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去,那边人太多了。”谢琢早已过了喜欢看热闹的年纪,也对除夕正旦这样的喜庆节日可有可无,不过,“驰风在洛京住了好几年,可以讲给我听吗?”
陆骁就真的描述起来。
“朱雀大街两边都搭了彩棚,像会仙酒楼之类的,会请乐伎舞伎在彩棚里面表演,吸引行人,旁边则会摆上卖珠玉首饰、帽子梳子和各种小玩意儿的摊子,东西都卖得很快。除了歌舞,还有表演蹴鞠、上竿踏索、口吞铁剑的,另外,还有些卖药算卦看手相……”
这道声音逐渐和幼时重叠。
谢琢还记得,那一年的中秋,他不能出门,陆骁便匆匆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来,把所见所闻一一描述给他听。他当时被护在院中,听完后,就觉得自己也跟着去玩儿过看过了。
陆骁说完,见谢琢笑眼专注地看着他,听得极认真。
这一眼,让他觉得和平日很是不同,又乖又软。
“延龄?”
谢琢在风中拎着兔子灯,摇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发觉,他极力地用理智,高筑城墙,回首时才发现,身后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等陆骁将谢琢送到家门口,正在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再回侯府,就听谢琢开口:“……走了这么久的路,要不要进来喝盏茶?”
陆骁本来一点也不渴,走的这段路也完全算不得远,但他答道:“好,我正好有点渴了!”
将兔子灯放好后,谢琢才去了斗篷,因为爱洁,还顺便换了身衣服。
不过刚踏出卧房门就被等在门口的葛武拦住了。
“公子,宋大夫叫药童来了一趟,传话说,您有大半个月没去千秋馆复诊了,宋大夫还说,要是您再不去,他就带着药箱上门来。”
被冷风呛地咳嗽了两声,谢琢缓了缓气息:“我知道了。”
葛武也担忧:“公子,您这咳嗽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我们这两天就去趟千秋馆吧,若您寒疾又犯了怎么办。”
“那不正好?”
葛武糊涂了:“什么?”
“没什么。”谢琢望向亮着灯的书房,“过两日就去,你去睡吧。”
推开书房的门,陆骁正坐在榻上摆弄着双陆的棋子,见谢琢进来,锋锐的眉眼立时缀上了笑:“你终于来了!”
这一刻,谢琢突然就明白,从前寒疾发作,他失去意识,无保全自身之力,所以一向厌恶寒疾,但现在,他竟然会有些期待。
只因为眼前这个人。
他希望看到他因他慌张,因他担忧忐忑,会为照顾他忙前忙后,会守在他的卧房外,背影如银槍如坚盾。
他是贪求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极力克制和回避,一直以“陆小侯爷”的称呼划为界线,一直不断地、反复地告诫自己。
直到陆骁亲手打破了那个界线。
如今,谢琢直面内心,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贪婪。
他就像久旱的土地,一旦得到了一点甘霖,就会毫无节制地去索取、去贪求,得到了一点在意、一点关心、一点爱,就想要得到更多、更多,直到将这个人全部霸占。
他一步步地走近,然后坐到了陆骁对面的位置。
陆骁没有发觉谢琢刚刚的出神,将一杯茶放过去,细致叮嘱:“不烫,是温的,刚好可以喝。”
“好。”
茶水溢入唇齿,谢琢忍不住想,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可知道,我就如难填的欲壑,贪心不足。
两人又开始打双陆棋。
陆骁尽量把每一局的时间都延长,一局,两局……直到三更。
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套着护腕的手支着下巴,陆骁语气如常:“突然困了,延龄介不介意再把这张榻借给我睡一晚?”
“当然——”故意将陆骁的心思提起,谢琢才说出后半句,“怎么会介意。”
半夜,陆骁本就警觉,睡得也还不沉,在听见开门的声音时,立刻睁开了眼睛。
他夜视能力极佳,自然发现书房的门还好好关着,那就只可能是隔壁传来的动静了。
想了想,陆骁还是放不下心,坐起身,披上外衫,准备去外面看看。
院中,灯笼依然亮着,谢琢墨发披散,穿着单薄的雪色寝衣,立在檐下。
听见脚步声,谢琢转过头:“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我本来就睡得浅,”陆骁站到谢琢旁边,替他挡着吹来的风,问他,“是不是又惊梦了?”
谢琢神情倦怠,夜里的冷意冻得他面色发白,同时,越发显出了他的墨发和眉眼,而露出的后颈延伸到衣领下,又与清瘦的肩胛、腰线,组成了极为引人视线的弧度。
让人无端生出些旖旎的念头来。
“嗯,突然从梦里惊醒,就有些睡不着了。”
陆骁移开视线,将自己披着的外衫裹上谢琢的肩膀,又克制了想帮他把散在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的想法,莫名有些结巴:“你先去睡,我、我看——”
谢琢笑道:“可今夜没有月亮。”
他双眼像是含着别的惑人的意味,又被隐约的笑意冲淡。
陆骁闭了嘴,看月亮不能用了……他开始艰难地想,找个什么理由,才能在门外守到谢琢睡着。
然后他听见谢琢的声音:“卧房中也有一张榻。”
陆骁呼吸一滞:“什、什么?”
谢琢重复:“我说,卧房里也有一张榻,如果驰风愿意,去那里睡一晚可好?你在时,我很少惊梦。”
直到将棉衾放到榻上,陆骁都还没能反应过来。
阿瓷、阿瓷怎么可以……不对,他怎么能答应和阿瓷同睡一间房?
可想起谢琢面色苍白、难以成眠的模样,一切别的想法都被抛诸脑后。
心底又泛起一点欢愉和柔软——
阿瓷说,他守着,才能睡好。
第48章 第四十八万里
第二天, 陆骁醒来时,发现屋内炭火半熄,谢琢已经房中了。
院里有人走动, 听脚步声,应该是葛叔。
陆骁起身, 坐在榻上, 一时间不太敢推开门走出去。
昨晚没抵住诱惑, 就这么在阿瓷的卧房里睡下了。要是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 葛叔会不会用烧火钳把他打出去, 或者以后再也不给他开门了?
陆骁代入了一下,虽然他的小侄女陆催雪现在路都还走不太稳,但要是以后, 他大清早在院子里练槍法, 发现有一个男人从陆催雪的卧房中走出来,明显是睡了一夜的模样, 那他肯定会直接把槍掷过去!
于是陆骁起身将棉衾折叠整齐,耐心等着,直到葛叔的脚步声往厨房去了, 他才连忙打开门, 准备闪身进到隔壁的书房, 假装自己昨晚是在书房睡了一觉。
然而没想到,他刚刚关上卧房的门, 就听葛叔笑吟吟地招呼:“小侯爷起床了?朝食已经准备好了,可要用一点?”
陆骁脑子懵了一瞬, 脚步僵硬地坐到桌边:“对,起床了,好。”
葛叔笑容慈和:“公子临行前让我告诉小侯爷, 公子因为常年睡不好,所以卧房中点着安眠的香,所以小侯爷可能会比往日睡得要沉,不用担心。”说着,将碗筷摆好,“小侯爷快多吃点。”
陆骁提起筷子,决定自行坦白:“我昨晚在延龄卧房的榻上睡了一晚,但真的,我只在榻上躺着,没有乱走,也没有乱看。”
“公子难得与人这般亲近,是好事,公子夜间就寝时,葛武那小子都不能随意进公子的卧房,小侯爷是特例了。”
“哦,这样啊。”陆骁僵硬地提起筷子夹菜,心里又有点压不住的开心。
“而且看公子的脸色,昨晚定然睡得很好,多亏了小侯爷。”葛叔叹道,“公子自小就没有朋友,若小侯爷愿意,能不能多来找找公子?小侯爷在时,公子总是开心许多。”
陆骁立刻应允:“我肯定会经常来找延龄的。”
他隐下后一句没说——他跟阿瓷在一起时,他也会开心许多。
不过,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陆骁又左右看了看:“不过延龄去哪里了?可是带着葛武出了门?”
葛叔回答:“没错,杨首辅递了帖子来,公子不能不去,所以起床收拾了一番,就乘马车去了杨首辅府上,现在想必已经到了。”
陆骁皱眉:“杨敬尧?”
另一边,正堂里,墙上挂着几幅画轴,杨敬尧正领着谢琢一幅一幅仔细观看。
“这两幅画都是老夫的珍藏,轻易不拿出来示人,特别是天寒,就怕有所冻损。”
谢琢跟在杨敬尧后面半步,赞叹道:“延龄荣幸,想来也只有在首辅这里,才能看见濮阳琼的真迹。”
“老夫为收集这几幅画,也颇费了一番心力。这四幅画,分别画于濮阳的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是他不同时期画技的代表。”杨敬尧指了指,“特别是这一幅,濮阳中年,父母接连病逝,极是伤怀,含泪画下了这幅《雪夜归家图》。”
谢琢仔细看着画中场景,似有动容:“不瞒首辅,濮阳琼的画作中,我最爱的便是这一副。谢某此生最遗憾的,便是父母早逝,不能尽孝。”
“听说延龄是清源人?”
“正是,清源十几年前有时疫,咸宁七年,我已经能记事。那时每家每户都挂着白幡,举办丧事,不管是城里还是镇上,药都已经被抢空了。
我父亲是读书人,照着药典上的描述,拖着病体去山中挖草药,回家途中被人拦下,为了保住草药,腿都折了。”
谢琢双眼微红,又强自将涌起的情绪压下,“但把草药带回家后,他自己却没舍得喝,母亲也舍不得,小心翼翼地煎好放凉,都喂给了我。”
杨敬尧叹息:“父母之心啊。”
仰头看着《雪夜归家图》左上角的题字,谢琢面露回忆之色:“所以我能理解濮阳的心情,那里是再也无法回去的家。”
注视着谢琢的侧脸,杨敬尧劝慰道:“若你的父母在泉下知道你高中探花,入朝为官,绯服加身,想来也会很是开心。你年纪不大,但纯孝又勤勉上进,是个好孩子。”
谢琢不知道杨敬尧此次找他,是为试探还是为了别的,只顺着往下说道:“我的命是他们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
杨敬尧转身朝着茶桌走去,两人相对坐下后,他才问道:“听说延龄是由家仆照料长大,家中没有长辈,想来终身大事也还没定下来吧?”
谢琢主动执起茶壶给杨敬尧倒茶,颔首时视线移了移,似乎有些回避这个问题:“确是如此。”
“延龄也快及冠了,如今年少有为,合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才是,都说成家立业,立业成家。”杨敬尧喝了口茶,话锋一转,“我有一个孙女,年纪与延龄差不多大,年方十六,相貌虽算不得顶尖,但知书达理,性格温淑,延龄可有意?”
这话问得极是突然,谢琢立刻放下茶壶,惶恐般站起身,脸上却不见半点喜悦之色。
杨敬尧薄怒,“嗑”的一声将茶杯放下,语气尚算平静:“怎么,谢侍读是觉得,我杨某人的嫡亲孙女配不上你?”
“并非如此,”谢琢诚恳道,“我只怕、只怕会委屈了她。”
杨敬尧等着他的下文。
像是有些屈辱,谢琢搭在一处的手指蜷缩好几次,才低声道:“我身体不好,常看诊的大夫说,我这辈子恐难有子息,还有……短命之相。如今世道,对女子严苛,若成婚后无所出,丈夫还早逝,世人多会指责女子。”
双手与眉眼持平,谢琢俯下身去:“我实在不想哪位姑娘因为我,无辜被耽误一生。”
杨敬尧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研判地看着谢琢,像是在看他是否撒谎。
谢琢则一动不动,保持着恭敬的姿势,任他打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敬尧才开口:“站着做什么,坐下吧。”
谢琢有些拘谨地重新坐好。
“延龄说的短命之相是怎么回事?”
“不瞒首辅,我从小体质不足,后来感染时疫,不知道是因为那几碗草药汤还是别的,活了下来。可虽没有病死,身体也总不见好,甚至越来越差。”谢琢苦笑道,“其实不用大夫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到,哪有同我一样年纪的人,入秋便要披上披风,吹一阵凉风就有可能高热不退,活得像个废人一般。”
杨敬尧宽慰:“延龄不用如此自弃,世间医术高明者,不知凡几,延龄的困境说不定日后都能够解决。”
似乎听过许多这样的话,谢琢眼中苦涩意味更重:“谢首辅开解,我也这么期待着。”
谢琢离开时,杨敬尧让管家亲自送的客。等管家回到正堂,他盘着手中的紫檀木珠,双眼微闭养气:“人送出去了?”
管家回答:“送出去了,看着上了马车我才回来的。”他思忖道,“按照大人的吩咐,我在路上提了两句徐伯明的事,他神色不显,只说盛浩元在翰林院时对他还不错,说完又发觉不该提起,连忙找补,说盛浩元手段低劣,是罪有应得。
从言行举止来看,谢琢此人,行事严谨,但仍会犯一些初入官场之人会犯的错。”
“嗯,”杨敬尧问,“你觉得像吗?”
管家从十几岁时就跟在杨敬尧身边,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这么多年,来来往往,见过洛京中的大小官员不知多少。
仔细回忆对比了一番,管家确定道:“虽然谢贼当年极具风采,谢贼的夫人崔氏容貌也是极美,但这位谢侍读,和那两人五官并没有多大的相似之处。”
杨敬尧和谢琢在正堂聊天时,他就守在门口,自然听见了对话的内容,他斟酌道:“且他在说起疫病中死去的父母时,声音隐约有哽咽,可见真情。如果这都是装的,那只能说,此人城府极深,擅长伪装。”
44/72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