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殿下悠然踱步,不似在生死关头,倒像是闲庭信步,仿佛眼前血流成河都入不得他眼,只背手昂头,面色怡然但目光甚是倨傲。他一身修剪十分合体的窄袖袍衫,头戴碧玉冠,足蹬簇新革靴,一点也看不出跋涉至此的狼狈
他面容微瘦,须发整洁,月光下抚髯的手莹莹如玉色。见他气度如此,落笳几乎立刻就相信了,他确是货真价实的贵胄
他边向前走边轻轻挥手,刚才还在与烟霞宫众鏖战的人便立刻敛声后撤,只剩下烟霞宫上下在原处,双方正成鼎足之势。那“殿下”直走到中庭才停下,只有那笑脸内侍在几步外躬身候着。他一人直面烟霞众人,相距不过数丈,倒是好胆识
那殿下凌空一拱手,朗声道:“诸位皆是人中豪杰,某深为敬佩。武林中人道烟霞剑宫乃江湖翘楚,今日一晤名不虚传”
见他此时说话如此客气,鲁一平也抱拳一礼,道:“我烟霞宫向来不涉外事,一心修习剑道,却不知阁下何人,为何深夜来此挑衅?”
那内侍脸上一寒,尖着嗓子道:“大胆!”
听到他着居高临下的一声,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秦开云,恨不得此时就飞身去砍了他的狗头,却虑着大局只得将一口气咽下,只暗自咬牙
那殿下微转头撇了一眼,内侍立刻低眉噤声。那殿下洒然一笑,却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仿佛鲁一平的话才好笑。落笳总觉得他眉目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鲁一平被那内侍折辱,脸色自然不善,冷声道:“阁下杀我师兄弟,屠我弟子,此时何必说这些客气话?要杀要剐,直接放马过来便是,我烟霞宫虽然小小门派,也断不会怕”
那殿下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浓,却没有回答,反而抬眼望了望天空,片刻才收回目光道:“烟霞宫这地方真不错,枕月听松,尽得昆仑之精华。登高而望,手握星辰,袖揽乾坤,真福地也!”
鲁一平听他这番话,隐隐怒道:“阁下到底为何来此?想必也不是来登高观星的,无需在这里打哑谜消遣我们了”
那殿下听这话也不怒,点点头道:“鲁掌门,此事甚大,在此谈多有不便,不如你我找个清净处好好商议,也好化解误会?你若是有顾虑,大可请诸位长老同往。某只会些微末功夫,单人赴会,绝不会做什么手脚”
听他这话,鲁一平倒有些愣住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觉看了身边孙孙振鹭一眼,孙振鹭也蹙着眉没言语
景若在旁早已双手攥出汗来,她不可思议的盯着庭中那殿下,浑身微微发抖。刚才落笳过来助梅亦情,她不放心便拉着苏澄澈也藏在附近看着。待到那殿下一现身,她便认出他来,只是不敢相信
当初在黑狱中,是他将自己救起,一路包着抱进宫中。景若还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般负手站着,一般倨傲但笑容温和,这些年过去了,姿势依旧容颜却改,鬓间多了许多白发
当日路途中听说他身故的消息,景若还为之神伤,今日见他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却是在这种场合,景若惊讶又忧虑。幼时她常在空世左右,虽然见蜀王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蜀王都待她甚和善,偶尔在宫中碰到,蜀王总会掏出点什么新奇玩意儿逗她玩,她也颇喜欢这个和气的王爷。但回到灵台身边后,她才有机会看到蜀王的另一面。当日公主府私宴,霍于意曾点评蜀王“恭顺多谋,面善心奸,狼子野心”,景若一直记得。先皇去世前后,灵台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蜀王,生怕他趁主少国疑时生乱。听到蜀王身故的消息,景若只当是灵台和霍于意动的手脚,此刻见到蜀王帅精锐夜袭烟霞宫,恐怕此中别有隐情
朝廷既然称蜀王身故,那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竟是瞒着朝廷的?这是死罪了,突然她想起之前使铁箭的蜀王私兵,恍然道蜀王原来真的准备反了。能够欺瞒朝廷,有私蓄兵士炼制朝廷禁止的兵器,恐怕谋反之事他已经暗中准备许久了
想及此,景若不禁倒吸口冷气,看来真被霍于意说对了。她念头一转,不禁蹙起眉头,既然如此,蜀王又为何会来烟霞宫找不是?起兵造反是掉头的勾当,而现下灵台稳坐长安,每拖一日,灵台在朝中势力就大一分,他为何要在此时跑到千里之外的昆仑?这里到底有什么让他如此在意?到底是不是一场误会
第250章 第 250 章
还不等景若多想,只听蜀王负手朗声道:“在下最喜欢交朋友,不知烟霞宫诸位长老可否赏个面子”,语气十分和善
烟霞宫人此时还不知这人到底是谁,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景若却猛然警觉起来,她在灵台身边长大,虽然后来好容易有机会脱身,但自小对这等事最是警醒,一听蜀王此话,立刻觉得不对。看样子蜀王必是要谋反了,此时邀请烟霞宫诸位长老们会说些什么,左不过是邀请鲁掌门他们襄助。但谋反是何等大事,一旦卷入尸骨无存。再者就算鲁掌门拒绝与他同流合污,但既然已经知道蜀王要谋反,蜀王又岂能让他们全身而退,继续在此不问世事专心修炼?
蜀王带精锐来此,绝不是来商量的,若要将谋反大事与诸位长老摊牌,必会有所准备,绝不会容得他们随意来去,恐怕这是鸿门宴
想及此,景若急忙起身向前冲去,苏澄澈不明就里,急忙伸手去拉她却没有拉住,眼见她往前冲去,只好急忙跟上去
景若刚现身,蜀王与烟霞宫俱有所察觉,落笳立刻飞身而出,举剑挡在景若身前,拦住冲来的蜀王麾下
相隔还有十数丈,蜀王眯着看着,又有些怀疑的看看鲁一平
景若急忙大声道:“见过蜀王殿下!”
在场众人将这句话听得真切,烟霞宫众人皆是色变,没想到眼前这人竟是名震天下的蜀王。天下各色王爷不知凡几,但即便连烟霞宫这等不理世事的地方,也知道唯有蜀王是与先皇同父同母的嫡亲王爷,深得先皇和太皇太后厚爱。先皇崩后,曾有传闻皇子尚小朝廷要请蜀王继位,虽然未能成真,但此后蜀王声望更盛。他坐镇锦官城数十年,西南尽在掌握,怎么突然到了这里?尤其奇怪的是,曾听闻蜀王已经薨了,怎么此时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若说这是小蜀王,却不该有这般年纪
烟霞宫众面上颜色变换,蜀王身后一众人也露有疑色,不过明显是冲着景若的
蜀王脸上诧异稍纵即逝,又恢复一脸傲然。他身后那内侍向前一步,尖着声道:“没什么事儿,放她过来吧”
景若扶了一下落笳的手臂,示意她不必担心,绕过她径向蜀王走去。落笳又岂会让她孤身犯险,紧紧随在她身后
景若隔了一丈远行礼恭敬道:“见过蜀王殿下”。落笳此时得机会近看蜀王,才明白刚才为何自己觉得眼熟,蜀王和灵台公主非常像,不只是容貌像,更是眉眼间那种无形的傲气几乎一模一样
蜀王显然没认出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诧异又犹豫道:“你是?你是灵台身边那个——”
景若接道:“民女景若,见过蜀王殿下”
蜀王这才点点头:“是了,你是叫景若”,他表情复又疑惑道:“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落笳猛地一个激灵。刚才与对方交手时,她便想起当初在蜀中洞穴中相似的一幕,彼时她与景若正被追杀,却在意外之中发现自己能取他人功力。此后无论在火云教还是雁荡门,再未遇到此般情形,没想到又在与蜀王手下交手时又遇到了。想当日自己只当是遇到魔教南下,现在想来,当日遇到的恐怕也是蜀王手下,否则蜀王既然想不起景若,怎么一见面就笃定她已经死了?
想到魔教,落笳突然一怔,师父之事当日人人都说是魔教所为,但当日翻遍魔教,也没找到半点证据。会不会其实是这蜀王背后插手呢?想及此她心中一动,又想起当日雁荡门中血战,莫玄草抵死不松口,而孟泽挺身而出大开杀戒灭口无数,复吞毒自尽,师父被杀一事自此线索全断。若说背后主使是魔教,却没这般厉害能将中原第一大门派拿捏的住,除非——除非是眼前的蜀王,挟天家之威号令武林,才能让这些耆老甘愿赴死也不肯吐口
落笳只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纷乱,魔教,蜀王,雁荡门,师父被刺的真相,这些事情在脑海里如走马灯一般,却始终找不到一根线穿起来。她已经信了七八分,此事必是蜀王所为,却又找不出一点证据,她总觉得自己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落笳半低着头,垂目全神贯注的思索,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个恭顺的弟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众人的眼神都在景若与蜀王身上
景若听到蜀王的问话,也是满腹疑惑。当日她离开公主府,对外的说辞是旧疾复发需避世静养。她不过是灵台身边玩物,离了大长公主府的光环自没人在乎。却不知蜀王如何认为自己死了?她能猜到蜀王必然在长安布有棋子,甚至公主府中也有他的人,但公主府并没有说自己死了
景若没有同蜀王的人交过手,倒没想正是蜀王当日曾派人杀她,更何况当日是蜀王将她从天牢中带出,她终归是感激的。因此只当是蜀王记岔了,不及多想,低头道:“民女侥幸不死,此番是往烟霞宫访友”
“哦,”蜀王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轻轻一笑道:“听说你向来身体不好,却能到这万里之外的烟霞宫来访友?”
景若料到他有此问,抬头看他面色愈发和蔼,便知道他已动了杀心。她心中一寒,却怎么也没想到蜀王可能与周丰年之死有关,只凭自己揣测,恐怕是自己出身公主府,犯了他的大忌。反正今日这局面绝难善了,既然已经如此,再无周旋的余地,景若反而倒不忙回答,语气平静道:“此处距蜀地亦远,却不知蜀王来此是何意?”
蜀王一滞,他身后那内侍立刻呼道:“大胆!你是何等身份?怎么敢质问王爷?”
景若见他狐假虎威的样子着实心下嫌恶,朗声道:“民女何敢质问王爷,只是朝廷早已明文昭示天下先蜀王已身故,怎么今日又见在此?民女着实不解,难道朝廷弄错了?即便朝廷弄错了,王爷又何以擅离封地三百里以上?蓄养私兵,欺瞒朝廷,擅离封国,其中任意一条,都是废封抄斩!”
景若深知烟霞宫人远离朝廷,恐怕众人对这些其中的门道都不明白,乍听对方是蜀王位高权重,说不定竟被他连哄带吓威逼利诱算计了,不如乘此机会让鲁一平他们知道,蜀王实是谋反,已是与天下为敌,绝不能与他相交,交手更无需忌惮他地位,不可对他手软
蜀王脸色阴沉,盯着景若看了半天,冷笑道:“如何?你是代我那妹妹来教训我么?”
景若道:“民女不过不明白,所以问问殿下”。景若本想解释自己与公主府已无关,转念却生一计,不如正好借公主府的名头吓他一吓
蜀王微眯着端详着景若,半晌也没说一句话,他确实吃不透景若是不是真的是代灵台而来。他一生身为皇子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胄,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有自己的亲妹妹灵台是他所忌惮。幼时两人尚是内宫高墙内最亲昵的玩伴,但长大后一切却渐渐变了。及至灵台与皇兄合力,用计将自己逐出长安城,从此兄妹情断,此后十数年,两人隔空斗法,但灵台有皇兄支持,又坐镇长安,占尽地利人和之便,蜀王则逐渐沦为一普通王爷。外人看来他依然尊贵无比,天下第一亲王,但他自己却明白,自己在朝中势力早已被一一拔除。但待新皇登基,灵台以大长公主身份代理国政,乃当朝第一人,便是新皇与太后也不能掩其半分光芒
蜀王心中万般思绪翻滚,既怒又恨又自伤,但脸上却不露出半点颜色,眼神冷冷看向景若
景若见他这般,心知自己这一招奏效了,沉住气继续逼问道:“不知蜀王为何来此?莫非也是访友?看样子却不是待友之道啊!”
蜀王冷哼一声道:“怎么,你还管起我来了?”
景若道:“我自然不敢,但蜀王好歹要给天下,给朝廷一个交代”
蜀王道:“交不交代也不是你说了算“,他眼波一动,朗声道:”当日若非本王从中斡旋,你早就是乱坟岗上一抔土了,你却欺到本王头上,真是恩将仇报”
景若眼中一暗,略一迟疑低头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也正是为此,我劝王爷就此收手,尚得挽回家人性命。如若一意孤行,恐怕万劫不复”
蜀王玩味的看着她,背着手左右踱几步道:“怎么,我那个妹妹派你来,千里迢迢的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给我听?”
景若心知他已经信了自己真是灵台派来的,看来蜀王果然与公主积怨甚深,却还是诚挚道:“这不过是我本心之语,全是为王爷考虑。王爷最了解公主,公主绝不会说这些话”
蜀王闻言哈哈大笑:“此言甚是!此言甚是!”边说边击掌,表情似大喜又似大悲大恨。他笑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指着景若问:“你来此到底为何?”
第251章 第 251 章
景若仰起头从容一笑,故作镇定道:“王爷真不明白么?我只当王爷已经想到了。”她着实想不明白蜀王为何而来,只能以退为进,大着胆子继续诓他一诓了
蜀王的脸色阴晴不定,死死盯着景若,目光中恨不得变出利剑来一剑杀了景若。他也是极有城府之人,自小就在宫中见多人情冷暖,又在猜忌中过了大半辈子,养气功夫练得十分到家,平日喜怒绝不形于色。景若言语上这点小伎俩,若是平日,早就会被蜀王看穿。但此时谋反之事已令他十分紧张,又在此昆仑山中乍然遇到平生最忌惮的灵台派来之人,蜀王已经脑中一片昏乱,全忘了自己已中了景若的圈套。景若越是与他兜圈子,他越深信不疑,只当自己早在灵台的算计之中
景若看他脸色不似刚才从容,知道他已入得縠,便借机再添把火道:“王爷难道从来都没想过,多年前公主就开始布局,自金城,凉州,直至于阗,何处没有公主的人,这又是为何呢,难道只为了平定西域?我一介弱女子,却能跋涉千里来到烟霞宫,难道王爷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景若还是猜不出蜀王来意,眼下也只能借着公主的名义,狠狠逼他一下了,指望他慌乱之下说出真相来
果然蜀王面色愈加阴沉,一双眼睛盯着景若,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景若深知言多必失,不再说话只是从容的与蜀王对视
蜀王半晌才切齿道:“是了,我竟忘了你是谁的种了,景显道啊景显道,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你能告诉我,又怎么不告诉你自己的女儿呢?这么说,你也是为此而来了”
乍然听他提起父亲的名字,景若猛地一惊,拼命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将这惊讶流露出来。父亲被杀已久,景若早就淡忘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在此时,又听蜀王提起他的名字。只是父亲当日在夏王左右,与蜀王并无交往,甚至是仇敌,又怎么会告诉蜀王什么重要的事情。除此外,景家定居长安已许多代,又是书香世家,从未有人习武或来过西域,又怎么会和烟霞宫有关?景若越想越糊涂,不敢多发一言,只面无表情的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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