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尽量塌腰缩肩,让自己别那么显眼。
一天都安然无事,直到天色渐暗,邵云朗甩了甩已经失去痛觉的指尖,无意间一抬眼,和某个蛮子来了个对视。
尽管他极快的避开了目光,那高壮的男人还是大步向他走了过来,一路上挡他路的,都被他一脚踢翻,一时矿道里呻-吟声不断。
邵云朗蹲在地上,直到那双套着翻毛皮靴子的大脚停在他眼前。
那蛮子用不甚熟练的官话喝道:“你!抬头!”
邵云朗依言抬头。
他脸上都是血和泥,糊的几乎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但眉眼英挺的轮廓仍依稀可见,不知是不是这张脸给那蛮族汉子留下了印象,那男人扬鞭问道:“你!刚才在,那里!现在为什么?这?”
邵云朗心里一紧,面上却作懵懂之状,缩着脖子只管讨饶。
此时天边都已经泛白了,又是一天过去,劳作的人累的几乎难以走动,都木然的看向这里,那一双双浑浊的眼睛仿若行尸走肉。
矿洞外,有人用蛮语吆喝了两句,大概是说让这些奴隶休息片刻,邵云朗听见周围有人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那男人也走开了。
邵云朗一口气还没松下去,那人又折返回来,鞭子一甩,圈住了邵云朗的脖子,猛地一拽。
草!
邵云朗心中大骂,手指死死抓住那鞭子,指尖抓破了脖子也没察觉,勉强给自己挣出一丝喘息的空隙。
他被这人用鞭子,硬生生的拖出了矿道,就快要窒息之前,那鞭子终于松开了他。
邵云朗伏在粗粝的沙地上,拼命呼吸着寒凉的空气,他悄然抬头,眸光凛冽的扫过这几名蛮族士兵,暗自盘算如果这群人要杀他,他夺刀闯出去的把握有几成。
二到三成。
他吐出一口和着血的唾沫,暗道他还没找到严灵绪,没杀了邵云霆,没睡过顾远筝……就这么死了怎么能甘心?!
少年伏在地上的身躯绷紧,便等着这几人一有动作就扑上去。
他听见有人说:“奸细!绑起来!吓唬不老实的!”
等这群人取来绳索,将他双手反绑到了一根木头桩子上,邵云朗反而松了口气。
只要没立刻杀了他,总还有办法。
他动了动手腕,从袖口抖出一块尖锐的石片,握进掌心。
天边一轮素月,已经快沉入地下了。
也不知道顾远筝跑到哪里了。
……
芦乡关,西营。
一个传令兵快步跑进军帐,跪下通报道:“大人,有个自秋水关来的押送辎重的小兵,晕倒在营外了,他说有重要情报要上报给秦将军。”
坐在炭盆旁的贾慨捋了捋胡须,懒洋洋的抬眸问:“什么重要情报啊?”
传令兵迟疑道:“他不肯说,必然要亲眼见到秦靖蓉将军。”
“呵呵。”贾慨冷笑两声,“秦将军忙着布防,哪有空见他们?本该到五车粮草,现在一粒米都没看见,他是要讨饶吗?”
他眼睛转了转,又问:“他神色如何啊?”
传令兵答道:“力竭,像是一路跑来的,神色倒是镇定。”
“哦?”贾慨拨了拨炭火,“把他带来让我看看。”
顾远筝是被两个人架着进来的,贾慨见他身上衣服都破烂了,还沾着血迹,有些愕然的问:“你这让什么玩意儿咬了?”
“路上遇到一匹老狼。”顾远筝嗓子哑的近乎失声,每一张口,都带出一口铁锈味,“大人,我要见秦将军。”
贾慨此时倒是对他所说的“重要情报”信了几分,他不语,盯着顾远筝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孔片刻,眼里掠过一抹豺狗般的狡诈。
他迅速变脸,起身道:“快快快!让这位小兄弟落座,然后拿碗热水……不,拿碗肉汤,给他暖一暖!”
顾远筝皱眉,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他按捺住焦急,顺着贾慨的意思坐下。
贾慨亲自把肉汤送到了顾远筝手里,笑着说:“并非是我不让你去见秦将军,实在是你这个身份,哪里能见到她呢?她可是忙得很……”
顾远筝问:“如此紧急的消息,该如何告知秦将军?”
贾慨笑道:“你不妨先说与我听听,若果然紧急,我自然帮你引荐。”
顾远筝目光一寒。
他知道这人是想独吞这份功劳。
半晌,顾远筝突然笑了笑,他很是恭顺的说:“大人说的是,理应如此。”
他将粮草被劫、发现矿洞等情况一一说明,听得贾慨面色大变。
但惊后是喜,贾慨强忍住才没喜上眉梢,他又上下打量了顾远筝一眼,不动声色的起了杀心。
顾远筝又道:“大人,我人微言轻,便是说了秦将军也未必会信,这么大的功劳我也是无福消受,不如便让与大人,只求大人准许我鞍前马后的追随,给个排头做做也是好的。”
贾慨暗道这小孩看着年轻,却是个上道的,面上却推脱道:“这……不合适吧……”
“大人不必推脱。”顾远筝眸中都带上了浅浅笑意,“另外,我还捡到了一件珍宝,是杆岁金锻造的长-枪,听闻秦将军枪法如神,大人便代我一同赠予她吧。”
“果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贾慨一时乐开了花。
营帐里瞬间便其乐融融了,顾远筝唇角笑意凉薄,看贾慨的目光像在看一具尸体。
贾慨将他安置在营帐内,名为养伤,实则派人暗中监视,自己则美滋滋的带着那岁金的长-枪直奔关内做了临时指挥所的孙府。
秦靖蓉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女天乾,她保养的很好,但朔方原上凛冽如刀的寒风仍在她脸上刻下了抹不去的细痕。
听完贾慨的话,她从沙盘前抬起头,耳边坠着的鲜红璎珞荡了荡,似笑非笑的问:“这事可有些棘手,贾慨,这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贾慨微微躬身道:“回禀将军,末将派遣下属接应运粮的辎重队伍,于途中偶然发现蛮子的异动……啊,对,末将还缴获了一杆长-枪,将军枪法如神,这神枪自当该配英雄!”
他盼着这枪能转移一下秦靖蓉的注意力,别问得太过于细节。
“哦?”秦靖蓉挑眉,扔下手里代表蛮子的小狼旗,饶有兴味的说:“那真是多谢,带上来我看看吧。”
贾慨松了口气,拍手示意外面候着的人将长-枪拿进来。
来之前,贾慨已经将枪用心擦了一遍,此时那通体雪银色的□□在烛火下熠熠耀耀,其上凶兽更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秦靖蓉眼神一瞬间沉了下来,她上前两步,自那小兵手中接过长-枪,腕上施力,挽了个枪花。
“真是一杆好枪。”秦靖蓉笑道。
贾慨脸上笑意还没来得及展开,又见秦靖蓉目光森寒的扫了过来。
“怎么和我当年送给徒弟的那杆枪,一模一样呢?”
……
要不是正午时分山谷里有太阳,邵云朗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冻成根冰棍。
他勉强抬头看了眼空地上挨挨挤挤跪着的一群战俘,想起老爷子和他说过,这蛮人的头目是个疯子,每隔几日就要杀人。
他把人头割下来,让豢养的狼狗在他面前啃食,自己还看的津津有味。
真他娘的畜生!
眼前这阵仗,莫不是又要杀人?
他扭头看向被蛮族人抬出来的男人。
这人年岁不大,几乎与邵云朗同龄,体格虽说壮硕,但却是个五短身材,留着蛮族人的两根盘辫,剃光的头顶带着个鹿皮帽子。
他腿边还伏着一对儿少女,是大昭的姑娘,长发散乱,这么冷的□□不蔽体的跪在雪地上,小腿和胸口都若隐若现。
邵云朗捆的有些远了,仍能看见那两个姑娘身上遍布的青紫色。
他恨的牙根痒痒,却又对现状无能为力,只能想着等顾远筝来了,他肯定要亲手取这畜生的首级,把他那玩意儿剁下来喂狗。
那头目用蛮语说了几句话,手指对着下面的人直比划,有人上前,用汉话劝说道:“乌达世子,不能杀了,完不成开山的任务,大君会怪罪的。”
邵云朗耳朵动了动,没想到这畜生还是个世子。
乌达对此明显不满意,他喝骂了几句,最后似乎还是妥协了,然后他迈步下了椅子,走到人群前仔细的打量着年轻的人。
他走了两圈,最后脚步一停,手里的鞭子点了一人。
被点中的是个清秀端正的少年,这么多天的磋磨还能看出骨相不错,好好收拾一番应该是个耐看的。
他被选中,又和蛮族语言不通,大概是以为要抓他去喂狼狗,顿时哭天抢地的扑到一个老人身后。
而站在邵云朗身边的两个蛮族士兵却是淫-笑着说了句:“乌达大人,玩腻了,就是我们的。”
不是要杀他。
男孩哭叫着爷爷,老人不住哀求磕头,邵云朗皱眉,认出那老爷子就是那帮他混进来的收尸大爷。
眼见大爷被一脚踢飞出去,有人已经抽了弯刀就要砍——
懒洋洋的一个口哨,在这凄风苦雨之地格格不入的响起,瞬间吸引了乌达的视线。
口哨还带着旋律,是蛮族草原上的小调,邵云朗小时候和严耀来宁州时学的,那时候蛮族迫于武力,不得不臣服于大昭,两族在边陲开了互市,这里也曾歌舞升平。
小调是严耀牵着他的手,在勾栏瓦肆里听蛮族姑娘唱的,歌词他学不会,旋律却一直记得。
好几天没吃饭,邵云朗吹了半首就没了力气,尾凋发颤的停下了。
可这已经足够了,举刀的蛮族士兵放下了弯刀,老爷子连滚带爬的和孙子缩到了一边。
乌达也站在了他面前。
邵云朗低头一看,忍不住笑了,嘿,这小畜生是真他娘的矮,比他矮了一个脑袋。
他这一笑,让乌达一愣,他操着一口生疏的官话问:“你,不怕死?”
邵云朗道:“怕啊,我怕死,不过大人应该不会杀我,你不是要美人吗?你给我擦把脸,我应该比那小孩好看多了。”
他倒不是第一次自荐枕席了,上一次被某位君子坐怀不乱的拒绝了,这次显然很容易就成了。
乌达盯着他看了两秒,眼睛亮了起来,扭头让那对儿姑娘去打水,给邵云朗擦脸。
前天厮杀一夜,邵云朗胳膊腿上都有些伤口,唯独这张脸,还真是受了上天眷顾,只是眉骨上被碎石划了个口子,其他地方有些擦伤,擦洗擦洗还是蔡淼嘴里的“少爷羔子”。
乌达心花怒放了,邵云朗暗道真他娘的恶心到家了,要不是他现在都快臭了,估计这矮脚王八得扑上来啃一口。
“美人。”乌达赞叹,又摇头,“太高了,应该砍掉腿。”
邵云朗轻笑:“别啊大人,砍了腿就死了,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乌达咧嘴笑了,眼神幽深的像只盯住血肉的野兽,他说:“你像狼,我喜欢。”
邵云朗被放了下来,两个姑娘扶着他去洗漱,乌达应该是有事,和另几个年长的人去了大帐里,空地上的人群又被驱赶着往矿洞走。
邵云朗远远看见那老人家颤抖着跪下,遥遥的给他磕了个头。
泡在热水里的时候,邵云朗想,若不是为了接近乌达,他可能不会救那小孩,实在是当不起老爷子这一拜。
他被那八个人反咬一口,以至今日这般境地,实在是怕了。
他身上有几处伤口,但都不深,结了痂被温水一泡还有些刺痛,邵云朗草草洗了个澡,就披着衣服出去了。
身处敌营,他哪来的心思把这自己洗白白,反倒是两个姑娘一见他这样差点哭出声。
个子稍微高一些的那个小声哀求:“小将军,你再洗一洗吧,你这样,乌达会杀了我们的。”
邵云朗:“……”
他见不得姑娘哭,比乌达的鞭子还吓人,只得换了桶水,又洗了一遍。
洗涮完毕,两个姑娘又给他拿了蛮族的衣服,低着头就要帮他换上。
邵云朗赶紧自己拎了过来,摆手道:“我自己来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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