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手电筒的聚合光柱。他一点点的扫过,时不时的会看见几具新腐的尸体。他能感觉到祝言仁明显的颤抖。肯定是因为怕,可是怕得是什么,他不舍得猜。就那么骗着自己,那么一点点光,就愣头愣脑地牵着祝言仁走在一条黯然无边的路上。
光柱一扫,易家歌看见一对亮盈盈的珠子,那是一双眼,瞳孔缩得极小,眼珠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在黑暗里发着骇人的光,他猛地再扫回去,那双眼不见了。
有东西带着风生,猛地朝他扑过来。他闪身要躲,祝言仁却突然在一侧狠狠挤了他一下。正面迎上了那东西。然后沉沉地闷哼了一声。手电筒被一撞掉在了地上,易家歌飞快扑上去抱住了祝言,在那反着寒光的东西扎下来之前,往一侧一滚。
那寒光顿了顿,黑暗里有人冷笑了,拿起了手电筒。朝易家歌照过去,他把祝言仁护在身子下边,像一只受了伤的猛兽,眼神危险而警惕的看着那束光源,他怀疑是老东家来要他的命了。但不像是他们的作风,杀人,他们从来果断。
果然,那人开口说话,带着冷笑的余味:“你到现在还向着他?”是贺天干的声音,易家歌知道这是跟祝言仁说话。
他应该是伤到了哪里,气喘得很粗:“我不是向着他,是因为都怪我。”他推了一把易家歌,用胳膊撑着地,坐了起来。他肩膀上有血,应该是刺到了那里。他自己浑然不觉,也不让人碰他,他命令:“把手电关了。”
贺天干愣了一会,关上了手电筒。与黑暗一起铺洒下来的,还有清澈的月光。这里的夜其实并不黑,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一红一灭的纪云的烟头。
他茫然的低下头,一点点爬起来,想去翻捡尸体。贺天干扯了扯他的衣服:“她在这边…”
借着贺天干的力,祝言仁站起来,一步一晃的跟着贺天干走。易家歌想了想也跟上去,地方不远,显然抛了她的人也没想着要藏。祝言仁坐下去,理了理祝莺仁的头发:“姐姐,咱们该回家啦。”
她身上没盖着几处布头,生前遭遇了什么兼职一目了然。祝言仁却仿佛是没看见似的,平静的过了头。他缓慢的解开身上带着血的褂子,搭在她胸腹上。又去解身上的衬衫,易家歌见了,先他一步把外套脱了下来。祝言仁已经在解身上的扣子,他摇摇头:“别动她,她恨死你了。”
易家歌正蹲下身子,听了他的话,手一顿。僵在了祝莺仁身上三寸的距离。祝言仁脱了衬衫,整个上半身都露在空气里,夜里的风凉,吹过来几乎能让易家歌看见他身上竖起来的,在风里簌簌颤动的细细的汗毛。
“去看看你爸爸吧,往后跟莺莺埋在一块。”贺天干突然说话。
“嗯?”两个人都愣住了,没料到他会说这个。贺天干意有所指的:“莺莺为什么被人灭口,就是说明她没疯。”他把脸埋进手掌里:“今她就嘱咐我去埋了水儿林的尸体,说爸爸在那,我就不该把她当疯子…”
“你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祝言仁猛地推了他一把,贺天干的动作散了架,呜呜哭着跌在了地上:“你他妈哭什么?说啊!”
贺天干带他们去了一块无名的墓前,土是新土,碑面无字。草草了事的工程,像里面人的命。
祝言仁蹲下来,心跟着飘摇的雨滚进了新土里。易家歌也蹲下来,陪着他,对着无字墓碑一寸一寸的看。
贺天干已经抱着祝莺仁走了,荒野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和一群惨死的冤魂。
“我爸爸在日本吗?”祝言仁手扶着墓碑,扭过头隔着水雾看他。
易家歌在愣神,听见他说话,突然一抖。下意识的看向他,那么卑怯,那么不堪,像乞食的落水狗:“是…”
祝言仁把手搭在他头发上,全湿了,他用指头梳了梳,为他拢到后头,五官那么明显的显露出来了。他这样很好看,浓眉大眼,让谁都觉得他器宇轩昂。祝言仁想,也怪不得自己那么快喜欢上他。他的表情又冷又绝望:“还想接着骗我?”
易家歌忽然恢复了清明,又是那一副具有诡辩本事的商人相:“我不想杀他的,你知道,那时候我还不认得…”
祝言仁突然一把打在他的脸上,“啪”,响得格外清脆,可能是雨水击在肉上的原因。声音淡淡的“你在骨子里就是个坏胚。”
“我他妈就是了,怎么样?”易家歌猛地站起来,拧住祝言仁的手腕,把他提起来。那么强悍,却带着乞怜:“事情已经这样了,安吉,我对谁不好,都从没对你不好过。我他妈只想活着,我他妈想活着都不行吗!”
“我自从入了这个道,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过得,亏心事做多了就不是人了。”他摇晃祝言仁的手:“安吉,我以后一定改,你相信我。咱们去莫干山躲着,再去香港,去台湾。再也不回来了。行不行?”
祝言仁冷漠地看他的眼睛,听他终于说完,顺手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递给他:“易占良,你杀了我吧。”
他这句话像一根刺,突然把梦里的易家歌刺醒了。他撒开手,哽咽着问他:“没完了是吗?”
雨水把他们的身子都打湿了,也打湿了地上的泥,脚下的青苔。祝言仁点了点头:“你滚吧,跑到香港,台湾,别让我看见你。”
易家歌冷笑了一声,他“啼”地一声,滑稽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抑或者是泪。抿着嘴,神经质一般的点头:“安吉,我不跑,我就缠着你。这一辈子我缠定了。”
祝言仁的心已经死了,他没有回话扭身就走。他只是淡淡地想,他再也不爱易家歌了,或者再也不会爱任何人了。祝言仁也已经死了。易家歌从背后突然跑过来。
他以为易家歌会给自己一砖,敲死他,或者敲晕了把他抱走。结果他从身后站住,把外套披在了他身上:“淋多了雨,要感冒的。”
他一愣,心不争气的抖了抖。毅然决然地推开他。独自走远了。
易家歌没再追上去,他以为安吉消了气会自己回来的。可他忘了再软的骨头也会变硬的,再幼稚的孩子也会长的。他没想到,他没等来安吉回家,等来的是祝言仁打向他的一粒子弹。
39、郁郁
小梁上了一辆人力车,他养靠在上头,用一顶礼帽遮盖着脸。看起来舒适极了。在大中华饭店门口下了车。纪云便也停下,把车停在路边。刚准备下车,发现小梁上了另一辆人力车。
小梁把帽子把帽子拿下来,扣在胸口的位置。继续眯着眼睛让车夫跑。又到了一处路口,他下了车,四处张望一会。然后朝着纪云的方向站直了,朝他鞠了个躬,邪气的一笑。
纪云知道这是发现了他,并且警告他。他连忙低下头,再抬头看的时候,人已经不知道去哪了。
电车的后排上,一个撅着嘴巴的小女孩,往母亲□□中间挤了挤。她两条腿简直快伸到了地上,显然不适合在母亲怀里了:“妈妈,我想自己坐着。”她又扭了扭,膝盖打在了小梁腿肚上。他凶神恶煞的一瞪她。看着小女孩惊恐的眼神,满意的回过头去。
母亲赶紧把姑娘往怀里紧了紧。这人上了车就把女孩从座位上扫了下来,霸占了他刚才的位置。念他长的平平无奇,刚想与他理论一番。可惜他的衣服太薄,隐约能看见薄发的肌肉。她咽了一口口水,同时把怨气咽了下去。
下了车,小梁又叫来一辆人力车。他低着头,把周围的人物全部盘算一遍。确定没人跟着他,才迈开步子向着远郊走,最终进了一家装饰精致的小院。
进了院门,他发现里面锁了。他腿肚子立即转筋,抬脚欲跑。余光里瞥见一张画报,是百乐门派发的,就张贴在院墙上。一种职业的本能让他觉得不对劲。
画报内容平平无奇,只是上边零零散散泼洒了许多墨迹。像是恶作剧,他细细的看过去,三块墨点大,其他的小。大墨点分别指着三个字:“除、家、歌。”
他立即反应过来,院门开,屋子锁。这不是联络点被发现的讯息。而是要对自己人下手,命令不走上峰。
“见过吗?”纪云拿着一张祝言仁的照片问街口拉弦的瞎子。瞎子睁着一双出奇混浊的眼珠,啊啊啊的摇头。原来他不光瞎,还哑。
纪云面无表情地收回照片,在绅士淑女惊奇的目光下,揉了揉额头。怀疑自己是累晕了。前天从水儿林欣赏过一场活春宫以后,他每一觉都没超过三个小时。因为第二天,易家歌跟祝言仁分别感着冒,竟然全部出门了。易家歌去了公司,祝言仁不知道去了哪。他直觉祝言仁是要害易家歌,强烈极了,但他问不到人。
“哎哟,这不是那个小兄弟吗?”有位女士操着一口浓重的上海口音,指着那张照片。
“您认识?”
“认识,前几天来过这,跟我问路来着…”
纪云回到家里,天已经黑透了。他刚从车上冲下来,看见小梁急急忙忙往外走,他快步拦住:“易哥儿在家吗?”
小梁举起手里的合同:“我这正要去找先生,他跟松本签了个合同。”他上下打量易家歌:“这是…有急事?”
“那我跟你一起去找他,我觉得他有危险。”他说着拉起小梁要一块走。
小梁眼里寒光一闪,脚步急忙顿住:“这样,你去了也没有用,不如让我带些保镖过去,你把家里的安保做好。”他有些心虚,不知道是哪里露出了马脚,让他有察觉,呼呼喝喝的领着几位保镖,声势浩大的走。
纪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青帮的人在路上或家里动手的概率更大。况且他现在体力透支了,去了说不定要帮倒忙,不如就在家里等着。
还要再等等祝言仁,说到底,这是他的推测。如果祝言仁大大方方支出去的十万块是做了别的用。那这些就是他的小人之心了。
贺天干带着六个人下了车。他往四周望了望,跟祝言仁说得一样。这一片都是工厂,早过了工人下班的点。四处都静悄悄的,只有零星的几间屋子开着灯。
从一只竹筒里,他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地图。指着上边一处用朱砂抹红的房子,上边写着他的字,歪歪扭扭的,经理室。
他移动手指头,点在停车的位置:“分成两批,分别开车回去。直接往贵宾酒楼,咱们吃顿好饭”他顿了一口气,环顾了几个人年轻的脸,他半威胁半安慰:“千万别失手。”
几个人七上八下点点头。贺天干则在车上等着,伺机而动。他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也是他第一次独自安排任务。没有多紧张,只是觉得疲惫极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烟与爆炸声从那边升起来的时候,他恍然觉得,他正一步步的,走向原来的曼无边。
年轻人在奔呼的人群里逆流走出来,打开车门的时候带着兴奋与狡黠:“人已经炸成渣子了。”
“他看见我们的时候惊讶极了,眼珠子瞪得愣圆。他身上似乎有枪,但是太突然,根本没有反击就被我们打死了。”
他是个细长眼睛,贺天干想。但念他是个孩子,而且兴奋。没有纠正他,笑着听他说了下去。嘲弄地看着巡警与工人急匆匆的救火。
他没有一直说话,只在孩子的话告一段落的时候,心不在焉的露出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嘉奖的笑,对他点点头。他看着越来越旺盛的火势想,人命,本来就轻贱。更何况是易家歌,给他一声响,算送送他了。
纪云惊呆了,那一声巨响后。他脑子翁鸣不止。他的预感没有错,但是小梁还是去晚了。他愣愣地跌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第一次没了任何的注意。
而在不远处的霞飞路330号里。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把祝言仁震得一愣。有些茫然的往西南地方看过去,火势冲天而上。只茫然了一下,勾了勾嘴角,他咧开一个孩子气的笑。他很高兴,终于报了仇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声这样响,他心说,要是再响一点就好了,哪怕再响亮一点点呢。因为易家歌总是爱热闹。
曼晴芳急匆匆跑进小书房,气喘吁吁:“是易家歌的船厂爆炸了……”
“嗯,”祝言仁声音惨淡的,孩子气的笑着,低下了头。继续从纸上唰唰写字。
“不去看看么?”她看着祝言仁流畅运走的笔尖,声音弱了下去:“你要是担心,就说出来…怎么笑得这么难看?”
笔尖在纸上重重地一顿,晕开了一点蓝色的墨,他赶紧从旁边抽出一张草纸。在纸上拍拍,抬头问她:“我在笑吗?”他手里还举着纸,看起来有些呆滞:“笑得难看?”
曼晴芳有些担忧的看他:“今天你跟我说的那事,真的要办吗?那办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跑,”祝言仁将那张纸收了尾。把钢笔帽子扣上,“啪”清脆的响了一声:“我已经买了票,等杀了他,就直接上轮船去美国找我妈妈。”
说完,他把那张纸抖开,递给曼晴芳:“这些东西需要你准备,”他有些艰涩的继续说下去:“我手里没有什么积蓄,没办法为你出钱。”
“这没什么,”曼晴芳倚在他桌子一角,旗袍下一条细长的腿跨在祝言仁这一边。她指尖溜过一排排的字,眼神扫过祝言仁滴着汗的发梢。她从心里想,他还是担心易家歌,并没有关心我。
睫毛动了动,祝言仁抬起眼睛正对上曼晴芳的目光。有人赶紧躲开了,那人听见祝言仁说:“你把所有的东西都换成金条,往后万一真打起来,还是金条值钱。”他皱着眉站起来,像是在思索计划着什么,他慢慢挪出屋子:“尽量多换一些。”
曼无边对这种地方很满意,随意的往四处看。他才三十多岁,却穿着老人祝寿常用的那种唐装。一边对着四周的打扮装饰点着头,一边用仗尖在地上点。他夸奖曼晴芳:“晴芳有心了。”
曼晴芳从后边跑上来,一蹦一跳的,手臂缠上了他的:“哥,还有个人我新认识的,改天我们一起吃个饭。”她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也没小多少,是邀功的姿态:“是盛主席,”她仰起脸来,眼珠灵巧的转:“等攀上了他,大哥不得在上海一手遮了天?那什么斧头帮,什么……”
“唉?晴芳,话不能乱讲。”曼无边用手杖在地上敲了敲,迎上一个给他拜礼的客人:“好好,多谢成老板。随意坐…”他老气横秋的一挥手,在大堂随意指地方。最终成老板被安排事的领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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