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昭和这般单纯的性子才会相信瑞王的鬼话,严辞镜并不想说服她,安静地喝着昭和递来的水。
口中已没有干涩之感了,他先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殿下,你又是何苦?”
昭和到底是女儿心性,有人怜她,她便软了心,拧着帕子低泣起来,不住地道歉:“严大人,对不起……”
严辞镜摇摇头:“若殿下说的是早年皇上定下的亲事,那也没什么的,殿下不是还曾救过下官么?”他算是知道了,昭和抗拒皇上赐婚,但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又不曾吝啬出手,大概是愧疚吧。
“皇兄需要我,我不能,不会离他而去。”昭和眼下还挂着泪,泪光却坚毅,她便是以这般苦守的坚毅甘心伴在瑞王身侧多年。
严辞镜担心的是其他,他试探着问:“殿下,外头情况如何了?”
昭和摇摇头:“皇兄只命我在宫外等他。”
严辞镜冷笑:“等?”
昭和不安:“怎么?”
严辞镜只劝:“他现在不伤皇上,因为还没拿到玉玺,到了今日,城外援军已经到了罢?宫内殿前司也不是吃素的,内外夹击,瑞王形势不容乐观,殿下莫要再一错再错。”
“我不会抛下皇兄!”昭和红透的眼眶显示她内心的熬煎。
严辞镜乘胜追击:“下官并非要殿下过河拆桥,事发至今,瑞王到底又几分把握拿下皇城,殿下心知肚明,若是……”
昭和立刻道:“我与皇兄共进退!”
“怎么退?”严辞镜看着天真单纯的公主,道,“下官离开江陵之时,江陵守军同时拔营,随后,颍阳、襄城、济州、徐州当地军备同时启程,瑞王在城外的人手不多,兵临城下是迟早的事,皇城之中困住的朝臣一旦杀尽,瑞王继位后便无可用之人,而此刻殿下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陪下官聊天,说明殿前司还在强撑,皇上还不肯让位,皇上在等援兵,援兵已到,殿下,瑞王大势已去,你好自为之罢。”
严辞镜真话假话混着说,骗不过别人,但唬个丫头片子还是绰绰有余,昭和肉眼可见地崩溃了,低头啜泣:“我该如何?严大人,我该如何?”
至此,严辞镜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轻易拿捏了手足无措的昭和:“府中留的人手都是公主府的府兵罢?殿下,不论结局是好是坏,瑞王都需要有人接应。”
“好!我这就去办!”昭和应声而起,抹了把泪就跑,严辞镜跟着下床,昭和记起瑞王的吩咐,道:“皇兄不准严大人出府,我会命人来照顾严大人。”
严辞镜无语凝噎。
其实,剩下的两人也好处理,严辞镜打了个时间差,在那两人还没来的时候用汤药抹湿鞋底,踩出的脚印通向院外,十分幸运骗过了前来监视的府兵,待那两个傻子在府中各处搜查时,严辞镜已经顺利地出了瑞王府。
躲过巡逻的带刀侍卫,严辞镜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游荡。
城中戒严,往日熙熙攘攘的顺义大街十分冷清,即使窗内不时有孩子冒出颗脑袋,也很快就被爹娘按下来,连往日热闹的叠翠楼都门可罗雀,城中已风声鹤唳。
严辞镜决定去节忠祠藏身。
因为担心被抓,严辞镜走得十分谨慎,就差贴着墙根挪了,微小的动静就能吓去严辞镜半条命,他心有余悸地拍拍墙上的因风而动的黄纸,打算继续走。
黄纸后抹的浆糊还没干透,严辞镜因此多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让严辞镜后背生起密密麻麻的寒意。
纸上说彗星袭月正是江山要易主的征兆,最让严辞镜的震惊的是,这类言论,竟是出自堂堂国师之口!
震惊之余,搭在墙上的手臂落了衣袖,腕口系的红绳殷红如血,刻字的木珠泛着冰冷的光。
严辞镜认得,这颗木珠他也有,成色大小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上面刻的字,可细看那字体,分明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严辞镜鼻尖发酸,他没办法骗自己了。
他知道瑞王将自己押来江陵并不是为了折磨他,而是为了胁迫国师,让国师替他粉饰逼宫的目的。为何他能对国师造成威胁,他不敢往深了想,只一味安慰自己,国师心善,见不得子民受非人的折磨……
他突然好像有了根,但好像还是虚浮地飘着,过往的记忆不过掠影的浮光,一抔水便能打散,于他而言不过是午夜梦回的冷汗,他连枕边人都不说,可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但他无端有些怕,步子快了些,想借沿街的风将他心口的纷扰吹散。
张贴的黄纸让他忘了自己置身何处,被一队禁军呵住时,他忘了跑,先去捂腕间的红绳。
禁军的长刀抽出就要见血,严辞镜身前,被割喉的禁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严大人!快走!”
来的是如枯,严辞镜顾不上叙旧,忙问:“你怎么在这?镜元呢?”
如枯给身后几人递了个眼色,让他们继续去撕街上的“告天下书”,随后带着严辞镜离开,边走边说:“主子从城外苍山下通往丞相府的洞窟中进城,此刻正带人上城楼与何将军里应外合,城中不安全,严大人先找个地方藏身。”
说着他踹开了一户紧闭的府邸,朝府中受惊的二人作揖,将严辞镜留在屋里。
“苏大人,下官失礼了。”严辞镜认得,他误打误撞的,进了芸妃之父,苏宏章的府里。
其实如枯也不是随便踹的门,孟家旧案牵扯出芸妃坠井真相,严辞镜对苏宏章有恩,苏宏章不会亏待严辞镜,再者苏宏章是瑞王的外祖,瑞王不会拿他怎么样,严辞镜来苏府藏身,再安全不过了。
朝中重臣皆被瑞王困在宫中,独留下苏宏章,又或许是因为两人的血缘?严辞镜顾不及想其他,在如枯离开前说了句:“昭和公主带人往城门去了,小心!”
心中不安愈甚,又道:“莫要伤了昭和公主!”
这一番话很有内容,但苏宏章假装没听见,不该问的不问,只尽待客之道,唤夫人备出干净卧房让严辞镜休息。
严辞镜揭发魏成阴谋时,也替枉死的芸妃正了名,苏夫人见到严辞镜是怎么也克制不住的,又哭又笑,千谢万谢,差点给严辞镜磕头,亲自下厨准备膳食,还命贴身老奴替严辞镜上药。
严辞镜知道这两人是谁,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椅子仿佛生了钉,怎么坐都不安稳,还是苏宏章让他莫怕,他才缓缓定了心性。
堂内布置干净但陈旧,老夫妇二人也一切从简,端出的热茶不名贵却也散着幽香,严辞镜知道他们与瑞王无涉。
望出院外,院中一颗大腿粗的树桩油光发亮,原来孟府也有。
当时是孟镜元不知从哪里听来,说是外人望见屋里的绿树冒顶,就知道这户人家有姑娘要嫁,等出嫁时,就要将同岁的大树砍了做妆奁。彼时孟镜元还是分不清嫁娶的区别,也闹着要栽树,如今严辞镜望着那树桩,知道栽树的用意了。
芸妃是苏宏章独女,芸妃惨死,对于苏宏章来说,不仅仅是一句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能说透的。
严辞镜忍不住开口问:“芸妃娘娘,是什么性子?”
第203章 完结 愿逐月华流照君
严辞镜的话未免唐突,说出口了才知道后悔,告罪连连,苏宏章摆摆手,不在意,进门的苏夫人难得外人还记得自己的女儿,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娘娘爱荷,自己的小院中栽满了荷,还要亲自打理,寻常姑娘家都干净齐整,唯有她总弄出一身的脏泥,老爷背地里说,娘娘爱荷是好事,荷花高洁素雅,娘娘怎么如此跳脱,没有丝毫姑娘家的娴静。”苏夫人说到这里,看了苏宏章一眼。
苏宏章别开脸,“怎么说起这个?”
苏夫人无奈:“那说什么?总不能跟严大人说,娘娘从小就不爱读《女戒》,爱看话本罢?”
苏宏章瞪眼:“哎呀呀!让严大人听了笑话啦!”
“这就笑话了?”苏夫人爱女如命,便觉得自己女儿做什么都是好的,她笑眯眯地望着严辞镜,道:“你看,娘娘打小就这性子,哪里有进宫做娘娘的福气啊……”
苏宏章严肃但不严苛,苏夫人相貌端和,芸妃养出的这般活泼的性子也是有迹可循,同时,严辞镜也能想到,芸妃以这样的秉性进宫,有多容易引来灾祸。
何况,芸妃本就生得倾国倾城。
说起芸妃的容貌,苏夫人有些骄傲,“自娘娘及笄,求亲的媒婆将门槛都踏断了,老爷总不急,想着慢慢挑,没想到一等就等到了进宫的诏令。”
提到进宫,苏夫人有些惆怅,脸上的笑意也淡了许多,苏宏章适时插嘴:“先皇待娘娘不错!”
苏夫人点头:“也是,不然娘娘不会进宫两年就诞下皇子……”
说起瑞王,苏宏章脸色微变,苏夫人也及时调转话头:“瑞王长得不像娘娘。”她边说边摇头,笑着看看严辞镜,带细看他的面容,有片刻凝滞,“严大人也生得一表人才……”
“夫人!”夫人直勾勾地打量外男,有失礼数,苏宏章拍拍她,让她去安排用膳。
方才谈论芸妃时,虽是觉得陌生,但严辞镜听得很认真,现在突然喊停,严辞镜又不自觉地想起如枯的话,心中十分忐忑,不知城外的境况如何了。
苏宏章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只道是:“严大人放心,我这个老东西绝不会连累于你。”
严辞镜不懂他话中之意,正要问,看见苏夫人提着衣裙慌张地跑进来,同时府门外响起一阵砸门声,伴随着叫骂,将府中几人吓了一跳。
苏宏章惊得摔碎了茶盏,踩着碎片来推严辞镜:“严大人,对方是冲我来的,你去后院躲躲,很快援兵就会来了。”
严辞镜不懂,苏宏章没了耐性,大喊:“瑞王起事失败了!他要出城,要用人质牵制追兵,我们两个老东西活够了!你还年轻!严大人,快走!”
严辞镜怎么肯?护着两人往屋后跑,道:“城外守着各地驻军,瑞王腹背受敌撑不了多久,只要熬到援军进城就有救了!要走一起走!”
苏宏章不愿,若他是一般朝臣也就罢了,可他不是还有瑞王外祖的身份吗?
“那孩子走错了道!我难辞其咎,我去劝劝他,劝他归降,不要一错再错!”
“苏大人!”严辞镜震惊地看着眼含热泪的苏宏章,苦劝,“若他真的挂念血亲,岂会将你们当做出城的筹码?”
苏宏章哀嚎:“可他毕竟是芸儿的孩子啊!”
“老爷!”苏夫人泣不成声地抱住了苏宏章,哭她命苦的女儿,哭她一生坎坷的外孙。
可就这么一会功夫,大门就被突破了,冲进来的禁军挥舞着刀到处找人,严辞镜心急,推着他们往后跑,紧接着,堂内就响起了兵戈相击的打斗声,惨叫声不绝入耳。
“严惊平!”
严辞镜被这一声摄住心魂,他猛地回头,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眼中热泪先一步涌了出来。
孟镜元更难压抑心绪,三步并作两步,将严辞镜猛地拉进怀中,摁住后颈猛吸了两口气高悬的心才算放下。
“我来晚了!”
严辞镜照孟镜元肩头捶了一下,用了劲的,第二下没捶下去,他揪着孟镜元的衣襟诉道:“你怎么才来……”声儿颤如水纹。
孟镜元听出不对,抓着他问:“声音怎么哑成这样?”待捧脸一瞧,眼中杀气腾腾,“瑞王伤你了?”
严辞镜点头,在孟镜元面前还藏什么,他就着嘶哑的嗓音告状,很小声,很委屈,跟方才搪塞苏宏章说自己无碍的时候判若两人。
身后,如枯等人杀尽逆军,悄声退去,而苏宏章看到这副场景,心中的猜想被证实,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气一松便跌坐在地,苏夫人喊叫着扶起他,严辞镜也挣脱了孟镜元的怀抱跑去搀扶。
仿佛已经窥见兵败如山倒的场景,苏宏章心中难免悲切,他失了魂般:“瑞王……瑞王可还有命活?”
孟镜元摇头:“瑞王逼迫皇上交出玉玺,当众凌迟太后,斩杀数位朝臣,罪无可恕,死罪难免。”
老者落泪叫人徒增伤感,严辞镜别开眼,挨住了孟镜元,孟镜元抚着他那半边被打肿的脸颊,万分懊悔。
严辞镜问:“城外如何了?”府外的砍杀声逐渐远去,但密集的马蹄声片刻不停,听起来颇为刺耳。
孟镜元道:“鹿将军回来了。”
“鹿将军?”严辞镜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听说皇上也早已察觉瑞王不轨之心,除了暗中调配皇城中的禁军,还传了秘旨到南蛮,宣鹿将军入京。”
所有人都小看了皇上,而且还不仅如此,随后跳进来的小五,带来了对严辞镜极为不利的消息。
“严大人快走,毕大人传信来,说瑞王被射杀前放话,他还有同党藏在城中,皇上正命刑部全城搜捕!
小五没有把话说全,但严辞镜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先前瑞王为谋反造势,说芸妃流落民间的次子已经现身,如今瑞王说城内还有同党,皇上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而瑞王手下大多见过严辞镜,严辞镜身份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事不宜迟,孟镜元带着严辞镜离开。
“严大人!”苏宏章突然叫住了严辞镜,叫停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颤着泪打量他的模样。
严辞镜不懂苏宏章知道了多少,行了个晚辈礼,牵住孟镜元的手时碰到了冰凉的物件,他看着孟镜元塞进他手中的荷簪,没有丝毫犹豫地给了苏宏章。
苏宏章一看就知道是女儿的遗物,攥着荷簪,抹了把泪,一手拉一个,直把严辞镜和孟镜元拉进后院。
“我有法子让你们平安离开!”
半刻钟后,军巡铺闻讯而来,待苏府中的大火扑灭之后,有人从拉出了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苏宏章说这就是枉死的严大人,赶来的刑部官员半信半疑,傅淳和毕知行也来了,指认这具尸体绝对就是严辞镜,不可能有错,如此,刑部只好将这具尸体带回去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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