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画笔,没有任何人教导,同龄人还在学习基础入门,方木却能自如素描,勾勒出他想象中的画面。
秦父看看方木,再看看秦越的成绩单,气不打一处来,又给了秦越一顿鞭子。
秦越有点烦,虽然他本来也没少挨揍,但自从方木出生后,他挨打的次数直线上升,有时候简直无妄之灾,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为何被揍。
虽然如此,秦越却仍旧每天往方家跑,这些年里已然形成习惯,每天都要见见方木,跟他说说话。
不过有时候秦父很过分,非要秦越待至少一小时以上,跟方木一起学习,写作业,再不济,也侧面受受熏陶,所谓近朱者赤……
这天周末,秦越又被秦父强制性赶到方家。
秦越推着方木上顶楼。
方木平常一般坐在阳台或三楼书房的落地玻璃窗前,这两处都能晒到太阳,还能看到楼下路过的行人,以及第一时间看到放学回来的秦越,当然,还有傍晚他们奔跑追逐的身影。
清晨,秦越打着哈欠出门,直到夕阳西下,甩着书包回来。
方木身体不好时便昏昏欲睡,终日躺在床上,好时便跟着老师读书写字,画画。而后便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等待太阳下山,等待秦越冲进来,笑嘻嘻说几句话,又跑走,然后在小区里横冲直撞,追逐嬉闹。
路灯亮起,秦越回家,邻栋秦家穿来热闹的电视声,秦父的大嗓门,偶尔夹杂着秦母的骂声,以及秦越被揍时的嚎叫声……
慢慢归于寂静,方木又长又短的一天便过去了。
方家人本就性子偏静,加上方木生病,全家犹为小心翼翼,平日里家中几乎落针可闻。
只有秦越来,家中会短暂的热闹片刻,方木不喜欢身边时时有人守着,也只有秦越不会被赶走——曾经赶过,奈何秦越脸皮厚如城墙,无计可施。
三月温暖的阳光,温暖的风。
方木坐在画架前,面容沉静。秦越则在四周走来走去,摸摸花,掐掐草,百无聊赖。
“啊,好无聊啊。”
秦越嘴里叼着片叶子,躺在地上,翘着腿,眯眼看蓝天白云。
他习惯了跟方木每日见面,却向来待不住太长时间,秦父规定的一个小时,简直要他的命。
“好,无,聊!”
“真特么的无聊!”
“啊啊啊啊!”
方木开口道:“无聊就滚。”
秦越叹了口气。
方木:“滚。”
秦越察觉到不对,马上坐起来,看方木脸色。
方木面色冷冷的,看也不看他。
“我没说你烦,”秦越说:“我是说我家老头子烦……”
“不用解释,”方木头也不抬,不客气地说:“解释就是掩饰。”
长久生病的人脾气总不大好,方木自小就不太收敛自己的脾性,不大爱与人说话,不爱说话却不代表不会说话,只要他想说,往往口齿伶俐,思路犀利清晰,在这一方面,秦越是他手下败将,往往被怼的哑口无言,毫无回嘴之力。
方木说:“你觉得烦也是正常的。连我自己都烦。”
秦越:“我真没有……”
方木:“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种人,能活到现在,已经算奇迹,该感谢老天爷,又怎能奢望其他。而本来,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你。”
秦越有点不知所措,只是一句无聊,却惹来这么一番言论。
“祖父母,父母,家人如此,更何况你呢。”方木低眉垂眸,像在自言自语,“每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孑然一身,人之宿命。”
“我没什么抱怨和遗憾,唯一对不起的是家人们,有缘做一家人,却只带给他们痛苦和麻烦。”
秦越张张嘴,怔怔看着方木。方木没去学校上过学,没有朋友和正常的社交,也很少看电视,小小年纪,脑袋里从哪来这么些东西?书上么?小孩子书读多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秦越心道。
“你不要这样说……”秦越开口道。
方木喃喃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方木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其他情绪,这样的神情却让秦越内心一震,感到一阵没由来的恐慌。
“叫你不要这样说……”秦越忽然感到生气,提高了音量,想要呵斥一句。
就在这时,方木却从椅子上慢慢滑下去,手捂住胸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剧烈喘息。
秦越大惊,疾步过去,一把抱住方木。
“你怎么了?犯病了吗?”秦越跪在地上,抱着方木,焦急道:“药呢,药在哪!来人,来……”
方木抓住秦越的衣袖,虚弱道:“别叫。”
紧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粒药丸,喂进口中,示意秦越将一旁的水杯递给他,秦越将杯子递到方木唇前,方木艰难的咽下。
短短须臾间,方木唇色血液尽失,全身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微微发抖。
“怎么回事?”秦越不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方木发病,但这两年方木偶尔发发烧,打打针,很少出现这么严重的情况。
秦越清楚记得,方木换了新的治疗方式和药物,医生说过平常可能会出现心悸紊乱,心口疼痛,出冷汗,身体痉挛的反应,而方木治疗以来,却并未出现医生口中的情况,倒让所有人欣喜了一番,只当接受良好,免去受罪。
方木没有说话。
方木指尖轻微颤抖,扯过轮椅侧面收纳袋里的毛巾,擦掉额上冷汗,再丢到扶手上,晾干。
“这不是第一次?”秦越仍跪着,半抱着方木,“这样多久了,嗯?”
秦越虽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却并非愚笨和粗心大意之人。从方木熟练的处理手法,以及冷静的应对态度,立刻明白过来。
“怎么不说!”秦越心痛道,“怎么不告诉我们!”
方木在秦越臂弯里闭着眼,不耐烦道:“说了有什么用,你们能替我?反而要跟着哭哭啼啼,烦死了。”
秦越说不出话来:“可是……”
“可什么是,”方木说:“闭嘴,你也烦死了。再多嘴就滚。”
方木仿佛很累,闭着眼,不再理会秦越。
秦越低头,呆呆看着方木,忽然发现,这些年方木总是一副冷冰冰,好像随时都在生气,一直在发脾气的模样,却从来没人见过他示弱,喊疼,或者难过伤心的样子。
白云悠悠,岁月倏忽。
秦越即将升初那年,方木住进医院,即将接受一场性命攸关的大手术。
秦越天天往医院跑。有时候能见到方木,有时候见不到。
“方小木,你看哥给你带了啥……”
秦越捧着只玻璃瓶,里头装着只颜色稀有的蝴蝶,兴冲冲跑来,却被护士拦住。
“嘘,先别进去。”护士轻声道。
医院里的护士医生都很喜欢这对小伙伴,一个白皙忧郁像瓷娃娃,一个好动活泼像小猴儿,两人在一起时却奇异的和谐。
啪——病房中传来玻璃碎地的声音。
方木摔碎了镜子,破碎的镜面照出方木单薄瘦削的身形与面容,还有光光的脑袋。长时间的化疗,加手术时间临近,方木被剃光了头发,成了个小和尚。
方木抱着头,如一只困兽,蜷缩着身体,剧烈喘息。
家人围在身侧,轻声劝慰,方木一动不动,像没听见。方母和方奶奶不断抹眼泪。最后方奶奶受不了,颤巍巍走出病房。
护士忙扶她到一旁转角静僻处。
“姑娘,你实话告诉我,这次手术成功率高吗。”
“方奶奶,该说的主治医生都已说过,您不要为难我。”
“说是一半一半,这实在太危险了……”方奶奶摇摇头:“就是在赌啊。”
护士眼中露出怜悯,没有说话。
“可不赌也没办法了,总是个机会。”方奶奶自言自语道:“愿老天保佑我木儿。木儿太受罪了。他只以为是场普通的手术……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方木发了顿脾气,后来累了,精疲力尽睡过去。
地面收拾干净,所有人都离去。
夜晚,病房里留着一盏灯,窗外夜色如水,方木醒来,看见秦越坐在床边,趴着睡着了,一只手紧挨着方木的手。
方木一醒,秦越紧接着睁开眼。
方木愣愣看着秦越。
“你怎么没走?”
“醒了?”秦越说,“给你看样好东西。”
旋即将那只玻璃瓶递到方木眼前,瓶塞有透气孔,蝴蝶在瓶子里扇动着金色的翅膀,试图飞高,找到逃离的出口,却均以失败而告终。
方木看了一眼,说:“它本来活的好好的,却被你捉来,关在瓶子里,就要死了。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秦越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这么一想,好像是挺残忍的,忙解释道:“不会死的。等你看过后,就把它放了。”
方木收回目光,投向虚无的空中,静静躺着。
秦越碰了一鼻子灰,却没有离开,沉默坐着。
“我没有头发了。”方木喃喃道,好像在自言自语。
“……哦。”秦越说:“以后可以戴帽子,还可以戴头巾。”
“可不可以不做手术呢。”方木低低道。
“都已经定好了啊。”
“手术会很痛。我不想痛。”方木说。
“会打麻药的,你放心。”秦越说。
…………
方木终于怒了,忍无可忍:“你在外面也这么讲话吗,怎么没被人打死?”
秦越大拇指得意的朝自己一指:“谁打得过哥。”
方木翻了个白眼。
秦越道:“你不信?等你出院后,我带你去现场观摩,你……”
方木侧首,看向秦越:“我也许出不了院了。秦越,我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
秦越顿住。
方木说:“这些天你多来看看我吧,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
清冷的灯光照在两个半大的孩子身上,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彼此对望。
秦越笑了:“不会的。方小木,哥不会讲话,但哥跟你保证,你不会死。手术会顺利,你会活下来,然后跟哥一起长大,成家。”
秦越想了想,说:“等你做完手术,哥送你个礼物。”
方木撇撇嘴,很不屑秦越的礼物,想也知道,以秦越的个性,能送出什么好东西。
秦越嘿嘿嘿,不再多说。
天彻底黑了。
秦越打开窗户,晚风吹来,蝴蝶扇动翅膀,从瓶口飞出,飞向远处璀璨的灯火。
两天两夜的手术,方木鬼门关前走一遭,活了下来,昏睡几日后,从重症监控室出来,慢慢清醒和好转。
来看望他的众人里,秦越显得犹如突出,方木见到他便愣住了。
秦越走上前。
方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眼中充满不可置信。
“方小木,不认识哥了么?”
秦越顶着个光溜溜的脑袋,冲方木亮出招牌式的嘿嘿嘿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还有人在看不?
第77章 番外
“方小木,不认识哥了么?”
秦越顶着个光溜溜的脑袋,冲方木亮出招牌式的嘿嘿嘿笑容。
方木睁大双眼,定定看着秦越,呼吸微微急促。
秦越单膝跪在地上,趴到床前,将脑袋凑到方木面前,“要不要摸一下,热乎乎的,挺有意思的。”
方木伸出手,小心的碰碰秦越的头顶。秦越的头型很好看,才剃掉的头皮有点扎手,摸着却很舒服,带着温暖的意味。
“丑死了。”方木说。
“嘿,你也没好看到哪里去。”秦越哈哈笑着,一如既往的嘴巴甜如蜜。见方木抬手吃力,便主动更往前凑了凑,脑袋挨在方木肩旁近侧,方便方木观看和与自己说话。
“我们比比,谁的头发长的快。”秦越说。
方木:“幼稚。”
秦越啧了一声。
方木偏过头,轻声道:“秦越。”
“嗯?”
“我活下来了。”
秦越低声道:“嗯,我就说你不会有事嘛。”
方木唇角浮起浅浅的微笑,过了一会儿后,又叫了声:“秦越。”
“嗯?”
方木张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侧首,微微低头,嘴唇贴在秦越头顶。
方木后来又做过几次小手术,病症奇迹般的被根除,虽然无法像其他同龄人那般健康,但无论如何,终于彻底脱离死亡的威胁,成为了一个正常人。
他的头发重新长出,发色黑而柔软,可以留任意想留的发型了,他却仍旧蓄起长发。
“习惯了。”方木说。
仍旧只留到脖颈的长度,在脑后或头顶扎起来,并不显得女孩子气,有种花样少年的感觉。
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和训练,方木走出家门,开始去上学。
方木早已习惯独处,骤然加入集体生活中,不大适应,不懂得,也不太情愿跟人主动交往。身边人对他大抵也怀着同样的态度,他聪明,成绩好,却有点冷傲,而且瘦弱,体质不好,大部分体育活动都不能参加,更别提平常男孩子们间的运动或打闹。
久而久之,大家彼此都习惯了互不理会。
大部分人只是不与方木交往,却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心怀恶意,试图欺负这个晚加入的瘦弱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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