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门见山,没有多做寒暄。
也许是彼此都很了解,没有意义的虚与委蛇,只是在浪费时间。
祝榭又道:“你却可以直接问我,倒不必去问烟柳花魁她们。”
薛兰令道:“若我只是门中的杀手,那我得到的答案,不一定会是我想要的答案。”
祝榭问:“你为什么想知道七刀门?”
薛兰令低声反问:“你觉得我为什么想知道呢?”
祝榭道:“你有你的道理。”
薛兰令道:“你可以猜想我的道理。”
祝榭道:“不如你也来问些问题,让我慢慢猜你究竟有什么道理。”
薛兰令淡淡一笑,执起酒杯,先将酒水一饮而尽。
薛兰令问:“你觉得我与七刀门有仇?”
祝榭道:“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
薛兰令问:“你以为我和七刀门有旧?”
祝榭道:“这是我的第二个想法。”
薛兰令问:“你又想,我只是好奇七刀门而已,其实没有任何别的目的?”
祝榭道:“这是我现在的想法。”
薛兰令道:“我的确很好奇七刀门,想知道为什么七刀门会是个杀手组织。”
祝榭道:“七刀门从前并不是个杀手组织。”
薛兰令道:“我已知道了这个过往,但我之所以要探听七刀门,是因为我还想知道——七刀门知道多少事情。”
他的一句话里有未尽的深意。
祝榭不可能将这种深意当成理所当然。
这些深意只意味着,薛兰令的目的就藏在这里。
祝榭沉思片晌,问:“你想通过七刀门知道什么事情?”
薛兰令道:“若我直说,那祝门主就会显得很没有诚意。”
祝榭只得给他斟了杯酒。
祝榭道:“你已知道我的身份。”
薛兰令道:“祝门主是想说以前的身份,还是现在的身份?”
祝榭道:“以前的身份与现在的身份,又有什么区别?”
薛兰令轻之又轻地反问:“祝门主以为呢?”
这就像是兵不血刃的交锋。
祝榭仰头喝了杯酒。
他叹道:“不错,我以前是白阳山庄的人,我甚至坐到了护法的位置上。我很得庄主的重用,为庄主做了很多的事情。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薛兰令的目光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那双眼睛在凝视远处的高山,似乎山巅有漂亮到极致的景色,让人挪不开眼。
祝榭又道:“可我和你很不一样,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去问,白阳山庄是什么?我只觉得庄主重用我,我就要为庄主做无数的事情,哪怕要我的命,我也要报答庄主的知遇之恩。”
薛兰令道:“可你现在却是七刀门的门主。”
“不错,我现在只是七刀门的门主,而不是白阳山庄的护法,”祝榭深吸口气,沉声继续,“而我之所以来到灵门城,做了七刀门的门主,却是因为庄主的命令。”
薛兰令淡淡应话:“愿闻其详。”
祝榭道:“那年庄主交给我一个很特别的任务,他让我去灵门城,去一个叫七刀门的地方。庄主说,七刀门在江湖上声名不显,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但这个组织却很重要,要我一定要在七刀门站稳脚跟,为庄里好好做事。”
“我很信任庄主,是庄主给了我出人头地的机会,让我能在庄里做个有头有脸的人,而不是路边的乞丐、任人宰割的鱼肉,这让我毫不迟疑,我答应了庄主,并且发誓一定会完成这个任务。”
祝榭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将之饮尽,他继续道:“最开始的时候,我来到灵门城吃了很多苦,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七刀门的下落。可我必然要完成这个任务,所以我做了很多努力,终于,得到了进入七刀门的机会。”
“那时的七刀门可没有月圆集会,可七刀门也有任务——却不是杀人。那时的七刀门,其实,是个情报组织。”
所谓情报组织,正如天机门一般,能通晓江湖中的大事小事,甚至隐秘之事。
只有他们不愿意说出口的,没有他们无法探听到的。
然而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祝榭猛地捞起酒坛,狠狠灌了口酒,“在我越来越了解七刀门,得到门主赏识的时候,我越来越知道,我以为的都只是我以为!我算什么东西!我真可悲、可怜,甚至可耻!我恨自己,我甚至恨不得想杀了自己!”
“可我不能,”祝榭眼露痛苦,他紧紧蜷着手指,颤声道,“我发了誓,庄主对我也有知遇之恩,等门主死后,我接任了门主,庄主对我很满意,让我交出江湖上所有的情报。我手握七刀门,我就可以颠覆这个情报组织。”
薛兰令道:“可你现在是七刀门的门主。”
祝榭道:“不错,我没有听从庄主的话,我没有交出江湖上所有的情报。我叛出了白阳山庄。”
薛兰令便落了目光在他的脸上。
那目光有些温柔,又带着让人沉迷的吸引力。
薛兰令问:“为什么呢?”
祝榭回答:“我不愿让这样的人得到江湖上的情报!任何一件都不想!他对我的确有知遇之恩,可当我身为门主,能够翻阅更多的情报时,我便知道,这世上任何恩情都可以作假!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我还不够了解!”
薛兰令道:“所以你现在成了七刀门门主,不仅和白阳山庄毫无关联,还和白阳山庄势不两立。”
祝榭点头:“这是我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正因为我在这个暗无天日、几乎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苟延残喘着,我才能保持清醒,不变成庄主的傀儡与工具!我可以做一个人,而不是他趁手的武器!”祝榭的声音里浸满了恨意,“终有一日,我要走出去!”
薛兰令淡笑道:“你会走出去的。”
祝榭抬眼看他。
祝榭忽然道:“你的刀法很好。我似乎曾经见过。”
薛兰令道:“我不会用刀,我用匕首。不过……”他轻声,“匕首亦是短刀。”
——“我少时认识了一个人,我们都叫他酒鬼。酒鬼喜欢喝酒,无论去哪个地方,他必然在腰间挂着个酒葫芦。他教我拳法,教我如何用匕首取走别人的性命,教了我很多很多,我把他当作老师、朋友、知己,直到他死了。”
薛兰令垂下眼帘,指尖抚上杯沿:“他死的那天,是深夜,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血,除了血,只剩下血。可他的酒葫芦很干净,没有一丁点儿的污渍。我打开酒葫芦时,里面的酒还是新酿的,很香,也很干净。和他那么肮脏的身体完全不一样。”
祝榭的眼珠狠狠震颤着。
他张大嘴,痴痴看着薛兰令,心似乎都要跳出来了。
薛兰令道:“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
祝榭闭了闭眼,他道:“好!你……只要你杀了黎星辰,我就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
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黎星辰身上有太多庄主的秘密,你若擒到他,一定要拷问出所有之后再让他死。”
薛兰令没有任何迟疑。
他为自己斟了杯酒,轻声道:“我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
二卷快要结束了,
第三卷的主角是黎星辰。
关于教主到底喜不喜欢小翊,爱不爱小翊。
这个时候想要知道答案,那就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其实看一直的剧情就知道,教主是个有血海深仇又厌世的,他只想报了仇就去死。
所以他没有什么时间思考情情爱爱的东西,也不觉得情爱有什么了不起。
而小翊也从来不以情感裹挟教主,更不会追究爱不爱喜欢不喜欢。
他们最终能在一起的原因就是他们的灵魂可以共鸣。
小翊能理解教主的所有,无论是厌世、仇恨、痛苦、谎言、骗局,小翊永远都不会质疑、责问、对此失望或想去承担。
小翊是一直纵容教主的,而他站在很理性的位置,不被情爱左右。
这才是教主最终会爱上他的理由。
小翊永远不会问爱不爱,他懂。
第三十八章
有琴弘和将这些事都做得很好。
他打理药田、整理药草,记录每一个被他医治好的病症,甚至是解毒的过程。
他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要成为一个大夫。
因为他是春秋谷谷主的儿子,所以他也就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有琴弘和也不排斥做一个大夫。
他可以说还很享受。
他从小到大都对奇毒剧毒很有兴趣。
但他是不爱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
有琴弘和更痴迷制毒解毒,炼药炼蛊。
如果他不是春秋谷的谷主。
那他也许更乐意做个这样的人。
但人与人总会有自己的责任。
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做就可以做的。
就像他和薛兰令两个人。
彼此都逃不过身份的舒服,走不出这层层的桎梏。
他也与薛兰令不同。
因为他可以放弃、停步, 随时随地,直到他厌倦所有。
段翊霜身上毒性尽去,已完全可以说走就走。
他也问段翊霜什么时候走。
段翊霜却还不想走。
或者说,段翊霜想等到和薛兰令一起走。
然而薛兰令迟迟没有回到春秋谷中。
薛兰令应下了祝榭的要求,没有急着回谷,而是先去了神梦阁。
神梦阁与陨星坞的事情仍没有个定论。
只是越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神梦阁对陨星坞的恨就越多。
少阁主的死在神梦阁与八大门派心中扎了根刺。
纵然到了最后只是场误会,这心结也不会轻易解开。
甚至可以说。
这心结永远都不会解开!没有解开的可能,也没有解开的必要了!
神梦阁已是注定会和陨星坞不死不休的。
而作为八大门派之一的陨星坞,更不可能对神梦阁低头。
真凶是谁已不是最重要的事。
因为这件事最终,不仅教神梦阁与八大门派离心,也让陨星坞在江湖中名声受损。
所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一旦触碰到了利益,朋友也会反目,兄弟亦能结仇,夫妻同样如此。
也正如薛兰令所想。
神梦阁与陨星坞,早就没了和解的可能。
神梦阁既失去了成为第九门派的资格,也失去了培养多年的少阁主。
但陨星坞确确实实没有对神梦阁出手。
只是很多时候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神梦阁如今在乎的,也不是谁取走了少阁主的性命,真凶是谁。
——而是要如何在这种“失去”之后,在利益受损之后,再从陨星坞的身上成百上千地讨要回来!
薛兰令依然站在屋外。
他隐在阴影之中,指腹轻轻抚过刀鞘上的花纹。
秋娘的声音里满是悔恨:“若我当时、若我当时再快一步!也许少阁主就不会死!也许,我就能看到谁是那个凶手!”
那天的中年男子同样在劝说:“秋娘,你也别想太多。是陨星坞不顾情谊对少阁主出手,我们在那个时候又如何能知晓他们的谋算!能避一时,不可避一世啊!”
“可我还是后悔,”秋娘说,“只要再快一步!再早一步!”
“秋娘,你越是这么想,越会让自己难过。”男子叹了口气,“为了少阁主,我们绝不能沉溺于这种痛苦。秋娘,你要振作。”
屋中一片死寂。
良久,才传来秋娘的一声叹息。
薛兰令没有久留。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就会立刻转身离去。
他不爱浪费时间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把着刀,也还是没有回到春秋谷里。
他走在街上,人来人往,几乎所有人都会回头去望。
哪怕只是错肩而过,只可看见背影,也还是会有人无可自控去看他。
茶楼里说书人讲得正当精彩。
叫好声阵阵传来。
酒楼里高歌谈笑正当热闹,这声响也同样传得很远。
灵门城里的一切都让薛兰令感觉陌生。
可他又有几分熟悉。
他曾在茶楼里喝过最苦的茶,有人笑着说他年纪尚小,还尝不出苦茶的香味儿。
他也在酒楼里品过最烈的酒。
酒鬼爱酒,酒鬼却不肯让他喝酒。
酒鬼说:“少主还年轻,你现在喝酒醉了,也不知道醉酒的感觉。”
然而如今已有十九的魔教教主。
仍不知道什么叫做醉酒。
他不爱喝酒。
当他摸到那只干净的酒葫芦,又看到沾满血污的衣摆时。
薛兰令想。
他就算再要喝酒,也不会想喝酒。
他可以喝酒,但永远都不会再想喝酒。
他失去了酒鬼。
也就失去了这所有。
——薛兰令不是个很容易感伤的人。
——他看过便过,想过便抛之脑后。
笼罩在漆黑天幕下的春秋谷很安静。
薛兰令回到春秋谷时,只去见了有琴弘和。
有琴弘和正就着烛光清点连日准备的药草。
32/83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