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风,清凉的空气一股脑涌进屋内,将满室的燥热冲淡近半。
方衍沉声道:“就说何公子病发,先请妖王来青鸾殿。”
何昼月将那点情情爱爱的心思收去干净。
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妖王为何入世,师叔被扣上沓神门主使的帽子一事,到底和妖王有没有关系。
他没有等多久,妖王便在一众簇拥中踏上了青鸾山,方衍做足了姿态,前去青鸾殿前迎接。
妖王既入世,那便有迹可循。
方衍曾对妖族做过调查。
何昼月记得妖王名叫封罪,本体是冰熊。
封罪走在众人之首,一袭华贵洁白绸衣,发也是白色的,中段用黑色的缎带松松束好,继而柔顺的垂到膝弯,随着步子缓缓摆动。
身材健硕,面容称得上俊朗,只是不知是心中有所怀疑之故,何昼月总觉得封罪橙红色的眼底好似淬着阴寒的光。
靠得近了,封罪朗笑道:“久闻宿微宗主威名,今日一见,果不负封某所望。”
何昼月暗自打量着封罪。
宿微是方衍的道号,宗主是尊称,在方衍一统仙盟前,修真界都称方衍为宿微宗主。
封罪又自称“封某”而非“本王”,是要将这次相见算作私会,而非两界来往。
方衍和封罪的打算不谋而合,笑容亦是得体:“妖王肯不远万里前来仙盟相帮,是方某之幸。”
两人真真假假地客套了几句,封罪又面向何昼月:“这位便是清霁仙君罢,当真清若流华,风光霁月。”
何昼月不太习惯这种场合,只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粗略打过招呼后,在场的都没忘封罪半夜上山是为给发病的何汐亭治病,于是一同进了殿内。
妖族有千年未在人间露面,信息少得可怜,饶是润元医术卓绝,面对妖血,还是封罪更为擅长。
封罪站在榻边,纯白的妖力注入何汐亭体内,使得何汐亭在昏迷间哼唧了声,面上肉眼可见的浮现出几丝血色。
何昼月侧目看了眼方衍。
明明刚才还因为担心何汐亭和他差点闹了不愉快,现下一派从容,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情绪。
半晌后,封罪伸平的手掌收拢。
“妖血已除,只是何公子受妖血侵蚀已久,怕会落下病根。”
方衍作为仙盟盟主,若是在封罪面前显得对何汐亭过分关心,难保不会日后被以此做要挟、
尽管不愿,何昼月还是替方衍问道:“可能拔除?”
封罪:“须得多废些功夫,外加珍贵灵材调养。”
“有劳妖王了。”方衍这才开口,“何家乃是仙盟股肱,何汐亭又是昼月弟弟,需要什么灵材妖王尽管提。”
封罪笑笑:“宗主对手下果真爱护,与清霁仙君的感情也着实令封某钦羡。”
封罪说着看了看何汐亭,复看了看何昼月:“说起来封某听闻清霁仙君和何公子同父异母,却不想长得是这般相像。”
说者似乎无意,听者却是有心。
所幸何昼月冷淡惯了,只当是句普通的感慨来回应:“毕竟同父。”
封罪将手背去身后,口中啧了声:“虽说何公子这身子可以调养,但至少要得百年才能再次结丹,如果清霁仙君愿意以至亲血液来洗刷,何公子或可少受百年的苦。”
何昼月眼皮几不可查地一抬,封罪似只是作为治病者的角度随口的提议,表情寻常。
“换血对兄长也有极大的损害,汐亭再等半年不妨事。”
何汐亭不知何时悠悠转醒,手肘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肩膀还在打颤,换做旁人满面病容定是不大好看,在何汐亭身上却有股我见犹怜的味道。
封罪离得近,宽厚地帮忙将人扶着靠在床头:“何公子对你兄长真是一片赤诚……”
“就是不知清霁仙君是否一样。”
何昼月再听不懂封罪意味深长的意思他就白活这么多年,这是要将他架火上烤。
此时方衍忽然道:“昼月并未入仙盟名册,只是偶尔为我办些事才留在仙盟。何汐亭是我仙盟之人,理应由我仙盟负责。”
封罪意味深长:“百年足够长,期间不定会出什么事,盟主等得起吗?”
方衍眉尾微压,敛出了道锋锐的形状,在眉骨之下,一双眼瞳幽深晦暗。
方衍:“这便不用妖王操心了。”
*
何汐亭病根还未根除,封罪又是一界之主,于是在仙盟住下来。
何昼月对这位只见了一面的妖王着实没什么好印象。
他们调查妖族,封罪自也调查了他们,青鸾殿内那番话分明是要逼他替何汐亭换血,只是不知是封罪性格恶劣,还是另有所图。
润元听说后义愤填膺,恨不得拎着药箱子就去砸封罪的头,直骂出些有辱斯文的话。
仅凭短暂的会见,何昼月还弄不清封罪的真实目的,不过只要有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一天。
冰熊的也是一样。
第二天晚上,方衍设宴接待封罪,何昼月本也想去,结果又遭发热,被方衍以身体第一好说歹说按在了殿中。
方衍知他关注封罪此行的目的,向他保证有什么消息肯定会告诉他。
考虑到连脸都烧得有些红,再强行去宴上针对性太过显眼,他便没坚持。
喝完润元为他熬的药后,何昼月独自坐在满殿的昏暗中。
方衍案前的画卷以及封罪那句“何公子与清霁仙君这般相像”浮现在脑海中,他从未放下的念头随着体内一阵一阵的燥热再次烧了起来。
他不畏死。
但死也要死个明白。
第12章 游记
何昼月衣衫齐整,疾步走在仙盟的青石路上,月华倾泻而落,却扯不出他丁点影子。
上魔渊是天下第一大秘境,凡进者,无可出。
这话对也不对。
仙魔大战时他师祖曾被人设计,误入上魔渊,不但从里面爬了出来,还将上魔渊收成了自家的后花园,垣怆林氏一脉可持信物自由出入,后来遭遇不公,也和此事有关。
何昼月结成金丹那年,师尊曾带他去过一趟上魔渊,在里面历练时,他偶然得到了一把类似匕首却无锋的神器。
隐影。
持此器者可行天地间,无论对方是何修为,都无法发现你的存在。
今晚方衍宴请封罪,他要趁机去主峰的书房一趟。
路过星鼎殿时,里面正是灯火通明,大抵是刚结束了什么节目,赞叹声远远地传进他耳朵里。
方衍和封罪会聊些什么呢?
他握着隐影的右手紧了紧。
总归还早,就进去听一听也不碍事。
殿内的布局被调整成回字型,里面坐的多是方衍的亲信,主座右手边的座位倒是空着,何汐亭坐在方衍左手边,妖血拔除后就是不一样,虽然仍不减虚弱,但至少能出来参加这种吵闹的场合了。
而封罪坐在方衍正对面,白发在地上散成半面展着的扇子,端着樽猩红的液体笑得爽朗。
那笑容落在何昼月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虚伪。
何昼月找了根柱子站在旁边,席间觥筹交错,大多是在说两界习俗,其中夹杂着你来我往的试探。
无论封罪提及什么问题,方衍都能不动声色地挡下,甚至将问题重抛回去。
封罪身为妖界之王,才能并非泛泛,几个回合下来也没吃多大亏。
倒是何昼月听得头疼。
他揉揉太阳穴,只觉方衍这盟主当得太不容易。
算了,还是等方衍给他总结吧,这种正事,方衍倒不至于瞒着掖着。
他正要走时,却听封罪朝方衍遥遥问道:“封某有一事不明,不知宗主能否做解。”
方衍做了个请的手势:“妖王但说无妨。”
封罪下巴一点复又扬起,像是疑惑至极:“宗主长劫定四海,仙盟济苍生,乃是天下共主,无冕之王,手中握的是整个修真界的盛衰兴败。”
“而那清霁仙君虽是皎若明月,却始终待在天上,仿若六界存亡都不放在眼里,和宗主所求殊途,不知宗主怎的与之在一起?”
何昼月脚步停住,折回柱旁。
方衍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仅轻微地笑了声:“大道三千,殊途亦会同归。”
封罪还要再说,方衍却似轻描淡写投去一眼:“妖王似是对本君的人有什么意见?”
跳跃的长明灯火尽数停滞,原本从门窗钻进来的夜风也全都失去踪迹,星鼎殿中气氛陡然一凝,满殿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恍若座座表情生动的雕像。
罪魁祸首那双橙红的眸子闪烁几下,也不知想了点什么,最后举起酒樽对着方衍:“是封某失言,宗主勿怪。”
一饮而尽。
何昼月随同殿中众人一同恢复了呼吸,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早悬了起来。
维护自己也好,维护作为盟主的颜面也好,方衍没让他失望。
他望着方衍俊朗含笑的侧脸,不自觉跟着露出个笑容,转过身就这么一路出了星鼎殿。
首座之上,方衍目光不经意地划过门边一根红木漆柱上凝结出的小片雾气,唇角一扬。
自何昼月回到仙盟总是不怎么开心,他的人,哄一哄也无妨。
*
凭着隐影,何昼月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畅通无阻地到了主峰的书房内。
尽管殿中方衍不做犹豫就偏向了他,可远远不够打消他怀疑的念头。
何汐亭回到仙盟后方衍的种种异常,超乎偿恩的关怀,他就在仙盟,方衍何必对画思人,又在见到他时匆忙遮住画中人的脸?
方衍当初为何对他起情意。
这五十年来,方衍对着他时,心心念念的人,究竟是谁……
他绕过屏风,在书案的另一边发现了瓷白的字画缸。
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从里面找出昨日没看清楚的那幅画。
装裱精致的画卷在书案上徐徐展开,画中人抱剑临风站于断崖,水蓝色长袍迎风而展,清冷的眉眼间被一笔细墨添上些歉然,却丝毫不影响其风姿绰约,遗世独立的高雅之态。
何昼月手指探向画中人的脸。
大概何汐亭较他更活泼的缘故,连眉眼都比他平和许多,不像他,谁见了都要觉得不好接近,话都不敢跟他说。
就像这幅画,明明他误会了方衍是邪祟而道歉,心中亦是诚恳,却不成想原来还是爱答不理的表情。
笔触温柔含情,松溪墨的气息经久未散,直盈了他满鼻,似要将他整颗心都填满。
少顷,何昼月仔细地卷起画轴。
是他误会了。
他和方衍的姻缘有天道注定,方衍心中的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将画轴放回字画缸,在即将松手的那刻,却忽然察觉到些许异样。
*
仙盟后山,凤凰林。
方衍拎着包刚寻来的灵材,慢悠悠地走在林间路上。
他上次冲动之下烧毁了整片凤凰林,随后反应过来误会了何昼月,就又让人迅速给种上了。
看来工匠水平还不错,跟之前的没什么区别。
这些日子何昼月心情越来越差,他想了一圈,又想到何昼月那丢了的半身修为。
何昼月对外宣称为报母愿,才寻亲回到何家。
他原本没怀疑过,又或者未曾放在心上,与何汐亭足够相似的脸以及绝佳的根骨都极对他胃口,无论何昼月是什么人,他都不在意,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直到前两天他派人去查,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何昼月在回到何家之前的人生仿佛完全是空白的。
学的什么功法,用的什么法器,有过什么朋友,谁领着入的仙途,统统查不到。
到底是什么样的背景,才能做到这般天衣无缝。
方衍微微眯起眼。
他的小情人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踏过最后一架竹板桥,方衍找到了凤凰林内建的木屋。
凤凰木枝叶绰绰而展,于晚霞中照了一地碎乱的阴影。
不知为何,何昼月没穿最爱的水蓝长衫,而是着了身玄色外袍,独自一人坐在檐下,长发未冠,只用根玉簪挽在脑后,手中端着个月白色的酒碗在喝酒。
霞光映在何昼月半边脸上,即使这么暖的颜色也让没能线条显得柔和,在无人时,何昼月总是这副样子,仿佛世上没什么值得他停留,随时可以抽身离去。
方衍走近了些,酒味便愈发重。
这么烈,多半是埋在重峦殿才未遭难的思愁。
他皱眉道:“病还未好,怎么喝这么多酒。”
何昼月将碗放到一边:“封罪那边怎么样了?”
方衍耐心道:“封罪此次上仙盟是有心找我结盟。”
何昼月:“结盟?”
方衍:“曲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妖界不太平,封罪这个妖王德不配位,修为也差那么一点,虽然势力大,位子坐得却并不安稳。”
何昼月:“封罪想拉拢你替他平乱?”
“差不多。”方衍揽过何昼月的腰,将人拉进自己怀中,“你是不是又瘦了?”
何昼月也没挣扎:“除了这个呢,封罪还有别的打算吗?”
方衍的不悦终于浮上表面:“你怎么开始成天为这些费神?”
何昼月将书放到地板上,按着额头晃了晃神:“我不喜欢那个封罪。”
方衍:“昼月不喜欢,咱们就不理会。”
何昼月:“何汐亭还需要封罪治病。”
“你先看看你自己吧。”方衍手上掐了把,叹气道,“这几天有没有按时吃药?我听说润元回神医谷翻医书去了,怎么不叫别的医修来?”
何昼月:“别的人还不如他。”
提到润元,何昼月按在地上的手指不由一动。
润元表面上是回神医谷,其实是回垣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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