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个少年是他这么多年来遇到的唯一的汉人……
秦涓想他一定是疯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担心少年的安危,他应该担心的是他那张从本子上撕下来的地图!
如果让蒙人发现他有帮助这个狐狐公子逃跑,他会被弄死的!
直到这时秦涓的血液凝固,他才彻底意识到他一时头脑发热究竟做了什么蠢事。
若狐狐曾救他一命,现在狐狐都自身难保了,那么他这一次恐怕真的要死透了……
营帐外,白雪纷飞,下雪了,这是正月十五过后的第一场雪。
少年披着一身狐裘跪在雪地里,两个副将看守在他身旁,那张俊美出尘的脸,神色无一分波动,无悲无喜就如同石窟里沉睡的佛陀。
营帐内吼叫声此起彼伏。
“我家公子有疾不可在风雪中久待,望大人们看在耶律丞相的颜面上,饶了他这一次吧……”
“他乃耶律丞相衣钵传人……确实需要慎重。”一个副将也点头说道。
左安沉着眉冷声说道:“不处置狐狐吉哈布大营难以立法!以后要本官还怎么带兵?”
“可我家公子不是你们营帐的人!”跪在地上的侍卫急了。
左安吼道:“自他进吉哈布大营的那刻起他就是大营里的人!就得按照咱们营的规矩办!全营上下的人全部看着呢!”
他也欣赏狐狐之非凡才干,又或者说很久很久都没有狐狐这样有灵性的天才出现了,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更是一个对器械有着极大天赋的天才!他会蒙语、契丹语和回回语,这样的人才真的实在是太少了……他也私心不想处置狐狐啊!
可是法度就是立营之根本!根本是不能动摇的!
跪在地上的侍卫见左安如此强硬,便知他们已不好在左安这里入手了,他眼眸一横突然道:“左安大人不妨找人去请示一下宁柏千户!”
正值吉哈布营大军与黑子狗军谈判归来之际,左安副将与几个副将最先抵达,刚一至营中便欲解决此事,而此时宁柏千户还未带兵归来。
甚至狐狐的侍卫以为左安是想借此时机杀害他家公子。
左安一想到宁柏,双眉立刻拧紧,他身为鲁巴部下不是宁柏的人,他与宁柏的人始终不对盘,他又不傻……这公子狐狐又是宁柏宠信之人。
宁柏之所以如一根刺横亘于他们之间,是因为这是深受大汗(窝阔台)宠爱的乃马真皇妃,她最小的侄儿,是大汗长子贵由的亲表弟。
放眼整个吉哈布营能与宁柏此人尊贵身份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大将军和伊文王世子曰曰。
左安虽不想狐狐死,此刻心中某种情绪却已被这侍卫激怒了,他冷笑道:“即便等宁柏大人回来,他也难逃一死,吉哈布营帐逃即是死。”
他冷哼一声,漠然离去。
第15章 少年慕艾时
宁柏是这日深夜抵达吉哈布营的,风雪兼程赶回来却听闻如此大事。别人逃也就罢了,可是狐狐……
鲁巴麾下的人看好戏似的等着这宁柏千户要如何解决这公子狐狐。
风雪大作的草场里,将士们站满了,他们谁都知道吉哈布营,逃即是死。
只见匆忙赶至容颜深刻的青年,在瞬息之间腰下的弯刀已出鞘,捏握在他指节分明的手中,他踏着步子向着跪在雪地里少年走去,如鹰目般的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他刚从谈判场上回来,因为黑子狗军狡诈先杀了吉哈布营几个俘虏,他一口气杀了几十个黑子狗俘虏以震慑狗军,手上的血腥味还未洗掉,他血液里的杀伐还未退下。
风雪里,将士们都屏住呼吸不敢作声。
似乎很多人都很害怕,唯有那跪着的少年紧闭着眸,不知是不怕还是在逃避……
却在众人都以为这个狐狐死定了的时候,宁柏一只手捏住狐狐的下巴,双目死死的盯着手中这张美到让能无数人自惭形愧的脸……他突然落下另一只手中的弯刀。
“……嘶。”将士们深吸一口气,却只看到一大撮头发从狐狐的狐裘上落下……没有看到让他们期待的鲜红血液。
将士们目瞪口呆,只听宁柏森寒的声音说道:“你母亲是汉人,斩你头发如同斩首,今夜你跪在外面一夜,若天不收你,你能活。”
宁柏说完,转身离去。
狂风的声音,还有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淹没了那些议论的声音……
但说了一会儿后也没有人敢再说什么,宁柏千户这么做说不行吧,他又是合理的,说不合理吧,这人家又说看天收不收……
狐狐体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这么弱的人极有可能活不到明天呢。
可是,狐狐活了下来。
为此,他忍受了一个晚上耳边那淫.靡的喘息声。
宁柏的营帐就正对着狐狐跪着的位置,是宁柏让人过来传了他的命令,他让狐狐跪在他的营帐外五十步左右的地方。
营帐敞开着,整整一夜。
从宁柏的营帐内传来的有暖风,还有彻夜的淫.靡的喘息。
狐狐忍受了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营帐内终于停下了,营帐的帐帆也被侍从们放下了。
终于,那股另狐狐作呕的味道在风雪里消散了。
他缓缓的睁开眼,见天空又开始落雪了。
他体弱是假,体中带蛊是真。他之表皮白若冰雪体温与常人无异,但他体内蛊毒肆虐积热难耐,又有狐裘相护本不惧什么严寒,但吉哈布大营乃至他的贴身侍卫,皆不知此事。
次日,天还未亮秦涓和往常一样去骑兵营,他每次都是最早去跑马骑射的,如此两年已经是习惯了,刚至那就看到一个跪在那里的身影。
他意识到什么,本想退开或者绕道的,却又想他如此心虚做什么,少年怎么可能知道他昨夜跟了他一路?
如此一想秦涓便迈开步子快速从少年身前走过。
“小孩,其实我很奇怪,你明知道我逃不掉为何还要助我逃走,而不是劝说我留下。”他的语速不紧不慢、没有任何语气的话让秦涓浑身一寒。
秦涓想装傻,想装作没有听到的话就这么从他身边走过去……他只是想去骑兵营,他不想理他。
他完全可以当少年在自言自语。
可是在走了十多步后,他却陡然停下了,深吸一口气,咬牙看了眼四下,竟然没有士兵把守。
他不敢看狐狐,甚至连扭头的动作都没有,他回答道:“留在这里你不快乐。”
他说完,快步走了。
他想当时他会助狐狐出去,完全只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昨夜他并未思考过狐狐会不会死……
他懵懂的知道对有一类人来说不快乐就形同于死,他和狐狐才认识不到一天,但他清楚狐狐这种有信仰的公子哥儿就是这一类人。
信仰是属于这些上层公子哥的。
而他秦涓还是要命的……他还不想死,但他已经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死了,也许是因为妹妹,也许……又不是。
时间与苦难快磨灭掉他对唯一的亲人的思念了,甚至妹妹的模样都快黯淡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仅仅成了一个他的念想……但他不想死,或许是因为妹妹,或许是因为不想这么白白活一场吧。
秦涓本来以为自己来的够早了,没有想到沐雅在这里。
“你不会是在这里射了一夜的靶子吧?”秦涓皱着眉微有惊讶的问道。
“诚如你所见。艹!”沐雅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狗比们昨夜把我抬过来了,却只顾着看那狐狐公子,也不知道把老子给抬回去,那几个狗人倒是自己先回去了。”
“……”闻言,秦涓无话可说,他越过沐雅去拿弓。
射了几箭,心里却越来越烦躁。
“那个跪着的怎么回事?”秦涓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沐雅答道:“他就是狐狐公子,那个年轻的千户昨夜斩了他几根头发还说让他跪在外面一夜,如果没有死就饶了他。对了,你过来的时候他怎么样?还活着没?”
沐雅像是突然来了兴致,精神也变好了。
秦涓哼道:“没仔细看。”
“那么大一美貌少年郎跪在那里你都没仔细看!你是真瞎啊!”沐雅没得到答案有些气鼓鼓的。
秦涓无语:“这么好的精力留着多射几箭。”
他说完上马对着靶子连射了两圈,可他的心却越来越烦躁了,满脑子都是那个鬼狐狐!连耳边萦绕的都是狐狐那没有语气的清润声音!
见鬼了!秦涓烦躁无比。
吉哈布营逃即是死,这狐狐没死都是走运了,他怎么还担心一夜的风雪过后……那个狐狐冻坏了双腿没有?
秦涓抹了一把脸,他自身都难保了还想那个死狐狐作甚!
可是当他再耐住性子遛了一圈马回来,看了一眼天色,天已经彻底亮了,他停了一下,突然向着骑兵营的方向狂奔而去。
“艹!你干嘛去呢!哥还等着你背我回去呢!”沐雅被秦涓吓了一跳,但他拄着拐没办法去追他。
秦涓跑到骑兵营停下,他先去了与他还算熟悉的骑兵那里,借了热水和手炉。
骑兵问他做什么,他说自己用,好在骑兵没有追出来。
他长吁一口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军昨夜才刚刚回来,现在天快亮了骑兵营和草场上一直没有人。
他走到依然跪在那里的少年面前,将火炉扔给少年,他没有看少年,他不敢看,他害怕多看少年一眼,他就会扭头跑掉,他的手和腿都在颤抖。
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继承奴奴秣赫懦弱的性子。
他不敢救他,却又不想不救他,人就是这么矛盾。
他害怕救了狐狐之后,他会死的很惨。
可是他做不到置之不理,他想若跪在这里的是桑巴干,他或许不怕了,因为桑巴干不会逃。
他心里清楚,他救了狐狐后,狐狐还是会逃的。
因为他是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狐,不是生长在军营里忠诚的猎犬。
他沉默的伸出手,压低声音:“你能撑着我的手站起来吗?”
狐狐看向这个孩子,睫毛和嘴唇都好似蒙了一层白霜。
他将手递给这个孩子,他也许不怕死,但在他还死不了的时候他还想要这双腿。
狐狐的手臂抓紧了秦涓的,可是他发现他根本没有办法站起来!
秦涓也感受到了狐狐的颤抖,他以为这是一个没有心的人,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这样的人他也会颤抖啊……
当狐狐抱紧了他的身子,秦涓终于忍不住闭了闭眼。
少年将身体全部的重量依托于他……
他是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触另一个人。
“你的营帐在哪,我抱你过去。”
于十一岁的秦涓而言,少年高出他这么多,比他重好多,但咬咬牙也是能抱的起的。
狐狐淡道:“那边营帐口正站着一个看向这里侍卫,那就是我的营帐。”
秦涓一听猛地看向那边,果然见得一个侍卫看向这里。
他险些吓得要将狐狐丢开,狐狐知道有人在看还让他过来送死!
狐狐:“那是我的侍卫。”
淡漠的话灌入秦涓耳里,他的身躯再度一震,这一刻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悲悯。
侍卫可以看着狐狐受苦都不敢上前来。
狐狐淡道:“他在等你送我过去,他不敢上前救我,他害怕宁柏与鲁巴。”
依旧是没有语气的话,仿佛在说与他自己无关的事。
秦涓皱了皱眉,不知是生气还是其他,他一咬牙将狐狐抱起走向那个营帐。
“我不会死的。”秦涓赌气似的说着,喘着粗气,他不太抱得起少年,那夜救狐狐,他都是用拖的。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如果吉哈布营让你活不下去了,你就想想我,你欠我一双腿,你这双腿今日是我救的。”
他不是真要他报什么鬼恩情,他只是不想白费力气去救一个死人。
那侍卫直到秦涓将狐狐包进营帐中才开始动作。
侍卫早已让人为狐狐准备好了药浴。
秦涓见狐狐要沐浴,便不敢多呆起身欲跟着侍卫走出营帐。
他的手臂却被狐狐抓住了,他转身猛地看向狐狐:“你莫非真要我死不成?”
现在走还来得及。
“救死不如救生,再助我一次。”
秦涓咬牙:“不可能。”
“我想见伊文王世子。”他依旧垂着头闭着眼,坐在浴桶里,语气淡淡的,仿佛看透了生死。
第16章 伊文王世子
“我不会帮你了。”秦涓微皱着眉头想使劲挣脱开少年抓着他的手,却发现少年已放开了他。
“我从西边来,看浮尸遍野,那日地上鲜血的比天边的落日还红。”少年那淡漠的语气仿佛是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秦涓想迈开腿大步出营,却仿佛被他柔柔的话语缠绕住了双腿,他想走的却又不想就这么走……
他的小手捏成拳头!他真的恨透了狐狸一样的人!臭狐狸远不及草原上的狼崽子可爱!他恨死他了!为什么偏偏要找他!
“你的侍卫为什么不帮你!”
“因为他没你勇敢。”
“……”秦涓咬牙。
“伊文王世子不会见你吧!”他转身看向浴桶里的人,突然也不害怕了,声音比之前自在了许多。
少年一怔,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秦涓。
秦涓皱着眉,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生气,他握紧了拳头:“如果伊文王世子真能放你走,你就不会在前天晚上逃走了。我不知道,但你应该是有别的目的。”
狐狐却笑了,半年前他之西行全因伊文王世子,几日前他的表叔耶律丞相东归,伊文王世子使计困他于吉哈布营……甚至言语挑拨让宁柏等诸位大人怀疑他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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