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既然如此。”他轻声道,“为什么现在没用了呢?”
明明图南人受到的苦难一如既往,明明他们对于山神的信仰并未衰弱,他们甚至修建了敬神堂,甚至为他规定了那么多条规矩。
为什么他获取的信仰之力反倒一日不如一日了呢?
图南不明白。
而且在他寻求答案的这些年里,图南逐渐变得很虚弱,非常虚弱。
神明以信仰为根基,神格若从外界吸收不到力量,就会转而消化宿主自己的身体。
若本就是自己的神格也就罢了,自己的东西总不会把自己弄死,大不了陷入沉睡来积蓄力量——可图南的神格是他偷来的,对于它来说,图南不过是个外人,是个可以任它取用的大号能量源,自然想怎么榨,就怎么榨。
图南在成为半吊子山神之前,不过只是条灵脉,图南不懂。
想要神格是源于对力量和自由的渴望,他短暂地得到了它们,随即发现自己很快失去了自由,紧接着又缓慢地失去了力量。
山神不能离开自己管辖的地方太久,必须定期回到山里。而能离开的范围,取决于山神本身的能力。
图南确实想要图南人的供奉,但是如今明明家家户户都有他的神像,日日有人给自己烧香上供,可是他的能力与神格却反倒是在日渐消退,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不懂,但是听他说了这些的晏锦屏和沈连星都懂了。
“哦,我知道了。”晏锦屏拉长了声音,将每个字都说得又缓又清晰,“他们不信你。”
信仰崩塌是一个一旦开始就无法逆转的过程,图南根本就不明白,自己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把山神当成这样,能好才有鬼。
图南颤巍巍地闭上眼,没有反驳。
有点可笑。
晏锦屏将断水从肩膀上拿下来,在空中缓慢地划过一个半圆,最终刀尖直指向图南,问他:“你说完了?”
图南一脸无话可说的表情,面色惨白,原本脸色就不好看,现在看着更不健康,不像是山神,倒像一只游走出八荒之外的鬼魂。
“你看你,把神仙当成这样,这可怎么行。”
晏锦屏擎着长刀,很有礼貌地与他商量:“我看他们现在反正也不需要你了,你这条命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你就别要了,成么?”
图南:“……”
他当然是不想死的,不然也不会和晏锦屏废话这么长时间,但现在晏锦屏已经问到了他想问的东西,是死是活……恐怕也由不得他自己选择。
“我……我知道我从前对不起你。”他谨慎地往旁边侧了侧,发现晏锦屏的刀尖随之而来之后就放弃了移动,站在原地深深地叹了口气,虚弱地试图让晏锦屏改变心意,“可你仔细想想,当初那件事,是我一个人的错么?”
晏锦屏皱了下眉,稍微把刀尖往上抬了一点:“你想说什么?”
“人有多么好控制。”图南一看有戏,立刻又轻声细语地劝说道,“尤其是这种与世隔绝,又消息闭塞的地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他们是群什么样的东西了吧。你想想,当初害你最深的人是谁?真就是我么?”
少年阴郁的声音里略带蛊惑,试图祸水东引,将晏锦屏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他意有所指地望向图南城里,示意道:“他们不信任你,他们背叛你,他们让你被轻易地毁灭。”
“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同情他们,帮助他们……摆脱我?”
图南也知道,如今的自己绝无可能胜过晏锦屏,这是他不动声色的示弱。
晏锦屏总算弄明白图南在故弄玄虚些什么。他嗤笑了一声,听了这些话,反而没什么被激怒的感觉,只是摇了摇头,感慨道:“看来你还是不懂。”
这么些年了,他还是没什么长进,就连煽动,都这样拙劣——他从根里就不明白这些东西的内核是什么。
“他们是刀,图南。”
“你才是拿刀的那个人。”
就这么个废物,自己当初怎么就能叫他给骗成那样呢?
晏锦屏再次提起断水,只觉得这事荒唐又可笑,也懒得再跟图南废话,招呼也不打,简单地一刀平着劈出去,准确无误地——插进了图南的身体。
位置找得准,事也是之前对着他自己做过一遍的。刀刃顺着一剜再一挑,就挑出了一团金色的光球。
这是图南曾经从晏锦屏身上拿走的神格。
原本不长这样,原本要更大些,颜色也是浓金色,其中蕴含着厚重的信仰之力,就算在山神之中,也算是十分强大的神格。
如今却只剩下可怜兮兮的一小点,叫太阳一晒,几乎就维持不住自己的形状,勉强摇晃了几下,便散称无数碎屑,落进地底。
本就是这座山里的东西,晏锦屏既然已经不再需要它,它便自己回归了山林。
没有对前任宿主的丝毫留恋。
图南:“啊、啊啊……啊!!”
这痛苦来得毫无预兆,他没想到晏锦屏动手那么果决且毫不留情,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在一切其他念头上涌之前,图南最先感觉到的,还是剧烈的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弯下了腰,又是什么时候跪在了地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几乎要将他的精神撕碎。图南苍白的指尖深深地陷进泥土里,山里细碎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耳边传来的只有血液沸腾似的轰鸣。
和曾经的晏锦屏一样,他也并非全然依赖神格生存,只是将神格取出来而已,还不至于立刻归西。
在好半晌毫无意义的高声呼喊过后,图南到底还是逐渐停止了喊叫,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颤抖的胳膊已经无力支撑身体,只好向着一侧倒去。
他……就这样简单地再次跌回了尘埃里。
还支离破碎地活着。
晏锦屏甩了两下刀尖,居高临下地看着图南蜷起的身体,慢吞吞地陷入了思考。
图南可以死,但是图南山不能没有灵脉。
灵脉是一座山的生机所在,若是彻底消失,那么山上的植物也会即刻枯萎,动物也不会在此停留,从此以后,这座山就算是‘死’了。
怎么办呢?
他将刀悬在图南的脖子旁,上下左右地比划了两下。
直接下刀?这个位置好像不是很合适。
图南脸色苍白地哆嗦着,拼命地往远离刀刃的方向挪,但实在是没有力气,努力了半天,也仍然停留在原地。
到了这份上,挣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图南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从前觉得晏锦屏可悲又可怜,觉得他愚蠢,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和晏锦屏一样的傻子。轻信,善良,警惕心低得可笑。要暗算他,甚至不用多想什么借口。
就算晏锦屏像条丧家的狗一样躲进了烟景城,图南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从未停止过对他的嫉妒。
凭什么?
自己已经获得了他的神位,他的信众,他的一切,而他只能拖着残破的身体滚回凡人的城镇里苟延残喘,要不是恰巧碰上了有金羽卫守卫的城池,恐怕早就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去了。
凭什么他还能顺顺当当地活着,还能得到那么多人的爱与信重,甚至就连被他弄丢了的心脏,他都有办法重新做出一个?
他晏锦屏凭什么?
图南想不通。
而且在图南城的这些年里,他越来越想不通。
“我……”
他嗓音嘶哑地张了张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作者有话说:
一切的根源都是嫉妒。
……但图南说到底也就是个刚成精的小妖精,他又不屑于跟自己看不上的‘凡人’交流,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是什么都不懂。
有很多事情他没法理解,尤其不理解晏锦屏。不理解他真正的强大之处。
这故事没完,还有一部分。
第172章 池鱼
晏锦屏没有要听图南遗言的打算。
——这家伙原本就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如今被他们弄成这幅模样,还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好话来?
平时就不算非常讲究的晏老板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设身处地思索了一下,认定图南想说的要么是句掷地有声的‘我日你大爷’,要么就是‘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之类的言论,就算不完全一致,也差不离。
这些话听起来既不够温和,也不够友好。再说晏锦屏对图南会怎样骂自己不感兴趣,于是决定干脆就不要让他说。
“要不这样吧。”晏老板手里拎着着断水,雪亮的刀锋在图南的腰上比划了两下,颇具研究精神地划断了他一点衣料,流氓似的用刀尖挑起来看了看,琢磨道,“像你这样的灵脉化作人身,主脉应当在这——到这儿附近。如果我在这里下刀,差不离能把它整根儿地抽出来。等我拿到了灵脉,是将它还归山里还是怎么样,到时候再说。你看这成不成?”
他用断水的刀尖轻轻地一路从图南腰上划到后脖颈,压根就没用多大力,油皮也没划破一层——但从图南的表情上来看,他似乎恨不得自己就这样直接昏过去,好用不着再受晏土匪的精神摧残。
“唉。”晏锦屏叹了口气。
图南没有反抗的能耐,又不出声,他这样吓唬人家一两句也就算了,多了反倒显得自己没意思。
于是他单方面地替图南下了决定:“那就这么决定了。我尽量动作麻利点,疼是估计免不了——”
“放心。”晏老板现在才算差不多将这事真正放下。他心态调整得很快,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安抚图南,“很快的,就疼那么一会儿,忍忍。”
想了想,又道:“反正你也没下辈子,我就不祝你早登极乐了,成么?”
这还不如不说。
图南:“……”
图南面如死灰。
他开灵智的时间不算很长,自他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那一天起,似乎就一直在想尽各种办法来规避死亡。
他曾经受过晏锦屏一段时间的庇护,后来干脆得到了晏锦屏用来庇护自己的力量,似乎短暂地辉煌过一段时间,但如今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死。
似乎没有别的法子了。
“不……”图南的声音轻微,“求你,不——”
这种时候了,再求饶还有什么意义?
晏锦屏没停。
可他的动作不停,旁边却又出现了新的状况。
就在他刚要下刀的那一刻,树丛窸窸窣窣,从刚才图南转出来的神龛背后又走出个人来。
因为沈连星和晏锦屏两人的注意力都在图南身上,竟将他的存在忽略了过去。
赵旭震惊地看着城门口的这一切,身后还背了个小小的包裹。
小少年脸色苍白,眼睛瞪得老大:“你……你们在干什么?”
晏锦屏:“……”
沈连星:“……”
不是,他什么时候来的?
图南侧躺在地上,半死不活地睁开眼睛,瞄了赵旭一眼。
赵旭可不知道图南是什么身份,也不清楚这几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他只是回家拿了点东西,再出城就发现刚才还对自己十分友好的两人似乎突然变得穷凶极恶,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给弄成了这样不说,现在看起来还要用刀直接将人家给劈成两半。
就算少年再怎么早慧成熟,这场面对于他来说也有些太过刺激了。
晏锦屏顿住断水,刀尖堪堪划破图南腰上的皮肤,一些血珠滚落在地,渗进泥土里。
“别过来。”他轻声道,“我们处理些私事……转过去,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人命关天,这哪是他说稍等就能稍等的事情?
赵旭有点害怕,但他到底没法视而不见,况且沈连星和晏锦屏看起来都十分冷静,不像是那种为非作歹的坏人。这里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呢?
因此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大着胆子,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图南旁边,比比划划地试图劝他们都冷静下来:“不是,这、刀……你先把刀放下,有什么话好好说……”
有什么天大的仇怨,非得把人家的肠子都给抽出来不可?
晏锦屏叹了口气。
“劳驾,沈公子。”他叫沈连星,“帮个忙。”
他在这儿指着图南呢,没什么余裕抽空干别的。
沈连星也有点儿头疼。来的若是怪物倒也罢了,可赵旭说到底只是个孩子,若是一个处理不好,恐怕就会造成更大的事端。
他试探性地往赵旭那头走了两步。
“你干嘛?”可惜赵旭如今精神紧张,见他往前,自己就后退,警惕道,“你们不会杀我灭口……哎呦!”
他叫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踩在了一样什么软软的东西上,低头看过去,发现竟然是图南的腿,由于心情过于混乱,一时间也顾不上别的,连忙道歉:“抱歉,我不是……”
图南又瞥了他一眼,低低地咳了两声,忽然笑了。
“没……咳,没事。”他说。
图南话音刚落,晏锦屏猛地皱起眉。
他再也顾不上再考虑赵旭的心情,手起刀落,一刀就将图南从腰间斩成了两段,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手掌竖起,飞快地捏了几个印打出去,在图南与赵旭之间竖起了一道结界。
但还是稍微晚了一点。
图南恐怕比他们要早些察觉到赵旭的存在,在少年出现的时候就已做好了打算,因此一直积蓄着力量。
被晏锦屏斩断的身体很快化作泥土,零散的土块扭曲着从结界的下方潜过去,又聚拢到一起,躲在惊呆了的赵旭身后迅速升高,化作人形,掐住了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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