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崇山见他这样毫无悔改之意,又急又怒,身体又没好全,一下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脸涨得通红,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指着姜庭鸾道:“你……你……”
姜庭鸾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忙坐到他身边,帮他拍背顺气:“外公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您别气坏自己的身体!”
好不容易等许崇山顺过气来,姜庭鸾又倒了半杯温水让他喝下,这时,门铃响了。
姜庭鸾只得先去开门,来的人是方奶奶。
她姓方,姜庭鸾听许崇山说她是叫嗣贞,大约五六十的年纪,头发花白,人十分瘦小,说话时带着吴侬软语的味道。她见许崇山一脸怒容,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
许崇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方奶奶便提着手中一个纸袋道:“上次我女儿送给我的天麻,我想着自己留着也没用,就给你带来了,用来炖乳鸽也好,炖乌鸡也好,都是补身体的。”
姜庭鸾有些愕然,不知道该不该接下来,转头看了一眼许崇山,见他点了点头,这才道:“谢谢方奶奶,您坐下来喝杯茶吧。”
方嗣贞也没有客气,坐在沙发上,和许崇山聊了聊他身体的康复情况,喝了一杯茶,就提出告辞。
许崇山有些疲惫,道:“庭鸾,去送送你方奶奶,她腿脚不好,你把她送到家里,小心别让她摔着了。”
方嗣贞住在他们小区另一栋楼,姜庭鸾答应了,和她一起出了门。
两栋楼之间隔得并不远,两人下了楼之后,方嗣贞看着姜庭鸾道:“庭鸾出国了两年,果然是大不相同了,这几年在国外过得还好吧?”
姜庭鸾情绪有些低落,只简短地说道:“还好。”
方嗣贞就叹道:“你不在家的这两年,你外公日日夜夜都惦念着你,生怕你在国外吃不好睡不好,和我们说起来的时候,我听着都难受,他心里挂念你,你可不要惹他生气。”
姜庭鸾欲言又止,方嗣贞又道:“你们祖孙俩为什么闹气,我也猜得出来,又是因为你妈吧?”
姜庭鸾沉默。
方嗣贞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今天我就多说两句。你也别怪你外公,他就你妈这么一个女儿,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外孙。他自己老了,不管你妈妈怎么样,他心里面都是担心她的。你妈妈只怕一生都要住在医院里,要是以后你外公不在了,她要怎么办?你外公是个良善人,心肠软得不能再软,那些住进精神病院里的人,有几个的家属还和你外公一样,月月去送吃的,送穿的?你呀,也别和你外公置气了,就算再不喜欢你妈,以后就当照顾一个病人,让她衣食无忧,也就够了。”
方嗣贞这样苦口婆心,姜庭鸾心里自然是感激的,他点点头,道:“我知道怎么做,方奶奶放心。”
方嗣贞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一黯:“何况当年,你妈妈被……这件事情,你外公一直都觉得对不住你妈……”
她说了一半,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话音便戛然而止。
姜庭鸾却觉得很奇怪,当年,什么事情让外公觉得对不住许晚初?
但见方嗣贞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他便也只好把满腹疑惑都放回心底。
回到自己家,许崇山正坐在沙发上,见姜庭鸾回来了,也没有说话。
姜庭鸾坐到他身边,轻声道:“外公,别生气了。我明天就去看我妈,好不好?”
许崇山看着他的眼神十分复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怨你妈,我都知道……可是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一把老骨头,半截身体已经入土,你妈却还年轻,我要是没了,她该怎么办呢?”
姜庭鸾只觉得自己的心绪十分复杂。
“外公,我妈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您就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她吗?”
许崇山苦笑:“放弃?我是她的父亲,要是我都放弃她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愿意拉她一把?”
他眼里的苦涩都快溢出来:“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精神病,是个让人心惊胆战的隐患,是个迫不及待想要甩开的包袱。但是在我心里,却只是我女儿。”
姜庭鸾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第二天,他还是依照自己的许诺,买了些水果和糕点,去探望许晚初。
在医院前台进行登记的时候,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许晚初了,甚至因为一些原因,他一直在刻意地遗忘这个人,她的脸已经在他记忆里模糊了,但那种恐惧和憎恶感依旧深深刻在姜庭鸾的心底。
登记完之后,有护士带着他去了封闭住院区,穿过几道铁门,才到了许晚初的病房。
“671号,有人探视,出来。”护士的声音没有什么感情,说完就拿出笔写了些什么,然后转身对姜庭鸾道,“探视时间从现在算起,不能超过一个小时,到时候会有人来叫你。”
姜庭鸾和那个护士道了谢,再抬头时,许晚初已经出来了。
在这里,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冷冰冰的便于管理的编号,她作为“人”的权利和义务、喜怒与哀乐都不重要,只要她作为“病人”,安安静静地活着,就够了。
她穿着医院里病人统一的病号服,头发简单地扎起来,却依旧是姜庭鸾记忆里那个让人一看就挪不动脚步的人间尤物,只是许晚初现在的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眼底没有什么生气,不像个活在烟火凡尘里的人,倒有几分像聊斋夜话里那些披着人皮的女鬼。
许晚初见站在病房外的是姜庭鸾,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又恢复了那种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漠然。
护士领着他们两个人到了一间房间,然后就关上门出去了。姜庭鸾打量了一下这间房间,发现里面放了几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水彩颜料、画纸画笔、手工编织毛线之类的东西,大概是病人们平时活动的地方。
许晚初坐在那里,眼神放空,似乎什么都不想说,姜庭鸾无语,只好自己先开口道:“我这次来,是因为外公让我来看看你,我买了些草莓和橙子,你记得吃,草莓不能久放,糕点也是,外公说你喜欢吃稻香村的点心,所以我各种都买了一点。”
鲜红的草莓个头很大,散发着莓果的甜香,非常诱人,许晚初直接拿起来就吃,一声不吭。姜庭鸾也不好提醒她这些还没洗过,许晚初已经一个接着一个,吃了一小半了。
姜庭鸾也没有办法了。
他上一次见到许晚初,还是他出国之前,许崇山带着他来探视,那时候也是许崇山一个人在说,许晚初只偶尔点点头或者说一两句话。
姜庭鸾想了想,到:“这一次你出事,外公急得不得了,住了好几天院。他已经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就算是为了他好,你也不要再做这样伤人伤己的事情了。”
他自觉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不当之处,谁知坐在他对面的许晚初却冷笑一声,放下了手中咬了一半的草莓。
“伤人伤己?”她的嗓音带着一种怪异的粗粝,像是老妪一般。是因为当年在浓烟里窒息,喉咙受了伤,再也好不了。
“你去问一问你外公,他到底瞒了我什么,再来说我是不是伤人伤己。”
姜庭鸾见她指责许崇山,心有不悦,却只能强自按捺下来:“你说的是什么话!外公还有哪里对不住你半分吗?这些年来,要不是他,你能过得这么舒服?他自己病成那样,但还是放心不下你,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呵呵,呵呵呵呵。”许晚初冷笑,那笑声听起来像是秃鹫在死尸上空盘旋,分外瘆人。
“是啊,他没有对不住我。”许晚初停住笑,“是我,是我这个女儿,让他一生蒙羞,让他这个一辈子勤勤恳恳清清白白的教书匠抬不起头来,是这样吧?”
姜庭鸾只觉得窒息。
“外公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掐住了一样,“别人再怎么样看你,那只是别人,他从来都没有过。”
“是怎么想的,又有什么要紧。”许晚初嘲道,“我这一辈子,也已经是这样了。”
姜庭鸾只觉得自己的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许晚初身上那种沉重的、像是永远看不到希望一样的窒息感就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只要稍微靠近一点,就会被彻底吸进去。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大概是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却依旧要在这里苦苦煎熬。
姜庭鸾像是逃一般站起身,走到门边上的时候,许晚初突然高声道:“你也是吧。”
“有这样一个母亲,你肯定也觉得难堪吧。呵呵,呵呵呵呵,你小的时候,我还曾经想要烧死你,你肯定恨极了我吧。”
她的声音就像是女鬼的尖指甲在抓挠一块已经破裂的铜镜,阴森而可怖,尖利得让人头痛欲裂:“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的火没有烧得再大些,没有把我们两个一起烧死!”
姜庭鸾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门把手就在距离手边一厘米的地方,他却好像完全动不了。
惊怒、屈辱、恐惧、悲痛,这些情绪在他四肢百骸里不安地游走,姜庭鸾想要转过身去,大吼几句,让许晚初闭嘴,甚至狠狠揍她一顿,可是,他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
许晚初的声音里带着浓烈的恨意,眼神里蔓延的是地狱里的无边业火:“你外公这样苦苦瞒着我,不过是为了让你活着!但是,你就是肮脏下贱的种子!血管里每一滴血都是黑的!”
她的厉声叫骂引来了几个护士,姜庭鸾有些恍惚地站在那里,看着进来的护士惊讶地道:“这是怎么了?快,快来人,拿镇静剂和捆绑绳来,671号犯病了!”
然后房间里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工,姜庭鸾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塑。他看着护士们给神情狰狞额露青筋的许晚初打了镇静剂,然后把她绑起来,像是一只待宰的牲畜一样,抬回了病房。
没有一个人关注到他。
姜庭鸾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天天气很好,夕阳的光辉顺着门框照进来,他的影子显得孤孤单单,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有几分可怜。
姜庭鸾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抬起手来无意识擦了一把脸,手湿了一大片。
那一天姜庭鸾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很多年之后他回想起那一天,记忆都非常模糊,唯一清晰的,是许晚初坐在他对面,一声不吭地吃着草莓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那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被称作是他“母亲”的人。
姜庭鸾的遭遇,许崇山后来还是知道了,姜庭鸾本来很想去问一问许晚初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后来还是作罢了。
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让许崇山更加为难而已。
圣诞假快要结束,姜庭鸾也收拾行李准备回A国。临行前许崇山去送他,在机场的时候,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好孩子,是外公错了。”
姜庭鸾没有说什么,提示登机的广播已经响了起来,他道:“外公,您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在飞机上,他想了很久,头痛到不行,只好放弃思索。
外公没有错,他只是担心,自己不在之后,许晚初没有人照顾。
但是许晚初呢?她为什么会这样恨自己?
在费城机场,来接机的祁闻宥本来兴高采烈,但一见到姜庭鸾,面上立刻露出惊容来:“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外公出了什么事?怎么没有和我提起?”
姜庭鸾摇了摇头:“没有,外公已经好了,没有什么事。”
祁闻宥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一遍,见姜庭鸾十分疲倦的模样,便也不再多问。
回家的路上,祁闻宥便只挑最近发生的趣事讲,说Undine如何如何调皮,姜庭鸾眼中果然有了笑意,回了家,姜庭鸾连衣服都没换,便抱着Undine玩了很久,小猫长得飞快,姜庭鸾抱着它也有些吃力了,但还是把它抱在怀里,看着它圆乎乎毛茸茸的猫猫头,自带眼线的眼睛像是妩媚的猫眼石,Undine在他怀里一边蹭他下巴,一边娇声娇气地喵喵叫,好像是问他到哪儿去了一样。
姜庭鸾的心情这才好了起来。
接下来的开学季,姜庭鸾暂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放在一边,把精力都放在学业上。还有在网络上投递简历,准备实习。
费城的春天到来得很晚,但依旧还是到来了。祁闻宥却发现,姜庭鸾似乎依旧有心事。
有时候他明明在和Undine玩儿,却会眼神放空,在那里呆坐很久。
要是发觉祁闻宥在满含担忧地看着他,姜庭鸾就会若无其事地笑笑。试探着问起怎么回事,姜庭鸾也会顾左右而言他。
的确不是姜庭鸾不想说,是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哪怕是在周宸这个专业人士面前,他都觉得很羞耻。
因此面对祁闻宥关怀的目光,他只能逃避。
天气越来越和暖,转眼便到了五月间,他们花园里的野姜花又重新长出了花苞。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两个人在一起吃早餐,祁闻宥问道。
傅仲颉叫了他们一群朋友,准备去非洲大草原看动物迁徙,姜庭鸾要去实习,没办法一起去。
姜庭鸾给他夹了一个汤包,道:“这次的确是不行,你们去吧,只是小心别被狮子吃掉就好。”
祁闻宥笑了:“行,有你这句话,要是真被狮子追着跑,我也要尽力跑得快一点。”
姜庭鸾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只是这样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在祁闻宥走了之后的第一天,夜里凌晨三点,姜庭鸾接到了一个国内的电话。
“是姜庭鸾姜先生吗?我们是N市第一医院,您的外公因为脑血管破裂正在抢救,您是唯一能联系上的家属,病人有生命危险,还请尽快到本医院。”
作者有话说:
双倍更新分量长章节,下一次更新的就是V章了,请大家多多支持呀。
下一次更新,就是镜面破裂之时,他们的现在关系建立在虚假的谎言之上,无论看起来多美好,都是镜花水月,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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