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安停下来,再一次调整。
门栋已经碎了,上百个脑袋想要挤进来,屋子遍布蛛网般的裂痕,下一刻就将分崩离析。
“世界树”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那是一种韦安所完全不了解的力量,归陵说它不是个人系统的话,的确不可能是,这东西……太大了!
他能隐隐感觉到,这瞬间呈现的力量是以星系为尺度单位计算的,始终隐藏在这个不可见蒙昧的空间深处,但又遍布一切。
房屋的合拢堪堪停止,天顶有粉尘簌簌落下,如同一次迅猛的刹车,露出内里筋肉般的纠结的铁丝,甚至疗养院把这片空间向内拉的速度也缓了一缓。
李应全脚上有伤站不稳,盘腿坐在地板上,他一手按着地板,脚下是隐隐凸出的钢铁的架构,他盯着前方,铁丝在疗养院的力量快速锈蚀,风化,但又有新的生长出来。
残破的安全灯照在他身上,光线幽冷。韦安总觉他像个幽灵,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方,做错误的决定,永远找不到一个可以言说和存在的方式,这个世界不想看见他,他也讨厌这个世界。
但他的确并不是幽灵,他活着,很强大。
此时此刻,他眼神极为专注,身体紧绷如同本身就是无数拉紧的线条组成,盯着前方,在和大如一个世界的怪物进行一场空间上的拉锯战。
相对于他一塌糊涂的生活,李应全所拥有的系统极度宏大,有着惊人的秩序感,像能把整个宇宙纳入其庞大冰冷的规则。
李应全说道:“一分钟。”
韦安没说话,没什么好说的,他仍盯着自己刚才开枪的方向。
这是十分恐怖的场面,韦安惊奇自己此刻这么平静。这里怎么也比家庭聚餐更好一点,他想,想着他所拥有的。
他站了半分钟,再一次开枪。
那曾从他噩梦中爬出来的东西出现了,是从混沌中探出的触手,隐隐呈现手掌的样子,可是手指极长,因为他仍是人类,于是那怪异形体勉强保持了手的模样,可只让它更怪异了。
那看不见的“手掌”踩上外面的生物,传来一声高温物体烙到肉体上的嘶嘶声,它尖叫起来,大厅的空间都颤抖了一下。
那是无数人在叫,声音不同,有的高亢,好像从未感到疼痛;也有些嘶哑,仿佛经历这太多次了,还有些大约就没有发出过声音。
有仿佛是哭声,有恳求声,一切都透着腐败的无望。
它迫切地向后退去,“手掌”之下,异界更庞大力量的脉络呈现出来。
虚无中灰色的古神,长着长长探触针一般的脚——也许是触须、尾巴、或就是它身躯的主体——它力量所接触的地方,宛如未知生物体造成的污染。
好像其本来存在的方式被覆盖了,完全的抹消,变成了另一种怪异的形态。
“手掌”接触之处,它从内在就变成了一团有生物特征片极为杂乱的东西,由塑胶、金属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红色物质组成,纠缠在一起,内里烧着温度极高的火,是来自韦安头脑里的一个噩梦的杂烩。
这些东西的形态是一道道的绳索、锁链或血管,那色调甚至有着阴森的美感,爬行着,占据一切,成为它本身。
在最终的几秒钟内,它绝大部分肢体变异了,变成了一团缠绕在屋外被随便玩弄又打结的魔鬼的线团,只是由血肉、高温和其它杂质组成。
建筑在震动,更深沉,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手掌”的形状缓慢爬行,像在踱步,两步后便消失了。
韦安头疼得要命,但是努力压下去。他不觉得崩溃,也没有强烈的恐惧感,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事情上。
他死死盯着窗外,它从屋外跌落下去一大半,但还挂在铁丝上——
正在这一刻,这盘踞在大厅外的东西残余的肉体突然长出一个缩小的头,从铁丝边缘扒开一道裂口,冲了进来。
那是个胡乱装成的人头,脖子非常长,身上仍有塑胶的痕迹,还有缠绕的铁丝,但动作极快。
它迅速长出嘴巴,里面有参差的牙齿,长得满满的,又都是人类牙的样子。
韦安想再次开枪,可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那样的力量了。
与此同时,整个空间猛地一震,那是一次极重的撞击,能把整片空间撞碎的那种。
同一时刻,那颗头颅正冲到他眼前,韦安能清楚看到上面一只畸形的眼睛,边角长着赘物,眼瞳几乎是三角形的。
但那是一只有智力的眼,其中有某些东西让他想起偶尔见过的超能者的眼,虹膜的颜色如同病灶,某种程序在之后发挥巨大的作用,好像两者殊途同归。
但这不是人类的眼,充满了狂乱饥饿的气息。
最终时刻,韦安只向后躲了一下,而从刚开始一直在的巨大的撞击这一次终于撞碎了整间房子。
冲进来的仿佛一座山,那颗头颅在他眼前被撞飞出去。
房子被撕裂了,铁丝也七零八落,冲入的庞然大物完全挡住了视线,占据一切。
它去势未止,继续向上冲去,韦安抬起头,他的上方是大片病房、走道和花园,此时全部化为碎片,中间还连着一些黏合的筋肉。
建筑深处,疗养院的灯光骤然亮起,人世间的光在这一刻如此刺眼,人类的尖叫和询问仿佛难懂的语言。
那怪兽重重地撞向极高处,声音大得整个世界都在跟着震动,在它落下的地方,一丝阳光洒落下来。
这片地狱空间的中心,阳光轻柔明亮。
韦安抓住一根钢筋,才没有摔下去。
亮光下,箍在门外东西的残余落入虚空中,是一个勉强形成的人体,有着很长的四肢,几乎没有身体的畸形态。
韦安之前觉得疗养院在把他和李应全拉往这个腐肉为基础空间的深处,以便进食,可此时下方仍是黑暗,仿佛位置没有变化。
接着韦安意识到并非如此,这里他脚下之前所有的建筑都被毁掉了而已。
是归陵来了。
第五十一章 “矿区”
那是归陵的鱼群。
那人从向他报道开始就没用过这玩意儿,这些鱼似乎是他随意打发时间的杀人方式,不赶时间,杀戮规模大,他就这么慢吞吞地来。
但是这一次韦安再次看到了。
在上方的一线阳光下,这场面极为奇幻,因为他们好像处于极深的海底,那鱼在虚假的光下有一种绚烂的美,它们姿态悠然,韦安看到那条撞碎休息室救了他一命的鱼,仿佛是一条巨鲸……也有可能不是,韦安对鱼完全不熟,但他觉得以后可以了解一点。
旁边有一些更小的,三五成群,韦安曾看过一次旧日的图像,但像素太低,一切仿佛是黑白的,完全没有此刻的震撼力。
它们都是有色彩的,虽然已经黯淡,但在阳光下仍然极其优美,几乎是斑斓的。
这画面持续了十几秒,接着阳光的裂缝合拢了。
周围变得一片黑暗,鱼群也隐入其中,但韦安仍能感觉到它们。
此时他大概理解了所在的位置,无忧疗养院的建筑群仿佛一个半圆中空的肉球,其中有某种古老强大的力量,让腐朽的血肉从不断生长,内部形成的能量构建出房屋、器械、水源、光和引力。
鱼群在光线下隐现,变成灰色的幽影。
它们都长着尖牙,吞噬间中掉落的巨大的血管和腐肉,那只大鱼游回来,撞开一个落下的房屋底座。
这力量的内核一片漆黑,不知道有什么,韦安能感到潮汐一般的力量缓慢地拂过身体。
他朝下看去,看到了归陵。
那人也在抬头看他,像站在虚空之中,很平稳,样子也平静,没有碎石落到他身上,干干净净,和站在他家花园里时没有太大差别。
他开口说话,隔的有一小段距离,但是韦安听得很清楚,归陵说道:“过来。”
韦安吸了口气,跳下去。
归陵当然并没有站在虚空中,他脚下踩着一片幽暗灰色的金属的地面,太暗了,和这片空间色调相近,一时发现不了。
是他那条锈迹斑斑刀子一样的鱼,它变得如同飞船一般大,静静悬在空间,好像此处是静谧的深海,轻轻摆尾游动。
韦安落到它的背脊上,勉强着地——李应全完全不用他操心,是拉着铁丝下来的,十分轻松——手下的质感像是金属的感觉,微微有些凉,他感到其中庞大的力量。
韦安做出一个含糊的判断,这鱼没有任何他熟悉的动力源,用的很可能是反重力技术。
接着他抬起头,看归陵刚才做的事情。
他们在建筑弧的下方,那巨大的肉一样的空间被击碎了一大片,仿佛星体上的陨石坑。
之后无数镶嵌在肉上的楼房、花园和走道仍旧完整,有一些亮着灯光,呈现反向的球形,如同噩梦般的星空一样在上方和周围延展。
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倒悬过来,作为一个世界,不管看上去多完美,但并不真的总是有光、出口与开阔的空间,也可能终于就是完全的黑暗与疯狂。
韦安看着这个延续了某部电影的空间,想着它对美好幻影般的编造,他在里面极短地生活过,那里有感觉上还不错的人,他在这里有一个医生的身份,是故事里的炮灰,大概也在这个世界死和活过很多次。
这一切如此正常,几乎和他在普通世界的生活差不了太多,你到底怎么才能判断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呢。
归陵盯着那个方向,周围的鱼群游曳,跟上他们,无数窗户和门栋从周围掠过,韦安听到里院怪物的惨叫,接着又消散了。
归陵弄出的坑洞开始生长,核心有一刻呈现某种晶状体的效果,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在盯着他们,瞳孔漆黑,向内,做着一个有阳光和人群的噩梦。
归陵也死死盯着远离开来的建筑群。
上方灯光闪动,宛如虹膜上的斑点,韦安突然意识到,它的确在看着它们,无论是以什么方式。
归陵站在鱼背的边缘,背脊挺直,与它对视。
没再发生什么袭击,上方筋肉缓慢地长出来,占据了空间。
有一小会儿那里完全是一片黑暗,韦安知道,接下来办公室、走廊、病房会重新从这些肉里的能量中构建出来,继续他们的生活。
反重力的鱼悬停下来,他们就在一片倒扣建筑群的下方。
最下面一片黑暗,是里院的最深处,没有一点光,隐隐有一丝呻吟和呜咽传出来的,这里真是地狱的最底层。
一些建筑呈现肉质感,有的在“潮汐”中毁掉了,挂在那里像残破的肉条。
韦安开口,花了一点时间才发出正常人交谈的声音,他说道:“接着呢?”
“等T病区,”归陵说,“它会出现的。”
韦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在这地方你什么也不想说。
鱼群消失了,周围一片死寂。
归陵孤单站在那里,看着建筑,似乎在想什么。
李应全也看着上方,他孤独地坐在鱼背的一角,他在任何地方都无法融入,但又有自己强大的系列和一套空间的秩序。
过了一会儿,李应全说道:“我登陆了。”
归陵转头看他,李应全回视他,说道:“它刚才问我了,叫我‘初级工程师’。”
“嗯,”归陵说,“你现在是初级权限,固定一个时间局是够了。”
这对话有些没头没尾,不过韦安想起自己脑子里的电子音,大概知道他在说什么。
李应全就这么静静坐着,不仔细几乎看不到他,像他曾说过的那样,他不喜欢出现在光线下。
他就这么怔怔看了黑暗一会儿,低声说道:“我爸一直想当个工程师。”
这句话没有回应,孤零零在地狱里回荡,不知道能怎么回应。
韦安给自己注射了一枚金券,感觉好了不少。
他静静坐着,看了一会儿手里的枪,接着忍不住去看下方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想像中深渊的核心是什么,也许是完全的空无,但是并非如此。
那仿佛是一片广袤的大地,其中似乎有些深渊般的坑洞,一道极深的峡谷,隐隐有轨道样的东西,像筋膜一样反光,像个被糟蹋过的垃圾场。
韦安脑子里冒出一个词,“矿坑”,深入地下,一个不见光的资源区,他意识到,这就是疗养院同事人说的“矿区”,这片地狱的核心。
他看到这片黑色大地上一弯白色的痕迹,好像河流隐隐呈现,大部分藏在膜一般的夜色中。
韦安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感觉很不舒服。
他跪在悬停金属的边缘看着下方,那白色的微小的反光只能看到一点点。
韦安盯了好一会儿,他感到那阴沉的气息,身体有些颤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他说,“是尸体?”
归陵转头看他,他感到李应全都朝这边靠了一点,听他说话。
“嗯。”归陵说。
韦安遍体生寒,突然间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矿区”是一具巨大的尸体,下方弯曲河川般隐隐白色的痕迹,是一根骨头。
韦安曾见过类似的东西,青春女神,她的头颅像山丘一样,长发如同干涸的河流。
此时他见到了另外一具,他瞪着下方大片黑暗的区域,那是混沌中魔神的残躯。
他们一直在它的身体内部,乱七八糟被建造、切割、居住过的肉身,有无数的走道和孔洞,有轨道,天空和人群,形成一个噩梦的世界。
韦安看不到它的整体,但能感觉到那强烈的腐朽与哀伤,如恒星的引力一般浸透身体。
在这片空间中,这片建筑以它的尸体为养份,生长成这种可以扭曲物理规则的世界本身一般的建筑。
它是巢穴的养份,一具神的尸体。
“下泉有其变异属性,‘疗养院’四处可见,”归陵说,“这里能长到这么大,因为它是依凭‘神明’的尸体而生的。”
韦安战栗地看着下方一望无际黑暗的土地。
他意识到,这滋生从数千年前就开始了,灰烬城这些有着恐怖变异元素的建筑在其周围扎根,扩散,像菌类一样生长,“魔神”的力量让它们超过了其领域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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