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琴弘和道:“只是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其余几个门派想必还是想维护一二的。”
薛兰令仍未睁眼,他道:“一件事想要做成,当然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手。”
“那你心里已经有了这个关键时刻,”有琴弘和说,“你就确定他们不会包庇白阳山庄,甚至为了白阳山庄将真相毁得一干二净?”
薛兰令道:“当真相出现的时候,他们只会断尾求生。”
这里是一座凉亭。
这个凉亭又好像谁都很熟悉一样。
似乎不管去到哪里,不管是在哪座城中,必然都有这么座凉亭。
亭中也只坐两个人。
眼瞧着炉火燃尽,有琴弘和伸手将茶炉提起,放在桌上。
“你让无瑕剑去见黎星辰,那你是否做好了他会带黎星辰逃走的准备?”他问。
薛兰令抬起眼帘,道:“无论他们要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影响我要做的事。”
有琴弘和道:“我都说过,你对他有些过分心软。”
薛兰令道:“因为这局棋下到现在,我已经不会输了。”
“你究竟设计了多少?”有琴弘和问。
薛兰令静静看着茶炉上还在丝丝缕缕冒出的热气儿。
他淡淡笑了。
“从我落下第一颗棋子时,我就已经料想到了今日。”
重逢。
朋友之间的重逢总是带着快乐、欣喜,气氛会是轻松的。
然而黎星辰和段翊霜之间的重逢却并不如此。
他们的重逢有些沉重。
是压抑,是沉闷,让人直有些喘不过气来的。
他们约定在一家酒楼见面。
也定好了在酒楼里的哪个雅间。
可当他们都坐在雅间里时,这里再亮堂,窗外的风景再美,他们都觉出了闷与冷。
因为他们很沉默。
若哪天无话不谈、相识多久的两个人都开始沉默,那必然是古怪的。
他们如今就是这么古怪。
桌上还摆放着黎星辰选好的菜肴,而他们这般隔桌对坐,竟已沉默了很久很久。
黎星辰终究是吸了口气。
他道:“你要见我,又不说话,这让我觉得有点紧张。”
他也不直接发问,只用彼此都还算熟悉的语气说话。
段翊霜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白阳山庄?”
“离开?”黎星辰略微有些疑惑,“我才回来不久,暂时还不想出去游历,怎么,你想带我出去走走?”
段翊霜却摇头:“我没有时间陪你出去。”
黎星辰看着他,道:“其实有件事我很想告诉你,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段翊霜顺着他的话意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和你说一说薛兰令,”黎星辰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到这件事。
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提起薛兰令。
黎星辰曾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他始终会担忧朋友,恐惧段翊霜会为此受到伤害。
然而在段翊霜看来,真正的伤害已经发生了。
这个伤害是对于黎星辰而言的伤害。
因为真相就在眼前。
不是能用“有所苦衷”、“迫不得已”来解释的。
段翊霜握在剑鞘上的手指紧了紧。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黎星辰道:“我觉得你不知道,他其实很可怕,我担心他哪天会对你不利。我背靠白阳山庄都不敢说一定安全,你漂泊已久,又有谁能保护你?”
段翊霜道:“他不会伤害我。”
黎星辰问:“为什么?因为你对他很好?因为你对他有用?还是因为你觉得他喜欢你?”
段翊霜轻声道:“你在害怕。”
黎星辰道:“我当然害怕。”
段翊霜却道:“我的意思是,你害怕薛兰令,你对他有非常深的忌惮。”
黎星辰苦笑:“实话告诉你,我没有办法不害怕他。在我要离开渭禹城的时候……他和有琴弘和将我绑到一个山洞,为了盘问我白阳山庄有哪处地方藏着秘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早在我们见面的时候,有琴弘和就已经在我的身体里下了蛊。他可以用蛊虫来操控我,也可以用蛊虫轻易取走我的性命。”黎星辰看着段翊霜,他的神情极为认真,“他们两个都有些丧心病狂,我最终只为他们划去了两个不正确的地点。而他们放我走,还是因为我有用。”
他终于把这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来。
他一直都想告诉段翊霜,想让段翊霜逃出这个漩涡,离开薛兰令这个人。
危险。
十分的危险。
这种感觉从初见时就已经存在了。
在薛兰令笑着对他说话,却又还将利刃抵在他喉间的时候。
段翊霜说:“我知道。”
黎星辰脑中轰然炸响。
他霍然起身:“你知道他们对我——”
“我不知道。”
段翊霜又说。
黎星辰被他一句知道一句不知道绕得头晕。
“那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黎星辰问。
段翊霜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但我不知道,他们居然做了这些事情。”
黎星辰便又坐回椅子上。
他问:“那他们为什么?”
段翊霜道:“就像他们说的,为了知道白阳山庄的秘密。”
黎星辰道:“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秘密。”
段翊霜问:“如果白阳山庄的秘密,正如断珑居里的秘密呢?”
黎星辰定定看他。
“你话里有话,”黎星辰说,“你想说什么?”
段翊霜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什么,但我却不知道,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我说话,彼此究竟还有几分信任。”
黎星辰却有了怒气。
黎星辰道:“段翊霜,我警告你,我把你当朋友,不是让你在这儿疑神疑鬼的!不管你说什么,我既然选择和你做了朋友,那就一定是很相信你的人品。你要说就说,有什么说什么。”
段翊霜道:“我看到了白阳山庄的秘密。在一座山林里,有一个石头垒砌的石堆。里面有座黑漆漆的山庄。”
黎星辰神情渐渐严肃:“我知道,我听父亲说过,等我成为庄主之后,我就可以进去那里。”
段翊霜道:“在那座山庄里,关押着很多江湖侠士。他们有些是成名已久,有些是将将展露锋芒,我甚至在里面见到了飞云剑,听到飞云剑唤曾经的天竹公子为‘小人’。这里面很多侠士,因为不愿意投诚白阳山庄,而被用了刑。”
黎星辰吸了口气。
段翊霜又道:“剜去眼睛的、砍下手臂的、断去双腿的,面目全非的——不止一个两个。那里有个地方叫征院,里面的每个人都已经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他们被锁链束缚,无论走到多远,都没有办法踏上中间的那座桥。他们就算走出来,也都是废人了。”
雅间里一时变得十分安静。
说话的时候,话语平静,人就会平静,话语急切,人也会急切。
可这种事情,话语越平静,越让人觉得心惊。
段翊霜问:“你现在相信我吗?”
任何一个人应当都不会相信的。
这种当着白阳山庄少庄主的面,讲说白阳山庄里有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存在。
能被相信的可能太小。
黎星辰也问:“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也不怕我告诉父亲?”
段翊霜道:“如果你不相信,你不会告诉他。你如果要告诉他,证明你相信了。”
黎星辰指尖颤了颤。
他叹道:“我相信。”
“其实自汤妙死后我就已经很不相信我的父亲,汤妙死时说的话太可怕,她口中的庄主,她口中的黎明达,好像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黎星辰看着满桌色泽鲜嫩的菜肴,却深觉无味。
他又道:“可我不能因为这些就去质疑我的父亲,就不再回去。我把汤妙的死告诉父亲时,他是如释重负的。”
“他本来十分迫切要找回汤妙——我当时以为,他对她有几分感情,所以想她回去。虽然我告诉汤妙,父亲根本不喜欢她,可我其实是不知道的,我不知道父亲曾经那么爱我的母亲,是不是也会变得花心,变得爱上另一个女人。”
黎星辰压低了声音:“所以当我告诉他,汤妙死了,我竟然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他竟然笑了。他究竟是谁?我甚至看到他的脸,已经看不出他哪里像我的父亲。”
“我相信你说的话,因为白阳山庄里,我父亲有个心腹,的确被人称为天竹公子。那个我如今还去不了的地方,也的确存在,正如你所说的,在山林里,在石头堆砌的地方。我甚至知道,为了掩人耳目,那里只做了一扇木门,装作是个荒废已久的地堡。”
段翊霜便问他:“那你会怎么做?离开,还是留下来?”
黎星辰闭了闭眼。
他回答:“我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我被父亲母亲疼宠着长大,是父亲一直呵护关爱我,是白阳山庄里的人看顾守护我,是他们教导我,也是他们陪着我。”
“我不能走,我也不该走。就算这所有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我承了他们的情,我又是父亲的孩子。我不能无情无义,我不能不忠不孝。”
黎星辰偏过头去。
他不看段翊霜了,他只说:“你走罢,今天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原来时至如今,我是没有立场对你说薛兰令不好的。我不会走,我也不会告诉父亲你们已经知道……我会帮你们隐瞒。”
“我是不是也很可恨呢?”他突然哑了声音,“我明明可以告诉他们,可我却宁愿和他们一起死在这里,我不想他们逃走,我单单一个人,就想把他们都留在这里。”
段翊霜道:“也许很多人都是无辜的,未必人人都会知道白阳山庄的秘密。”
黎星辰道:“可为了更多的人,你们发现秘密的事情,也不能被更多的人知道。”
最后他只说。
“再见,段翊霜。希望哪天再见,我还活着,又希望哪天再见的时候,是在下辈子。”
作者有话说:
本来打了很多字想解释的,又觉得文里说得很清楚了。
小黎不是一下子就相信了,而是他从汤妙和黎明达搅在一起之后就开始不相信了,黎明达的父亲形象在他心里逐渐幻灭,直到汤妙死了,汤妙又说了那些话,他回去之后又看到黎明达很高兴,所以他已经有怀疑了。
现在小翊说这些,基于小翊的人品和小翊的立场,没什么不能信的,因为小翊说得真的很简单,也没有添油加醋,而且更没必要编飞云剑和天竹公子的事情。在幻灭的父亲和始终真诚的朋友之间他选择相信小翊,也不能说他太偏信了,只能说黎明达本来就被他怀疑了。
黎明达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儿子居然会怀疑自己。
最后,本章一个小亮点:教主没有否认自己对小翊过分心软。狗头狗头
第八十一章
他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皱着眉,紧紧抿着嘴唇。
天边刮起一阵狂风。
风很大,将距离他最近的旗幡吹得猎猎作响。
然后他抬起头去看天。
天色没什么好看。
这里也不算有怎样令人难忘的风景。
他神情几有些严厉。
直到有人推开房门,快步走到他四步之外,躬身道:“坞主,白阳山庄传来了消息。”
于是他动了。
他收回手,将一双手拢进袖中,低垂着眼帘问:“什么消息?”
他的声音竟十分清脆。
清脆得与他如今的年纪毫不相符。
他这样一张脸,合该是多少人的父亲,已至可以做祖父了,却有着少年人般的声音。
那人低着头道:“北地有人发现,白阳山庄外仍有一座地下山庄,其中囚禁了许多江湖人士。”
“哦?”他挑了下眉,又道,“事情仅是如此?”
那人道:“然而发现这件事的人声称自己不愿打草惊蛇,所以并未营救,反而希望白阳山庄能站出来给个说法,或让八大门派及武林盟一齐查看,以证真伪。”
他漠然地望向远处,对如此怪异的事情毫不动容。
但他静了片刻,又道:“所以?”
那人道:“现在北地风言风语无数,但无一人敢去查探,恐得罪了白阳山庄。黎庄主那边递来的信……意思是说,他可以把这件事压下去,希望八大门派通力协作,莫让这件事传得更远。”
“呵呵……”他垂着头笑了起来,淡淡道:“黎明达倒是想得很好。”
那人问:“……坞主的意思是?”
他道:“能有人传出这件事,意味着有人要寻他的麻烦了。这江湖上太多的人,却无一人真的敢寻他的麻烦,如今终究有人要让他麻烦缠身……那你觉得,这件事,仅是他黎明达一人就可以压下来的吗?”
那人面露迟疑:“这……似乎不能。”
“这便对了,”他站起身来,伸手搭在那人肩头,唇色恍惚有些乌青,“黎明达压不下这件事,他越是压下去,越可能得到更糟糕的结果。可黎明达到底知不知道呢,他或许知道,却孤注一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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