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酒如梦初醒,才从荒唐血腥的场景中抽身,转头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宾客来来往往,侃侃而谈,每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周围都簇拥着一群恭维的人。他不确定宋霄在哪里,几番周折之后,才终于看到宋霄在离他好几米远的地方,仍然被一群江家的客人缠着。
要不是长得高,连路清酒也看不见他的脑袋。
路清酒松了口气,准备等宋霄脱身了再去。却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凉腻的视线,没等反应过来,一双粗糙的手攀上他纤细的手臂,毫无顾忌地滑到肩膀。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一个人来的?”
路清酒甩开,僵硬地转过头去,见到一个眼熟的中年男人,面皮红润,略有些发福。
“何先生,我是江二少请来的客人,您这样不合适吧?”
“我们都是江大少和江二少请来的客人。至于你为什么能拿邀请函,我心里清楚,相信你自己也清楚。”
“……”我正想问江二呢,你这么清楚,要不你直接告诉我?
“你现在情况不好吧?开个价,我出得起。”
“……”是不是有钱就喜欢把开价挂嘴边?我以前没有这么尴尬吧?
路清酒终于琢磨出一丝蹊跷来。
如果不是笃定能得手,没有任何人会在江家的主场上骚扰其他客人。
惊动了主人,得不偿失。
路清酒谨慎地笑道:“您当我是什么人?”
“别装什么纯情了,你早就跟他们……啧。”何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他眼馋的场景似的,笑得黏腻,“怎么他们几个小孩子,你就愿意卖,难道是嫌我年纪大了?”
路清酒心里一凉,猛然想起康柏楠被自己算计,落到江潋川手里时,恶毒的话语。
哪里来的谣言?
为什么不止一个人知道?
这种和学校里小孩子们编排的花边新闻一模一样的下作传言,为什么连长辈也知道,而且深信不疑?
“这种谣言您也信?”路清酒轻轻甩开他的手,“要让您失望了,我的价格您出不起。”
以前他来参加宴会,毫发无伤,因为他是路家的少爷。现在,他是一个落魄之后莫名其妙被江潋川邀请来的小明星。
江家不会在宴会上害他,但其他人呢?这个圈子里的人都认识他,却都知道他不复从前,孤立无助。
他急着去找江潋川问一个答案,匆忙和宋霄道别,竟然忽略了这样致命的漏洞。
“你现在没有公司也没有经纪人,过得很辛苦吧?我也开娱乐公司,你想要什么资源,我都能给你。”对方根本不为所动,手依旧不依不饶地握上他的肩膀,“你小时候我见过你,前两天也看过你的照片,你长大之后比以前更漂亮了……”
对面的中年男人绝对打不过他,可是他哪怕伤到对方一寸皮肤,都会换来无休无止的报复。
空有把对方掀翻在地的力气,却不能动手。
路清酒向四周看去。
其实周围有很多来往的人,数不清的熟悉的面孔。他们好奇的目光打探过来,遇上路清酒的视线时却闪避过去,只和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他甚至看到顾晨飞和曾安陪着他们的父母,就站在不远处,足以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可是满场的嘈杂,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活在失去声音和光线的空气里,成了透明人,一遍遍推搡着那双甩不开的粗糙手臂。
路清酒漠然地想:是把何先生打一顿,等着对方恼羞成怒呢?还是先僵持着,等某个围观的宾客良心发现,去告诉江家的人一声?
好像无论哪一种,都会被这个姓何的记仇。
他已经在厌烦和崩溃的边缘,忽然见到对面的中年男人停下动作,眼神惊恐地望向他身后:“宋……宋……”
手臂被熟悉的触感抱着,路清酒却一点都不感到排斥。一道低哑却稚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有几分抱怨的味道:“哥哥为什么不叫我?”
宋霄的手臂贴着他,衣料紧紧贴住后背,传来凉腻的触感。
路清酒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就被冷汗湿透了。
他冷漠地端详那些看热闹却不站出一步的人,自以为很从容镇定,其实已经被恐惧侵入骨髓。
宋霄抱住他的时候,路清酒坚硬如铁的心松弛下来,眼眶发酸,好像雪原中迷路的旅人忽然被拉进一间烧着柴火的温暖小屋,所有的紧绷和坚强都倾塌在一瞬间。
原来他也不想一个人扛下所有。
也想……有人从天而降来救他。
第37章
吴娜的视线一直绕在路清酒身上, 甚至还推了推曾安的肩膀:“去呀。”
她的儿子明显犹豫起来:“这是江家的场子,我们这样过去……”
“喜欢的人遇上这种事你还不上去,怎么这么……”
“怂”字还没出口, 吴娜忽然哽住。
遇事能躲则躲, 不要强出头,难道不是她教给曾安的吗?
那边的争执清晰入耳。
“宋少爷,我不就是跟他开个玩笑,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让我的脸往哪里放……”
宋霄眨了眨眼睛, 把路清酒抱得更紧了些,笑了笑:“你是个什么东西呀?我都不认识你, 为什么要在意你的脸?你的脸又不好看。”
中年男人恼羞成怒, 却敢怒不敢言。
都知道宋霄不在华国长大,用词不准。
可他有时貌似天真无厘头地讽刺一句, 能骂得人头疼脑热,气得手抖腿软,却没人敢问他是不是故意的。
路清酒被他揽着,紧绷的身体好像在宋霄怀里放松下来,漂亮的大眼睛目不斜视地凝望宋霄的侧脸。
眼睛好看的人, 看谁都深情。特别是路清酒眼眶轮廓深,眼睛大,弧线却微微下敛, 长久地注视一个地方, 就会有几分沉醉和陷落的意味。
吴娜叹了口气, 忽然对曾安说:“你没戏了。”
“……什么意思?”
“傻儿子,要是有一个人救你于危难,另一个人待在原地冷眼旁观, 你会爱上哪一个?”
终于摆脱了惹人厌恶的纠缠,路清酒被宋霄拉到角落里,心怦怦直跳。
宋霄轻轻碰上他的肩膀,想安抚他。可是路清酒下意识跳了起来,后退半步。
无比自然的动作,忽然变得别扭了。触碰过无数次的指尖,忽然也变得滚烫了,像烧热的铁块烙在他身上。
“哥哥,我能保护你,不要怕。”
“谢谢你,你……”路清酒不敢看宋霄的眼睛,像往常一样找着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你站在我背后,我就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
“什么意思?是说我站在哥哥身后,哥哥就更安心吗?”
“可以这么理解吧……”
“那为什么遇到危险不叫我?我很担心你啊。”宋霄满脸不开心,伸出手作势要牵着他,“从现在起,不许离开我半步。”
“我知道了,你……你先不要碰我。”
宋霄一脸困惑地松开手,但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仿佛怕他突然消失。
叫着弟弟的人已经长大了,比自己还要高挑,也许靠上他的肩膀,都不会成为他的累赘。
可是好像会把自己烫到。
不知无言相对了多久,路清酒忽然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高瘦人影,戴着金丝眼镜,朝他们这边走来。
江潋川拨开人群,对他颔首欠身,笑了笑:“邀请来的客人这样没有分寸,我作为主人家应该对你说一声抱歉。”
机不可失,他正愁找不到江潋川问个清楚。
不必面对宋霄灼热的眼神,路清酒浑身放松下来:“江二少,我们去阳台上单独聊两句,可以吗?”
宋霄立刻不乐意了:“哥哥,我说了不要离我太远……”
“你实在担心的话,就等我一会儿。”路清酒刚抬头看宋霄一眼,又压不住隆隆的心跳声,语气也弱了许多,“对不起,总给你添麻烦。”
会场周围一圈都是能容纳三五个人的狭小的阳台,本身就是为单独谈话而准备的,像露天的会议室。
打开阳台的门之前,路清酒低头看了一眼江潋川的手腕。就在谈话之间,胳膊随意甩了几下,本来就深的伤口扯开,又撕出了血。
抬头,江潋川一脸漠然淡定,但细看嘴唇发白,已经没有血色了。
“……”兄弟,受伤了要止血啊!
路清酒眼尖地叫了一个医务人员过来,等对方帮江潋川包扎好,才走上阳台。
眼下他更好奇另一个问题。
“……江二少,你不疼吗?”
江潋川吹着凉凉的夜风,端详了手上的伤口和绷带,又看了看路清酒,颇有几分懵懂好奇。
“痛觉是有的,我做过一次检查,神经感知功能正常。”
“……”谁问你这个了?
“哦,你是觉得我该喊疼吗?”
“一般人都会喊疼吧。”路清酒看到那仿佛有半厘米深的玻璃切口,皱着眉头,自己都替江潋川觉得疼。
“确实。”江潋川很捧场,“嘶,好疼。”
“……”你演技太差了!!!
江潋川自己却不尴尬:“你是第二个问过我疼不疼的人,我想我应该感动的,谢谢你。”
“……”
路清酒猜,第一个人一定不是他爸也不是他哥,估计是他妈妈。
看着江潋川半真不假的笑,他心想:懂了,你家里确实没有什么脑子正常的人。
路清酒压下心里的别扭,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邀请我?”
江潋川扶了扶眼镜,手指抬到上空,指着远处的钟楼。
红光绕着巨大的表盘,犹如恶魔带着血色的独眼。
“每到宴会开始,父亲喜欢带着大哥在钟楼上俯视如云的宾客,这样伸手就能将他们捏在掌心。”
路清酒远远地抬起头,看不清钟楼上是否有两道自以为睥睨众生的视线,可他自己拳头紧握,心里最深的痛楚被这份轻蔑刺伤。
“我想让你来看看,看清楚他们藐视人命的傲慢。”江潋川打量着他,眼里竟然有几分期待,“现在我要问你,你对我们家,真的一点恨意都没有吗?”
“……三年了,都忘记了。”
“路清酒,你知道吗,我的妈妈每天都会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笑容,找到最完美的弧度。可是她骗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我。她说,我从小长了一双能看破伪装的眼睛,所以她非常讨厌我。”
“前几次见你,我还不能确定,因为我不是害得你家破人亡的人,你恨的不是我。可是刚才你看到我大哥伤到我,明明很害怕,为什么没有走呢?”
江潋川每多说一个字,路清酒就感觉凉意砭肌刺骨,勉强扶着栏杆,才支撑得起自己的重量。
“你看到真正的仇人在你面前打伤别人,挪不开脚步了。”
“你在想,这样残暴的人,为什么还活在世上?”
路清酒恐慌,又冷漠。
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谁没有伪装?谁没有说过谎?
看出来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最终只有表面的言行,才能作为实实在在的证据给他定罪。
“江二少,放在以前,何先生那样的人根本不敢碰我一根手指。现在他对我动手动脚,你看我敢反抗吗?你从没有失去过现在的生活,知不知道普通人连过日子都很艰难?我只想好好活着,以前的仇恨和我没有关系,不必再来试探我了。”
路清酒直视着江潋川,慢慢攒出了泪水,也不管江潋川信不信,直接把多年的演技放飞出来。
然而江潋川真如他自己所说,有一双过于通透的眼睛。
“你是真的想哭就能哭出来啊。”路清酒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江潋川伸出缠着渗血绷带的右手,好像想去擦一擦,又为了礼貌收了回去,只说了一句,“别哭了。”
“……”虽然我知道你不信,但还是得哭完,不然很尴尬的。
“你真的很有意思,以后我会再邀请你的。”
路清酒终于停止啜泣,自己擦干了眼泪,抬起充满血丝的大眼睛:“江二少,你放过我吧。”
“别紧张,说不定下次来参加的是葬礼。我的嫂子断了腿骨,我伤了手腕,你可以期待一下我们两个人是谁先走。”
路清酒想起江家兄弟二人的争执,琢磨他话里的含义,只觉得完全不敢细想:“你嫂子是?”
“是男人,跳舞很好看。以前一票难求,不过现在断了腿不能跳,没有地方买票了。”
“那他的腿……”
“跟我一样。”江潋川抬起手,像面对江潋泽时一样又诡异又欠揍地晃了晃伤口和绷带。
路清酒说不出话来,沉闷的空气压迫得他心口发紧,只想赶紧逃离,对这个思维怪异的仇家的儿子眼不见为净。
江潋川也很识趣,摆摆手让他离开,只是推门之前嘱咐道:“宋霄好像看到我把你惹哭了。回去之后记得帮我在这小祖宗面前解释一下,我可不想得罪他。”
“……”
宋霄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像观看默片电影一样,注视着路清酒与江潋川的对峙,最终看到路清酒落泪,心里揪紧,却不能推门去打扰。
玻璃隔开了声音,无法越线触碰,就像他和路清酒之间,明明能看到彼此,却从来不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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