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吗?”他这样说,漠不关心的语气活像在施舍一个贪得无厌的乞丐。
“……够了!足够了!”坐在桌前的蒙面人连忙站起身来,一边鼓掌一边谄媚地笑弯了眼睛,“抱歉之前那样对待你的朋友,这真是误会一场,太对不住了!”
塞维尔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彻底放松下来,肌肉的酸痛与疲劳像流水般浸透了他的身躯。他一直在故作镇静,直到埃尔温将那一箱沉甸甸的、用性命换来的钱砸在他面前,他才彻底放弃了伪装,像刚出生的刺猬终于收回了颤颤巍巍的软刺。
“埃尔温……”他忍不住喃喃道,自己都不知道这低哑柔软的嗓音里蕴藏着什么。
埃尔温闻声缓慢地低下头来,轻轻看了他一眼。Alpha那对碧蓝而雪亮的眼睛里不辨情绪,眼神却是无声的、如钢铁般坚实冷静的,仿佛一团冷寂且在黑暗中独自燃烧的火焰,叫塞维尔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
几分钟后,光着两只细瘦小脚的凯茜被带到了他们面前。她今年还只有十岁出头,纤细的脖子上捆着项圈,被牵进后台时像只跌跌撞撞的小羔羊,眼里溢满了待宰的绝望。
她没有认出自己的买主来,因为他们都戴着口罩。她用力地吸着鼻子,努力不让自己啜泣得太大声,却又在埃尔温一把抱住她时忍不住嘶声尖叫起来,用爬满疤痕的手臂疯狂捶打他的肩膀和脊背,像个精神失常的小疯子。
塞维尔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但埃尔温始终没有摘下口罩来,而是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女孩儿像炸毛的猫咪那样拱起的背,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后,塞维尔看见凯茜停止了挣扎,迟疑地、试探性地用那截惨白的手臂圈住了埃尔温的脖颈,躲在脏兮兮的罩袍里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塞维尔的泪腺有些发酸,不禁移开了视线。
眼前这幅家人重逢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是个局外人。他因此忽然意识到,自己跟埃尔温和凯茜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深厚的感情,也没有加入到这个拥抱中去的立场。他所做的只有笨手笨脚地站在原地,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来打搅这场重逢。但凯茜恸哭的每一声都像一根铁针般扎着他的心脏,让他难受得要命,所以,他最终还是踌躇着转过身去,悄悄地掀开了门帘,走进了夜场吵闹嘈杂的喧嚣里。
此时,拍卖会的中场休息时间已经结束,关押着压轴拍卖品的笼子被摆放在了高台中央,罩在笼身上的黑布早已被掀去,反光的铁笼被聚光灯照耀成白茫茫的一片。顶着滑稽的兔子脑袋的主持人在高亢地号召着什么,叽叽喳喳的人声喧腾而兴奋,像一片狂欢的海洋。
塞维尔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没有继续观看拍卖的心情。他只想要快点回家,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去。清除夜没有公共交通工具,他就徒步走回去,到家后再好好睡一觉,然后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就是崭新的、没有烦恼也不再需要逃亡的明天。
他身上的Omega信息素被抑制贴掩盖住了,塞维尔想着,只要足够小心,就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他慢悠悠地往外走,想要把关于清除夜的一切都摆脱在脑后,最好能像洗去污垢那样从他脑袋里面清除出去。然而,在挤开人群的过程中,人们夹杂着笑声的吵嚷与交流还是无法避免地窜入了他的耳朵。
“真难以置信,压轴的居然是他……”有人半是惊讶半是兴奋地说,“哪个白痴会愿意买下他来?”
“别这样说,”那人的朋友嘻嘻哈哈地笑着,“折腾他的方式多着呢,喜欢搞这种老男人大有人在。况且——卖掉他的器官肯定也能赚一笔回来。你瞧瞧他,普通人可不会像他这样保养得好。”
另一个人嗤之以鼻:“我肯定不会买他。你没看过新闻吗,他指不定一身是病。”
“又不缺你一份钱,”又有人噗嗤噗嗤地笑,“这样的上等人可会被某些人抢着要呢,更何况……”
塞维尔想要赶紧走开,但还是听见了那人故作玄虚的低语:“更何况……这可是一个迪特里希呢。”
又一个迪特里希?塞维尔猛地站住脚,随后满脸震惊地朝高台上望去——刚开始,他并没有在频繁闪烁的瓦斯灯和摇动的光斑中看清拍卖品的面孔,但一旦看清楚那个缩在笼子里的人,他首先感到了错愕,随后便是一阵复杂的、半是怨恨半是悲哀的情绪自胸口扩散开来。
被锁在笼子里的是盖布里奇•迪特里希,那个曾经差点强奸他的男人。
现在的盖布里奇完全看不出过去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跟其他的拍卖品一样穿着一件皱巴巴的、低廉的罩袍,暗淡无光的金发湿淋淋地贴着瘦得明显凹陷下去的脸颊,眼神闪烁着,拼命躲闪着台下的买家对他投去的、促狭又揶揄的目光。
塞维尔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这样的狼狈模样。
——那么,埃尔温呢?埃尔温知道自己的父亲也在这里吗?他知道盖布里奇正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样接受着拍卖者目光的洗礼吗?
塞维尔显而易见地犹豫了。
他听见兔头用高昂到几近破音的嗓音宣布竞价开始,有稀稀落落的买家开始举手,但报价的增幅缓慢,显然人们对于盖布里奇兴致缺缺,或者觉得他并不值得更高的价钱。
兔头急得绕着笼子转圈,手臂在半空中奋力挥舞着,似乎想要振奋人群的精神:“这是盖布里奇•迪特里希!各位!”他几乎是在尖叫了,“听说他还有一大笔神秘资产没有被追讨!想想看吧——花一点小钱就能买下他,从他嘴里撬出所有你需要的信息,你就能拿到一大笔资产。诸位!你们只要买下他!”
他慷慨激昂的宣讲声在此时顿了顿,然后惊喜似的抬起硕大的脑袋来,宣布道:“又一位竞拍者举手了!再追加一千美元,是吗,先生?”
塞维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意外地发现新举牌的蒙面人正是曾与他竞拍过凯茜的那位。这个神秘富豪戴着遮住上半边脸的假面,象牙白的面具上有镂空的雕花,露出形状略显粗犷的戽斗下巴。他不紧不慢地对着兔头摇了摇头,用懒洋洋的声音说:“一百万。”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也不清晰,却再次引起了全场的喧嚷与呼哨声。塞维尔在这震耳欲聋的欢笑声中愕然地瞪着眼睛,接着听见兔头从沮丧迅速转变成狂喜的高呼:“他是您的了!”
“……不过!”兔头的语气随后一转,“我注意到您是个熟悉的面孔,您上一轮对凯茜小姐的竞拍令我印象深刻。我想在座的诸位都对此感到好奇——您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迪特里希家呢?”
这也是塞维尔想要问的问题。他紧张地盯着那个神秘人瞧,却见那个男人咧开嘴大笑起来。
“请替他准备一个断头台,”他笑着说,仿佛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我想看他们血溅当场。”
人群中顿时滋生出某种激动的、错乱的、即将发疯的情绪来,像因饥饿而躁动不安的狼群,狂热高涨的嗜血情绪如同病毒般蔓延在燥热的空气里。而塞维尔置身其中,被骇浪似的人潮推挤,只觉得整个身躯都在不由自主地战栗,体表滚烫而骨骼冰冷。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赶回去,赶在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前找到埃尔温,然后、然后——
“一个寻仇者!”这时,兔头在高台上发出一声突兀的、夸张的惊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要求我们当众砍掉拍卖品的脑袋了,珍惜你们接下来即将看到的吧!”
随后,塞维尔看见主持人抬起手来,愉快地打了个响指,便有几个浑身肌肉的屠夫扛着锃亮的铡刀、遍布血污的木桩和粗布麻袋走上台去。伴随着疯狂的欢呼声,他们把盖布里奇从笼子里粗暴地拖出来,重重地按倒在了那只木桩上。
所有人,包括塞维尔,都知道他们只需要再等待一段短暂的时间——等到寻仇的陌生男人付完帐,盖布里奇的头颅便会被铡刀砍落,然后滚进那只粗糙的布袋,只剩下一只光秃秃的脖颈裸露在发着疯病的空气里,动脉静脉和任何一切能够被斩断的血管一同往外飙血。
但这一切都太原始、太血腥、也太反人类了,塞维尔无法控制自己浑身的颤抖。
他必须、必须立刻回到后台,立刻找到埃尔温!
Chapter.14 火海
【预警】:非主要角色死亡
* * * * * *
塞维尔不知道自己的信念和力量从何而来。
他胡乱拨开阻挡在身前的拥挤人群,穿过海洋般密集的人潮,艰难得像是在汪洋大海中与暴风雨搏击。这些躲在面具后放肆尖叫狂吼的人们冲撞着他,挥舞的手臂、霓虹灯影与远处传来的爆炸云在半空中晃荡着,好似成簇的海葵张牙舞爪的触须。
但塞维尔最后终于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后台帐篷。他跑得气喘吁吁,一掀开门帘,便径直撞上了一堵坚实的胸膛,要不是对方反应迅速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很可能直接栽倒在地。
他正巧撞上了埃尔温。
塞维尔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每一处血管都在积血肿胀:“埃尔温!你的父亲他……他也是拍卖品!”
埃尔温的身形明显一滞,接着一言不发,猛地朝高台的方向冲去!
“埃尔温!”塞维尔看见他高大的背影眨眼间消失在人群里,只好回身握住了凯茜的手——凯茜还红着眼圈站立原地,懵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还没听明白。被他抓住手臂时,这个女孩儿惊慌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开来,于是塞维尔用紧张而颤抖的声音安慰她:“不要怕,凯茜,我带你去找埃尔温哥哥。”
凯茜听过他的声音。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女孩儿犹豫了一下,那孱弱的身躯缓慢地靠近过来,挨着他的手臂微微颤栗,像离群的小鹿终于找到了母亲。
塞维尔牵着她的手往外跑,她罩袍的裙褶便在夜风中翻飞起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几乎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
人潮像翻涌的潮汐般扑面而来,凯茜个子不够高,却能透过人群接踵摩肩的罅隙看见漂浮在夜空中的光影与高台上摇摆的人形。光影摇曳间,她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跪爬着,脑袋搁在血迹斑斑的木桩上,而一个戴着狰狞面具的大块头站在那人身侧,举高了手中明晃晃的屠刀——
下一秒,她感到眼前一黑——那个牵住她胳膊的蒙面青年忽然转过身来,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双眼。
她还在茫然地眨眼睛,像一只无措安静的羔羊。塞维尔能够感受到她颤动的眼睫扫过掌心,软得像初生动物的胎毛,他这样用冷汗涔涔的手掌掩住她的眼睛,便活像在行使以保护为借口的亵渎。
但她绝对不能看见这个。
塞维尔缓慢地抬起头来。他闻到空气中溢满的、足以让人嘶吼发狂的浓郁血腥,也听到铡刀砍断颈椎时发出了一声铿锵的碰撞声,活像屠夫在案板上剁开动物的肋骨。随后,盖布里奇的头颅滚落下来,充血的眼睛仍然圆睁着,自头颈断面中飙射的血雾便像大簇骤然绽放的猩红焰火,在逼仄低垂的夜幕下染成一片热红。
噪杂的人声在此刻终于远去。塞维尔艰涩地喘了口气,手臂不受控制地发着抖,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慢得异常。
也正是这个时候,塞维尔终于在视野中找到了埃尔温——Alpha站在狂舞的人群之中,如同一具冰冷的、矗立的塑像。他背对着塞维尔,直直望向亡父的断头台,发梢和身体的轮廓被一重重或明或暗的铬黄、暖橘与猩红焰色照亮,那柔软的金色鬈发在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血雾中飘扬,像被洋流冲刷的洋红色海藻。
“埃尔温!”塞维尔忍不住大声喊他,一面将凯茜的脑袋搂进怀里,一面困难地推开人群。
直到他们足够靠近,塞维尔的声音这才像是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微微动了动,侧过脸来,近乎透明的眼睛里泛着幽暗而森冷的光。
“你……”塞维尔轻声说,“你还好吗,埃尔温?”
埃尔温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逆着光的神情晦涩而难以辨析。他像是说了什么,但那轻飘飘的话语被人群滔天的尖叫与欢呼吞噬,塞维尔只能听见一点短暂而冰冷的尾音。
“不要……不要做蠢事,”但塞维尔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声线哆嗦着,“埃尔温,他们太多人了!”
埃尔温深邃的眼瞳看向了他,那眼神叫他脊背发凉。随后,他终于听见了埃尔温冷漠深沉的嗓音:“……你怎么能劝我忍受这种事?”
“因为你这是去送死!”塞维尔鼓起勇气大声说。
“你把我搞糊涂了,”埃尔温低声说,“你好像并没有资格来劝阻我。”
“他们想要强暴的是我的妹妹,他们宰杀的是我的父亲,而想要他们偿命的是我——这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塞维尔的声音顿时哽住了:“但是……但是……”
“还记得你离开的那一天吗?”埃尔温嗓音里具有某种奇异的宁静,“我闻到了你的信息素,然后,我在那天晚上分化了。”
“原来Alpha的分化期也会那么痛苦,”他说,“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以为自己会被活活烧死。那个时候,我想见你,也只想见你。我给你打电话,发消息,想着你怎么能那样狠心,居然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毫无留念地离开了,甚至没有一声道别。”
塞维尔愣住了,感到心脏在突突地跳动。
“你究竟在想什么,格兰尼,”埃尔温用那个疏离的称呼喊他,“自从你逃开后,我们毫无交集,到现在已经跟陌生人没有两样了——这是你决定的。”
对啊,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塞维尔想说的话通通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是因为埃尔温眉眼间的无情还是话语中的残忍——但埃尔温说得没错,当初逃走的是他,拒绝沟通的也是他,现在惹来麻烦的是他,反覆纠缠的也是他。
他自己也搞不懂了——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Alpha曾在地牢里那样贪婪地嗅闻他的信息,又那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甚至会将脸颊埋进他的胸前偷偷哭笑——他怎么不可能喜欢他?过去几个小时内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一触即碎的幻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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