来。
四人身体被金色光芒贯穿,血光四溅。
骏马倒下,车厢狠狠摔出,厢内传来一声惨呼,没了声息。
房顶上纪辰腿一软,拿阵盘的手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好险、好险,四个金丹啊……”
他的杀阵只能用一次,混乱发生时,他知道自己必须在最合适的时机,杀死隐藏最深的最强刺客。
方才人潮涌涌的闹市,顷刻间狼藉遍地,风烟滚滚。
纸人燃烧殆尽,人群撤走大半,街道空出。卫平用最快速度掠向宋潜机身边。
眼看尘埃落定,他们已渡过此劫。
有人比卫平、纪辰、护卫队所有人更快。
出乎意料,倒在宋潜机脚边的车厢轰然爆裂,一道刀光飞出。
刀光照亮宋潜机脸庞。
反射阳光,很是刺眼。
“宋师兄!”无数声嘶吼几乎同时响起。
刀锋劲气形成一面阻隔屏障,将宋潜机笼罩。
吹起宋潜机乌黑发丝,拂过脸颊,有点细微的痒。他眨了眨眼,好像被刀光刺痛。
刀身宽且长,这样一柄刀,杀过无数元婴,一刀下去,能将一座小山从中切开。
宋潜机只伸出一只手,垂落的广袖被劲气吹起,如风中残花。
最后关头,蔺飞鸢仍面无表情地保持冷静。
闹市作乱,乱中杀人。
就要青天白日,就要众目睽睽。
被下药的马,裁纸作人的术,马夫、小贩、富商、女人,兔起鹘落,环环相扣。
可惜宋潜机毫不犹豫的下令清场,混乱结束的太快,否则他们可以更占先机。
但没人会对已经发出惨呼的车厢保持警惕。宋潜机心思再深,都会下意识认为里面是被误伤的凡人。
蔺飞鸢制定计划时,有人问他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不就是杀个修为低微、靠山很大的小仙官?
宋潜机看上去像个被保护者,他擅长耕种、喜爱草木,没人亲眼见过他出手。
蔺飞鸢不会被这些表面现象迷惑,他坚信能得到许多崇敬和感佩的人,绝不可能只靠品德或恩情。
或者说,他根本不相信“品德”“恩义”“以德服人”这些东西。
宋潜机越显弱,他越警觉。
如果宋潜机打开宝匣,砸来一座画春山该如何应对?
用七绝琴呢?用屠龙阵呢?
不管他用哪位圣人的传承,必然动静极大、惊天动地,放在平原或天上云里,一定是大杀招。
但千渠坊高楼林立,人群涌涌,刺杀一起,人仰马翻,大神通不易施展,反而束手束脚。
蔺飞鸢倾尽灵气,斩出最强一刀。刀虽宽大,却足够迅疾。
风起云涌,飞沙走石。
宋潜机手中空空,伸出一只手。
他两指微动,竟空手轻弹刀身。
“铮——”
金石相击之声响起。
一刹那,寒意从刀身浸透四肢,刺客动弹不得。
蔺飞鸢看到了比太阳更明亮的光芒,感到死亡的阴影和大恐怖。
刀身从中间断开,持刀的右手从指头到手腕,骨头寸寸碎裂。
宋潜机只弹出了一滴水。
他今晨出门前,为压制境界,将经脉中饱和灵气百倍压缩,凝结成水。
“希望今日无事,否则……”他望着刺客惊骇、不可置信的眼神,心中补全后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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