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觉得这条路上梅慕白在陪着他走。
人生得一知己,难得。
他在这样回想的时候,梅慕白终于到来。
白衣,黑发,身背长刀。与上次在天机楼相见时没有太大的区别。
俞秋意近乎欣喜地喊:“梅慕白!”
梅慕白却看他一眼,将带来的纸笔铺上桌,砚了墨,提笔书写下一句。
——你来做什么?
俞秋意道:“我要加入白阳山庄。”
梅慕白写:“你不用来。”
俞秋意道:“有件事情我很想知道。”
梅慕白问:“什么事?”
俞秋意道:“你知道有人在七刀门买我的命吗?”
梅慕白握笔的手一颤。
他抬眼看向俞秋意。
他们的目光在无声处交汇,像短暂一息,又极漫长。
梅慕白写道:“你知道是谁吗?”
俞秋意答:“我正是不知道,所以才要加入白阳山庄。因为七刀门的门主告诉我,若是我能帮他做到这件事,他就会告诉我是谁要买我的命。”
梅慕白道:“你不能来白阳山庄。”
俞秋意问:“为什么?”
梅慕白道:“你不需要知道。”
俞秋意偏头看罢,他道:“梅慕白,你知不知道这样说话很不对劲。”
梅慕白定定看他。
良久,梅慕白写到:“离开这里。”
俞秋意道:“你如果不给我一个很好的理由,我不会走。”
梅慕白道:“我让你走。”
俞秋意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步。
他并非多么不讲道理的人。
可梅慕白却连半个道理都不和他讲。
梅慕白皱紧眉峰。
——“你必须要走。”
俞秋意道:“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走。凭什么你可以加入白阳山庄,我却不行?”
梅慕白深深看他。
那张脸上竟浮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
梅慕白放下笔,向俞秋意走近。
他这踏出一步,轻之又轻,却重得让俞秋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忽觉眼前的知己挚友如此陌生。
——陌生在何处呢?
是梅慕白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还是梅慕白过于深邃的眼睛?
俞秋意后退了这半步。
梅慕白的视线随之往下,落在他的脚上。
沉默。
死寂。
梅慕白缓缓抬起眼帘。
他出手如电,哪怕俞秋意有所防备,也仍旧被他拽住了手腕。
他的手竟十分冰凉。
俞秋意被这骤然而来的变故惊得汗毛直立。
然而要再想说话已是不能。
梅慕白拽着他走出这间小屋,穿过长廊、行过一段石子路,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木门前站了个人。
俞秋意见过他,因为他方才也站在白阳山庄的门口。
也是他传话给了梅慕白。
他看俞秋意被梅慕白拽到这扇门前,便道:“我就说这人一定是胡说八道,俞秋意早就死了。”
这短短一句话,无论语气如何,说话之人神情怎样。
已足可让俞秋意心神俱震。
俞秋意霍然望向梅慕白。
梅慕白没有看他。
梅慕白的侧脸每一寸都让人觉得冷。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梅慕白亦有无数不能与他说明的秘密。
然后他被梅慕白推了过去。
那站在门口的人打开木门,顺势搡他一把,将他整个人搡出门外。
他还未站定,那扇木门已轰然关上。
俞秋意怔在原地。
这是条窄窄的小巷。
没有行人过路。
而他眼前唯有这扇紧紧合拢的木门。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
就好像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梅慕白知之甚少。
十四年的时间。
一个人的变化再如何多,那也相知了十四年。
——然而人的变化竟能如此之快吗?
俞秋意深吸口气。
他循着巷口的光亮行去。
金骨墨面,折扇上也映着阳光。
薛兰令懒坐窗前,将折扇支起,遮住一片烈阳。
他半阖眼眸,似睡未睡。
然后他轻轻笑了:“也许梅慕白隐藏的秘密,正是你我想要知晓的秘密。”
俞秋意道:“我很担心他。”
薛兰令道:“你却不必为他担忧,若他这么长时日都未曾有事,那他也不会立刻有事。如此,你也不用再去找他,若是再去,恐怕真正要出事的人,就是他了。”
俞秋意道:“可我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如果我想见他的时候无法见到,那要我如何安心?”
薛兰令藏在阴影里的眉眼倦懒艳丽。
他慢声开口,语调轻轻:“关心则乱啊,俞大侠。”
俞秋意哑然。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不知道时便以为没有。
见到了便知它有。
有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即会无端恐惧。
段翊霜适时道:“既然梅慕白能做出如此决定,也许正说明,他在白阳山庄知晓很多隐秘,知晓隐秘越多的人,越被重用,他的安危,你的确不用太过担心。”
俞秋意道:“我很难放心。”
段翊霜偏首看向薛兰令,他问:“你以为接下来该如何做?”
薛兰令却不应他。
那双眼睛隐在阴影中,似不曾睁开。
薛兰令只道:“你就算再不放心,也要放心。如果担心有用的话,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早就用担心来解决。”
他略过段翊霜的提问而去应俞秋意的话。
段翊霜紧了紧握剑的手,到底低下头去。
俞秋意道:“说的也是。”
“接下来我还想按照门主所说的方向继续探查,也许这次需探查得更仔细点,若是能发现些许蛛丝马迹,加以串联,或许还能找到点儿眉目。”
薛兰令道:“不错。”
俞秋意便站起身来。
他向二人一抱拳,道:“我这便继续查探,如有发现,我便来告知二位。”
段翊霜没有应答。
薛兰令点了点头。
这一张圆桌上竟沉默得很。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动。
段翊霜的位置也与薛兰令有一定的距离。
他们明显不如往常亲近。
但这绝不是段翊霜不愿意亲近。
只人有些时候会讨厌自己的敏锐。
因为薛兰令仅仅是坐在那里。
段翊霜就已察觉出他对他的不愿靠近。
人又要有自知之明。
越有自知之明的人越清醒,清醒的人就做不到装糊涂。
无法装糊涂的人一定是很累的。
他什么都知道,就不能装作自己不知道,正因为他知道了,有些事情做了,也就是错的。
段翊霜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交谈的话题。
无论他想说什么,最后得到的答案也无非两种。
一种是“我不会生气”。
一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两种被有琴弘和称作为“拒绝交流”的答案,即是薛兰令对他的态度。
他们之间还未至无话不谈的亲密。
就已经走到了相顾无言的境地。
这算是什么呢?
段翊霜拿这个问题毫无办法。
他隐隐猜到矛盾的源头是他那夜问出口的问题。
可就算如此,他问出口去,薛兰令也只会十分无辜地反问:“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因为这些事情生气?”
——他总说自己没有生气。
如今却连坐下的位置,也只能凭他自己的心意,不想靠近的时候,段翊霜就不能靠近。
作者有话说:
教主现在的状态就很像小情侣冷战的时候阴阳怪气。
平时:哦,嗯,随便。
小翊:你是不是生气了?
教主:我怎么会生气。
小翊:那你吃饭吗。
教主:不吃。
小翊:那你和我玩吗。
教主:没心情。
小翊:你是不是怪我那天问你那句话啊?
教主:你怎么这么想,我为什么要怪你。
小翊:那你和我出去玩吗。
教主:没心情。
是不是很有那味儿了。狗头
现在冷战,好了就更好了,虽然好了之后他还要欺负老婆,但是那次欺负完就要承认喜欢小翊了,那把教主气得,又想打老婆又舍不得,老气了。狗头狗头
第七十二章
傍晚时分,天色已黯。
段翊霜静静站在路口。
俞秋意走过来的时候,正与他碰面。
段翊霜道:“我与你一起探查。”
俞秋意问:“薛大侠不来吗?”
段翊霜轻轻颔首。
初秋。
风足够凉,夜色也足够乌沉,来来往往的人行走在长街上,已不似夏季时燥烦。
从迎入秋天已落过很多场雨。
雨势越急,落得越久,这秋夜便会越凉。
俞秋意领着路走在前面。
他走在前方,能看到来往行人脸上的神情,接踵擦肩时的拥挤。
他也走得很坚决。
他不在路上突然停下,忘记自己要去哪里。
也不会徘徊不定,踌躇于往哪里去。
俞秋意对扶义城的大街小巷其实已经十分熟悉。
他在这里不算很久。
却一定用了很多很多的耐心。
想要知道一个答案,人总要付出些许代价。
这代价就是耐心。
俞秋意领路前行,他轻轻呼了口气。
他停了下来,站在一家裁缝铺前,转头道:“最开始说与我的地点就是在这里,我探查过许多次,都是一无所获。”
段翊霜便点了点头。
段翊霜走进裁缝铺里。
里面挂着很多布匹,桌子拼出了一个方台子,上面也摆着颜色各异的布匹。
裁缝铺里有个年逾花甲的老头。
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见到两人进来,哑声道:“两位客人可是要做什么衣服?”
段翊霜道:“我不做衣服。”
老头问:“客人要做什么?”
段翊霜道:“我想问几个问题。”
老头道:“我的记性不太好,记得的事情不多。”
段翊霜道:“我只问这间裁缝铺在这里办了多久?”
老头慢声道:“自我祖辈在这里办下这间铺子,再交到我的手里,约摸有一百来年了。”
段翊霜又问:“裁缝铺只有裁缝吗?”
老头道:“客人的问题有些奇怪。”
段翊霜道:“裁缝铺里未必都是裁缝,正如坐在这里的人,也未必就是裁缝铺的主人。”
老头咧嘴一笑:“客人说笑了,这当然是我的裁缝铺子。”
段翊霜道:“你当然是这里的主人。”
俞秋意在旁听得十分糊涂。
他云里雾里,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哑谜。
俞秋意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头却轻咳一声,站起身来。
他如此站起,佝偻的身形竟一瞬拔直,就连浑浊的双眼也变得清亮。
他道:“看来无瑕剑认出了我。”
段翊霜道:“因为我上次来扶义城时,这间裁缝铺还未存在。至于你,实在身形太高,折不下腰去,只显得怪异。”
老头笑道:“原来如此。”
俞秋意愕然。
“他是谁?这是怎么一回事?”
段翊霜看他一眼,淡淡道:“西风飋飋起松林,卷尽长空万里阴——”
“明月在天天似水,似余一片坐禅心。”
那老头接下这句诗来,竟抬手将脸皮取下,往后捋顺头发,露出张额头饱满,剑眉星目的脸来。
俞秋意惊道:“你是‘西风小手’寿雪风!”
寿雪风道:“看来我在江湖上的名号还是很响亮嘛。”
段翊霜道:“如果行走江湖的人听到这首诗还想不起你的名字,那只证明一件事。”
寿雪风问:“证明什么事?”
段翊霜道:“证明你死了。”
寿雪风嘿嘿笑起,他道:“那倒也是,谁听过这首诗想不起我来呢,我可是每每做事都要吟这首诗,就是怕别人记不住我,不知道是我做的好事。”
段翊霜道:“你怎么在这里?”
寿雪风道:“这件事可有的说了,我本来在西楚州的长天城盘算着偷城主的东西,突然听说天意镖局的林氏兄妹死了。那可不好,镖局主与我也算是忘年之交,我立时赶回通州,唉,实在是可怜、可叹、可悲!”
段翊霜道:“所以。”
寿雪风道:“所以等林氏兄妹下葬后,我就来到北地了。”
段翊霜看着他。
寿雪风满面笑意与他对望了片晌。
寿雪风道:“好吧,好吧,这话也不是不能和你说,毕竟林氏兄妹告诉我,他们可是你和一个叫什么兰什么的人救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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