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天楼月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等我哪天混不下去了,就去找你过日子。”
周章咬紧了牙关,嘴唇用力之下泛着一层苍白,目光闪烁,游移不定。
天楼月也不急,就这么站在门口,亦不将自己手抽出来。
直到周章掌心逐渐沁出汗水,二人之间依旧维持着那诡异的沉默。
天楼月歪了歪头,轻轻抽手,这一次,却没有阻碍,手从周章的掌心之中抽了回来。
天楼月笑了,“走了。”
周章张口,无声地翕动嘴唇,最终只目送着那道殷红身影被黑暗吞噬,鼻间尽是木头腐朽的气息,散发着阴冷的潮湿。
一滴透着寒意的水落在周章眉心,水渍瞬间便沿着脸颊滑落,所过之处皆透出一股子寒意。
周章缓缓睁开眼,眼前的景象不再是多年前的那扇木门,紫落屏站在一旁,不知何时也走到了栏杆一侧。
“那他有来找你么?”紫落屏见周章睁开眼,便问道。
周章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没有。”
“或许他来过,但是我已经不在京都了。”周章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边关告急,我随同将士一同前往,一去便是半年,期间大大小小的伤都受过,命大活了下来,这么一去一回,竟然升了官。”
话到此处,周章忍不住自嘲地咧了咧嘴角。
紫落屏抿唇不言。
“你没想过和他联络么?”紫落屏知道自己不该问太多,但还是没忍住。
“在营中写过一次书信,没寄出,就被我烧了。”周章淡淡道,“说不定这封他收到了。”
一直躲在暗处的谈秋不知不觉间竟听入了迷,仿佛能透过周章这寥寥一句话想到周章在那军帐中冥思苦想,写写画画废了好大劲才写出的书信,还没出门就被他丢进了火中,化作一堆焦灰。
一旁的姜北慕亦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难道……?”紫落屏有些讶异,话至一半便咽了回去。
“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周章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来,“死了一个多月了,尸体被一个草帘卷着,就扔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里。”
“也是他运气好。”周章笑了起来,“没有野兽吃他,他的尸身一直完好,我挖了个坑,将他给埋了。不过我没掀开帘子看,我知道他那模样一定很丑,我怕我吐在他面前,那他不是做鬼都要被我气到,他最在意那张脸了。”
谈秋听在耳中,能感受到的却是周章话中的苦涩之意。
周章素来嘴下不饶人,但他此时此刻的这番话,却让谈秋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周章或许是怕他看到天楼月尸身的模样会失控。
谈秋心中复杂,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想到周章竟然还有这段往事,瞬间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了一股罪恶感,仿佛他做了什么坏事一般,自己这么躲墙角偷听人家的事,是不是太过分了?
想到这里,谈秋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了姜北慕怀里。
姜北慕抬手,按住了谈秋的肩膀。
“怎会如此……”紫落屏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忍不住问道。
“病死的,你信么?”周章继续道,“那家的主母告诉我的,哦,就是那官员的大老婆,说他不甘心做男妾,暗中害了另外一个小妾的子嗣,被这主母罚了,大冬天的,淋了冷水跪在那小妾的房门口,就这么生生跪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
“死在了那小妾的门口。”说到这里,周章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意。“他一定是故意的,死在人家门口,这多晦气,他肯定是在报复那小妾。”
紫落屏望着周章脸上的那抹笑意,不由得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连着后退两步,撞在了身后的石柱之上。
“一不小心说多了。”周章恢复了以往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早了,你还要回去么。”
紫落屏呼吸不稳,缓缓点了点头。
周章唔了一声,伸手指向角落,“他们就在那里,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让你走好了。”
谈秋躲在暗处,被点到了名字也不害怕,就这么直直地走了出来。
姜北慕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朝紫落屏与周章走来。
谈秋与紫落屏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抹心惊之色。
第123章 玉簪
晚风呼啸着穿过中庭,四下一片寂静。
谈秋站在紫落屏身旁,指尖下意识地攥住了紫落屏的衣袖,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姜北慕与周章二人。
不难猜出,姜北慕口中的那场大火是和什么有关。谈秋暗暗心惊,未料到周章当年竟能做出这种事,而且听姜北慕所言,周章做的事,他也插手其中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谈秋悚然一惊,回过神便撞入了周章那一双冷然的眸子之中,当即脊背发凉。
姜北慕叹了口气,侧身挡在了二人中间,隔绝了那道目光。
“我当年就有所猜测。”姜北慕轻叹一声,“罢了,事情都过去了。”
周章笑了笑,没有说话,漠然地看着头顶明灭的烛火,隐匿在阴影之下的侧脸忽明忽暗。
谈秋斟酌道:“我觉得……他当时应该也是喜欢你的。”
“喜欢与否都没意义了。”周章语调平淡,好似当真对那一切都不在意了,“当年在那木门前,我没有带他走,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果。”
“我早就知道你们来了,一直在墙后听着。”周章言罢,抱臂侧身,挪了个位子,舒服地靠在石柱上,双眸微眯看向姜北慕,“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之前我也和你提过你和他的事,我不知道你当时听进去了多少,总之今日,借着我的这件事,也是最后一次以局外人的身份来和你说。”
姜北慕沉默无言,只静静地看着周章。
谈秋站在身后,虽听不大明白,却总模模糊糊地感觉周章这番话是与自己有关,不免有些紧张,一旁的紫落屏见状,便轻轻拍了拍谈秋的手臂,权作安抚之意。
“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好让你瞻前顾后的呢。”周章笑了起来,面容之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如我当初,如果我当时能不顾虑那么多,直接将他带走,或许今时今日我早就去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与他悠然度日。”
“其他多说无益,我信你心中自有考量。”周章言罢,不再看姜北慕,只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步履蹒跚着朝庭外走。
姜北慕忽的转身,看向周章的背影,“别急着睡,待会儿将人先送回去。”
周章摆了摆手,身影被黑暗所淹没。
姜北慕这才将目光重又看向紫落屏,颔首道:“我让周章送你回去。”
紫落屏垂首谢过,转身欲离去之际却忽感袖口一紧,转头便看见谈秋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朝他道:“你明天早点来。”
谈秋已经放弃了将紫落屏强押在家里的打算了,而姜北慕此刻看起来也没有要留客的意向,谈秋心中说不舍得也可能,只得委委屈屈地先目送着紫落屏的身影离去,不由地又开始盘算起来明日该如何说服紫落屏留下。
紫落屏朝谈秋安抚似地笑了笑,随后也跟着转身离去了。
谈秋恋恋不舍地望着紫落屏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悻悻收回目光。
“你……随我来。”
姜北慕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蓦然在谈秋身后响起,谈秋先是一惊,下意识转过身来,正好撞进姜北慕那深沉若水的眸子之中。
姜北慕言罢,便心事重重地领着谈秋朝另外一侧走去。
廊下灯影飘忽,伴随着阵阵寒风刮过,谈秋一路小跑着跟在姜北慕的身后,想开口问他要去哪儿,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姜北慕行色匆匆,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谈秋想到方才周章与姜北慕的那番对话,心中不知为何突了一下,就像是被人捏住了心一般……
谈秋伸手拢紧了衣衫,垂头跟在姜北慕的身后,而那寒风依旧沿着衣襟的缝隙钻入,将他冻得牙关发颤。
良久,谈秋心神不宁地缀在姜北慕身后几步远,只顾闷头循着姜北慕的足迹走路,连身前人何时停了下来都不知道,一头撞在了姜北慕的背上。
姜北慕身躯硬地如同一座小山,将谈秋撞得头晕眼花,还不待站稳,便被姜北慕伸手牢牢扶住了。
“到了么……?”谈秋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姜北慕应声,抬手推开房门,率先迈入屋内。
谈秋转头四顾一番,这才发现二人竟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挽秋阁。
只不过姜北慕推开的这扇房门却不是卧房,而是一旁的书房。
书房内一片漆黑,谈秋站在门口,隐约能听见屋内姜北慕走动时的脚步声与衣服布料摩挲地窸窣声响,不多时,姜北慕点燃了烛火,屋内便透出昏黄温暖的烛火来。
谈秋迈步入内,反手将门给带上,隔绝了外间风雪。
姜北慕站在桌边,伸手不知在桌上翻找着什么,谈秋定了定神,走向姜北慕,站在他对面,中间只隔着一张桌子。
“在找什么?”
谈秋轻声问道。
姜北慕并未急着回答,手中翻找的动作不停,不多时便从那层层叠叠的纸张之下找到了一块包裹成小臂长短的黑布。
谈秋好奇地看向那黑布,末了又抬眼打量起姜北慕的神色。
只见姜北慕剑眉微蹙,似是在考量着什么事,随后轻轻舒了一口气,一手托着黑布,另一手将那黑布展开,露出其中包裹的事物来。
谈秋伸长了脖子看去,忽的一愣。
黑布之中包裹的,正是一支玉簪,簪身朴素细长,唯有簪顶处嵌着一颗莹绿色的宝石,宝石色泽莹润如水珠,灯火下流光溢彩,不过那宝石上却用银线缠出了一枚叶片的模样。
谈秋想起来了,这个玉簪就是他当日从匪寨出逃时攥在掌心的,而那个宝石上,银线缠缚住的地方,应当就是当时不慎摔出的裂痕。
姜北慕竟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去修补了。
他原以为这个玉簪已经遗落了,当时也多少遗憾了一会儿,如今再见这玉簪,心中便好似是被那簪尖轻轻地戳了一个洞,汩汩暖流瞬间溢出,充盈了他的四肢。
“这……是我的簪子。”谈秋喃喃自语,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与欣喜。
姜北慕见状稍松了口气,握着玉簪的手紧了又松,随后才将那玉簪往谈秋的方向推了推。
“拿着吧,我已经帮你修补过了。”
谈秋如获至宝一般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玉簪接过,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微凉的玉石,忍不住朝姜北慕道:“我还以为我不小心将他弄丢了……没想到还能拿回来,我……谢谢……”
“你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个簪子。”姜北慕单刀直入开口问道。
谈秋没想到姜北慕会问这个,一时间有些懵,直到接触姜北慕那饱含深意的目光时,才磕磕巴巴地回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就是想着不能弄丢它,它对我很重要。”
姜北慕面色稍有些松动。
“现在想来,可能这个簪子与我的爹娘有关吧……”谈秋忖度着回答。
“这个簪子是我送给你的。”姜北慕打断了谈秋的猜想,“在你失忆前,是我送给你的,簪顶上的玉石,是我母亲的玉镯打造而成。”
作者有话说:
一发粗长过后就是疲惫的短小【烟】
第124章 愿意留下么
谈秋瞳孔骤缩,一动不动地看着身前的姜北慕,只觉得手中玉簪倏然变得沉重起来。
他从不怀疑姜北慕会骗他。
而就在姜北慕说完的一刹那,许是那烛火摇曳间灯影朦胧恍惚了他的神志,他竟觉得眼前的这一幕,令他感到一种十分深刻的熟悉感。
就恰如,在某一个时间内,姜北慕好似也在这屋内,将这支玉簪送到了他手中。
谈秋呼吸蓦地急促起来,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姜北慕,而姜北慕亦是眸色深沉,静静与之回望,二人谁也没有开口,却好似万千话语都藏在了那相视的目光之中。
“这是我母亲的手镯所打造的。”姜北慕嗓音沙哑,仿佛在克制着什么,“我母亲希望我将这手镯送与她儿媳,我并未将其赠予铮儿的生母。”
谈秋胸膛不住起伏,眸光闪烁,握着发簪的指尖微微发白。
“我将它赠予了你。”
姜北慕放缓了语调,谈秋呼吸一窒,却并未太过震惊,仿佛早有所料。
是了,谈秋早就有所察觉。
姜北慕有意无意间对他表露出的关心,与那对于肌肤相亲的渴求,又怎会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会有的感情。
铮儿对他的依恋,姜府之中的一草一木,都彰显着他身上曾发生的事。
纵使失去了部分记忆,但当初的感觉却还在。
“我……”谈秋呼出一口浊气,目光躲闪不敢再看姜北慕,犹豫道:“我这些天,每回深夜都会做梦,虽然断断续续的,难以串联在一起,但我依稀也能感觉到梦中的事都是我曾经经历过的。”
姜北慕没有说话,谈秋却能感觉到他刹那间紊乱的呼吸。
“我之前……对你……嗯,做的那些事。”谈秋不自觉地双手交叠在一起,掌心握着的发簪在灯火下反射出寒芒,“其实我当时撞坏了脑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姜北慕方才激动热切的心,恰如瞬间被丢弃在了冰雪之中,瞬间凉彻心扉。
他向来不是话多的人,如此谈秋这般犹豫的模样,足以说明一切,姜北慕几次张口,却都只双唇微颤,似是有千言万语欲说,只是还未出口,便尽数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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