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明秋被农官的手下推搡着往前走。
或许是因为费明秋从布置在雨师妾部落的阵法中现身起就表现得非常沉默顺从,又或者是因为充分信赖本族阵法对山神神力的压制力度,农官懒得将他绑起来,而是取笑他的瘦弱。
被蚊子咬得满手满腿是红痕的费明秋收回抓挠的手:“……”
他也很郁闷。
照两个山神的说法,他现在的身体是被丹朱召唤时下意识捏的新的凡身,先天营养不良。
鹿四安慰说熟能生巧、下次一定云云——于是三个倒霉鬼面面相觑。
费明秋收拢飘散的思绪,看见路旁有一口封死的井,井盖是半轮长满苔藓的老树根。
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跪在一旁认真地把石头垒成一座座小山。
这是一种古老原始的祈福仪式。
为首的老人蠕动嘴唇拖着腔调念道:“下了两个多月的雨,洪水带来的鱼虾是不能吃的。赤面的蛇神啊,将这场天灾赶到别的地方去吧,北边或西边,我愿子子孙孙服侍你!”
帝俊创造的洪水和海潮对南方的影响亦很恶劣,擅长驭雨神通的雨师妾一族独木难支。
而他口中的蛇神,多半指的是创世神烛龙。
烛龙在南方越人的传说里堪比帝俊,神阶独在一档,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鲜少显露神迹。
农官收起散漫的态度,颔首问候这些百姓,并让他们快点回家休息。
老人因为格外长寿,在族里地位不低,点点头,说:“今晚祭司下葬,恕我不能去了。”
“他是外来人,我想你不去不要紧。”农官推了一把费明秋,“快走!”
老人拿浑浊的眼睛瞟费明秋的脸,几次启齿忘言,最后含糊地问:“这孩子是祭司的吗?”
农官一行人早已走远。
费明秋心事重重。他大概全明白了。
正如鬼母当时的警告,太史笔是孕育邪祟的神器,他不是从出生就浸泡在阴气里的鬼母,拿着太史笔便受到太史笔潜移默化的负面影响,一步步走入帝俊为他设计的故事结局。
帝俊不是像凤凰、伏羲所说的那样抽不出空杀他一个小人物,而是早已算好了要怎样杀他。
他作为费明秋的身体已经被心脏里的限制器和法院绑定的腕表联手杀死了。
此时此刻出现在丹朱的城市的青年是捏了一具凡身的山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提前想起来许多往事,譬如他和昆仑的关系。
诸神与天同寿,但哪天不慎死了就是死了,神魂四散于天地宇宙间,没有转世的说法。
只有凤皇,因为是与帝俊同时诞生的诸神,又自愿让出父神的位置,换来涅槃神通。
昆仑察觉了帝俊命令诸神前往神域的真实目的……
目的是……费明秋一时还想不起来。
总之他和开明君都不同意帝俊的办法,想要和帝俊的太史笔作对,尝试了许多办法,非但没有用,还遭到帝俊的注目和警告,因此昆仑去问偷开明君的酒喝的凤皇要涅槃的法子。
换个新的神魂,你帝俊写在下册里的故事总不能一一对应实现了吧?
[哎呀,我族的涅槃神通,旁的神都不能用,尤其是你这样的,神阶越高,用了只会越痛苦。]
[你无所谓?哼,你被开明君守着,只知道两个挨在一起看太阳月亮,什么爱恨都不知道!]
[你要是学了我的涅槃,从此昆仑就死了。]
[换来的是一个不知会在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出生的孩子。]
[你我师徒能否再见一面都未可知。]
[到时候,你若是手无寸铁的凡人,你要怎么和帝俊作对?还不如现在向他投诚!]
快入秋了。
湿热的晚风从藏着月亮的乌云里徐徐吹到费明秋的面颊上。
他被推着走到了橘红色的火把中央,对面是身披深红色麻纱的丹朱。
赤裸双臂双足的少女跪在一方长长的土坑旁,往坑里撒朱砂和金色的蛇纹青铜片。
[我是不知道你看出帝俊什么坏主意了。你都没见过凡人,你要保他们的命做什么?]
[何况啊,傻徒弟,你是昆仑的山神,你去不了神域呀,至于开明君——他要涅槃我也不给!]
[你想好了啊,你真学了我的涅槃,等同是我亲手杀了你,咱们师徒不至于如此惨烈罢?]
新上任的祭司是个留胡子的中年人,轻手轻脚掀开盖着尸体的兽皮。
这是一个十年间因为劳累苍老得看不出本来样貌的人,皮肤黝黑,手指粗短,说他五十岁,也有人信。
费明秋盯着看了许久,认出这是他失踪多年的哥哥时荣与。
作者有话说:
明天放商远出来啦,我的文,攻不会掉线的。
第115章 铅笔钢笔自动笔
哥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阴差阳错飞船超重他才和商远迫降到了地球,哥哥一个人怎么来的?
坐的是哪一列跃迁飞船?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是巧合还是……
中年祭司蘸取颜料为尸体上妆,旁边举火把的奴隶过于殷勤,投下的阴影罩住了死者的面孔。
交错堆叠的树枝在熊熊大火里荜拨作响,散发清冽的青草香。
费明秋一言不发,狐疑地捏握手腕内侧感受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希望是幻觉。
后来他什么都想明白了,难免心情低落,感到万分沮丧。
他已经记起来他是涅槃后沉睡多年才在遥远的起源星获得新生的昆仑,与开明君是旧识。
当然,他也永远是父亲时逡的儿子,是二十二年几乎没有办成一件事的废物。
如果找了十多年的哥哥就这么死了。
如果是这样,因为追寻失踪的大哥所遭遇的——乃至今时今日——
挫败感迎面击中费明秋。
他想为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做点什么,但命运总让他无力地挥出一小拳,连空气也无法撼动。
因涅槃而死的最初的昆仑神做不到的事,他将来能怎么样呢?
乐官敲打青铜鼎,哀乐响起,撒朱砂的女奴弓背膝行以退。
丹朱面色沉着,还是农官跑过去附耳提醒他,他才从情绪中抽身,举起右手示意葬礼开始。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朱砂。
长方形的墓穴底部铺满厚厚的朱砂和翠绿色的打磨玉石。
中年祭司指挥族人抬起尸体搬入墓穴中央,先泼一碗祭酒,再撒朱砂,然后把死者身前常用的衣服和器物一一埋葬于尸体周围,包括骨刀、龟甲、水晶手链、还有——
新上任的祭司们对时荣与的态度并不一致,有人喜欢他、有人敌视他,几个人来回使眼色,终于当着首领丹朱的面在随葬品的数量和等级两方面发生激烈的争执。
人人横眉怒目,似乎都有一点道理。
争执的中心是一本用极细的装满蓝色墨水的笔写成的书。
丹朱的脸色很难看,朝对面瘦削的青年瞥了一眼,说:“那本书留给时荣与的徒弟吧。”
费明秋清楚地听见“时荣与”三个字。
迟来的震惊和伤心。
毕竟十二年没有见过哥哥。
他瞳孔收缩正要动作,负责监视他的奴隶按住他的肩膀、屈膝抵着他的腿迫使他跪下。
中年祭司无可无不可地挑眉,和气地问众人:“白砂糖在哪?”
白砂糖和化合物一样,也是时荣与起的名字。
很快,从底下乌泱泱的人群中钻出一个野猴子般的小孩,乖巧地说:“大祭司,我在这里。”
他踩着临时挖掘的土台阶几步跳上来,领走了祭司们争执不下的一本日记簿。
尽管棕红色的人造革封皮剥落得厉害,从装订到内里纸张,露出鲜明的未来文明的痕迹。
费明秋一眼看出那是中央星泊船区售卖的经典旅行纪念品。
白砂糖抱着时荣与的日记簿往外走,好奇地看了看费明秋皱巴巴的衣服。
丹朱的目光也随之在费明秋的棉质衬衫上停留片刻,赤红的眼眸闪烁着火光。
族人没有几个见过时荣与最初的样子,而他因为亲自把人捡回来,还能想起一些片段。
低头时的眉眼、观察周遭的神态、以及隐约的傲气和疏离,和这个倒霉的山神一模一样。
他召唤的是神阶高的大山神,出现的山神却和阵法的制作者时荣与关系匪浅。
很难忽视其中蕴藏的秘密。
……
月过中天,葬礼顺利地完成了。
费明秋又被押回参天巨木构成的牢笼。路边垒石头的百姓还未散场。
鹿四、鹿九问他怎么样,费明秋表示想先冷静一会儿。
鹿九:“我以为你今晚就要死在姓时的祭司的坟头咯——”
费明秋捂着脸屈膝而坐,想了想哑声问:“丹朱的祭司……他真的姓时?”
鹿九:“对啊。我还晓得他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是从天而降的灾害,害死了无数山神!”
鹿四暴躁地补充道:“你长得和他很像,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迁怒于你,这我分得清!”
*
大河把两个孩子从洪水里捞起来,拍拍脸颊和肚皮,唤他们的名字。
侥幸获救的夏人趴在木头上随水漂浮,见两个孩子迟迟不醒,先后加入唤名的队伍。
鬼母听得头疼,连忙把大禹等人推出鬼门,挑了一头蛟龙为他们带路,不耐烦地交代道:
“随蛟龙往北走,有一片高原,你们搬到那里去住,那里是旱魃的地盘,人烟罕至,艰苦是艰苦些,你只须打得过旱魃,便不必担忧洪水冲了你们的家。到时候你再回来治水也不迟。”
大禹揽过儿子启的脑袋,父子两同时拱手道谢。
有夏氏的贵族作为气氛组,纷纷发誓子子孙孙重祀鬼母和鬼府,竟赚了鬼母一声娇笑。
她前脚迈进鬼门,破天荒捡起地母的身份,扭过头多提了一句:
“世间呼云唤雨的小神不止应龙,不必过分忧虑,天塌了且有几个不怕死的诸神撑着呢。”
说罢,鬼母怕听见这帮凡人的哭声,面无表情地掐诀关闭鬼门。
在鬼府里拖地擦棺材板的小鬼毕恭毕敬地站成两列。
鬼母怒道:“怎么了?一个商远揪着我的脖子问哥哥的下落,连你们这些畜生也敢偷懒了!”
她的话甫一脱口,心里便咯噔一下。
通往白民之国的裂口尚未修补完毕,眼前白雾茫茫,有个手长脚长的身影从裂口走过来。
鬼母眨眨眼,悄悄打开通往盐池的鬼门,同时笑嘻嘻地称呼来人:
“您怎么来了?若是为那头死而复生又死了两遍的应龙——”
“太史笔何在?”
鬼母哼哼唧唧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欲拖延时间,突然被一道金光击中头颅,身首分离!
鬼府深处哭嚎呻吟的鬼魄们瞬间噤声,乖巧得像刚出生的幼崽。
帝俊背手而站,低声道:“把太史笔还来。你若连降三阶神阶,这些小鬼可有好饭吃了。”
鬼母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帝俊脚边,又被踢远。
她的鹅蛋脸皱得苦兮兮的,吸着气傻兮兮地问:“什么笔?钢笔铅笔自动笔?”
帝俊垂眸叹道:“不识好歹。”
说话间帝俊从鬼母的肚子里挖出半卷太史笔,正要返回神域,忽然动弹不得,收手看向身后。
刷刷!至烈阳气化作数千柄金剑刺穿帝俊的心肺!
锋利的虎爪咬住他的手,八双金绿色的虎睛眸色凛冽,最下面的虎头一口抢走了半卷太史笔。
鬼母心里拍手叫好,嘴上吐舌骂道:“您瞧!我本还瞒着他!这下都被他拿去了!”
商远拍了拍开明兽碍事的尾巴,抓起帝俊的脖子,“费明秋在哪?”
他看到的是一张极其普通的男人的脸。
普通到他很难记住对方的长相,却觉得似曾相识,在法院的时候曾经见过不下百次。
帝俊的喉咙咔咔地响,嘴唇微动朝商远吐出一口烈火。
手长脚长的身体霎时化作金光消失了。
鬼母狂翻白眼,“他的真身在神域里,这不过是他一分神魂,打不过你很正常,你少得意。”
商远把两卷太史笔丢给鬼母,“算出费明秋在哪了吗?”
鬼母蹦蹦跳跳咬住太史笔,冷笑道:“等我彻底炼化太史笔,头一个写死你!第二个写死杀千刀的帝俊和老凤凰!随我来!你和哥哥待的时日最久,我要你半碗血推算他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一点,抱歉抱歉。记性太差了……白天躺在床上摸鱼到下午六点,要吃晚饭了,突然发现没码字==
第116章 “商、商远。”
仲夏的雨又热又重,两滴三滴连缀着打湿山神蓬松的发毛。
三个臭皮匠并不能赛过诸葛,再过十个时辰,就轮到它们被割喉放血身陨魄散了。
鹿四曲折在胸前的蹄子焦躁地拍打地面,嘀咕道:“年轻觉多,生死关头他倒睡得香甜。”
鹿九摸出一把野核桃,送到鼻子边嗅了嗅,嫌弃地打喷嚏。
这些核桃表面已经被盘得包浆了,显然是某次作客时顺手牵羊的收获,于是泼撒了一地。
雨点伴随雷鸣越来越大,紫白色的雷光在肥硕的乌云里穿梭。
鹿四因尾巴断了神力衰竭,咬咬牙方勉强变出一把枯黄的荷叶伞盖在头上挡雨。
鹿九有样学样,抖动脸颊甩去雨水看向缩在角落的青年,悄声问:“他不会今晚就死了吧?”
“哼,谁晓得呢。”鹿四合眼假寐,听见弟弟窸窸窣窣的动作,忍不住说:“咳,去看看他!”
鹿九老实地探出前蹄拱了拱费明秋,忧心忡忡地叫道:“哎唷!好烫!”
鹿四:“动作轻些!我想他这具凡身就像初生的婴儿,今天几个地方来回奔波已经很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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