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寡言,一声不吭,只是默默从食盒里取出一大钵牛肉汤,一大碗麦饭,他像个哑巴似的,举起麦饭,用手做出进食的动作,表示这是要给越潜吃的食物。
厨子的肢体语言很明了,樊鱼瞪圆眼睛,对着那钵牛肉汤和那碗麦饭直咽口水。
等药师和厨子离去,樊鱼发出惊呼:“阿潜,你走大运了!”
他低头嗅闻牛肉汤的气味,表情如痴如醉,喜道:“肯定是那个融国少年看上你啰!不说别人,就是我也觉得你英勇无畏,是位好汉!”
樊鱼竖起拇指,他这番话发自肺腑。
适才药师抱怨的那些话,已经让越潜感到诧异,又见厨子送来牛肉汤和蒸麦饭,这两样东西都是贵族的食物,心里更是疑惑。
灵公子?
越潜默念这个名称,脑中出现那名融国少年的模样:十五六岁的少年,穿锦袍佩玉饰,手执一张精巧的丹弓,身背华美的绿箭箙,是个养尊处优的融国王族。
他还是融王之子,融国太子的同母弟。
在越潜看来,遭遇的这些事情实在是莫名其妙。
“好香呀,阿潜,你快吃别放凉了!”樊鱼将那钵牛肉汤端起,捧到越潜跟前。
越潜把先前装鱼汤的那只空碗取来,对樊鱼说:“分着吃。”
虽然不明白那个灵公子到底想做什么,美食在前,不吃白不吃。
牛肉汤特别香醇,牛肉炖得软烂,入口既化,樊鱼吃得热泪盈眶。
热汤开胃,接着是麦饭,麦饭蒸得刚刚好,每粒麦子都有完好的形态,入水蒸煮前,显然经过细心挑选。
饭香扑鼻,味道十分可口。
吃饱喝足,越潜躺平入睡,他需要养伤,今日发生的这些怪事,多想也无益。
第17章
“八弟,你在哪?”
昭瑞边追边喊,他背上的箭箙跑歪了,额头上都是汗水,身为一个胖子,跑步对他而言是件麻烦事。
追着追着,眼前豁然开朗,昭瑞看到一条河挡住前方去路,河两岸风光无限,水光潋滟直映眼眸,他驻足张望,发现昭灵和侍卫也都在河边。
昭灵手上拎着只殷血的野兔,眼睛直勾勾看向河对岸,面上满是错愕。
他们追逐一只中箭的野兔,不知不觉来到河畔。
这条河便是浍水,他们站在树木茂密的浍水南岸,浍水北岸长着大量芦苇,有一片平地,平地上座落着二十多栋低矮的小草屋。
“八弟!”昭瑞朝昭灵挥了下手。
昭灵仍没有反应,他面朝北岸,一动不动。
他这是怎么了?
河对岸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不就是几座低矮的小草屋,那儿应该是苑囿奴人的住所,驻守苑囿的士兵可不会住这种又破又矮的小房子,还不如茅厕呢。
昭瑞心想。
来到昭灵身边,昭瑞问:“八弟这是怎么了?”
昭灵回过神来,把手中的兔子递给侍卫,对昭瑞说:“我想到河对岸去。”
南岸上流有个码头,码头停泊着一条船,也有两名士兵看守,昭灵指使侍卫:“叫士兵将船划过来。”
“快去叫船。”昭瑞也想过河玩,连忙催促侍卫。
很快,士兵将木船驶来,渡昭灵和昭瑞与及侍卫过河。
船只停靠北岸,昭灵迫不及待下船,他快步朝前走,步伐很大。昭瑞不想再追,累得很,他没跟上,独自在河岸闲逛。
昭灵在小草屋间徘徊,走到其中一栋小草屋旁,他突然停下脚步,这栋草屋与其他的草屋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它的屋后有一棵梧桐树。
高大的梧桐树,枝叶茂密如张开的大伞,满树淡黄绿色的花儿。
“还真是这里。”昭灵喃喃自语。
雾蒙蒙的大山,果然就是南山;水畔的草屋,原来就是苑囿奴人的住所。
幼年时做的梦,人与物都是真实存在,梦也不只是梦。
仰起头,望向梧桐树高处的树枝,昭灵还记得,他被关在鸟笼子里,挂在梧桐树上时,也是正值梧桐开花的时节。
那男孩还曾给他摘过野杏,摘过桑葚,还曾打算囚禁他。
昭灵绕过小草屋,来到屋子一侧,他趴在窗子上,往屋内探,见到一张熟悉的土床。
土床上曾经卧着一个遭受鞭打,伤痕累累的男孩。
后来那个男孩长大了,后来,我也长大了。
年幼时,还曾想带男孩回王宫住,帮他治伤,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分给他。
“住这里的人去哪了?”昭灵问渡他过河的士兵,士兵一直跟在身旁,听候差遣。
房子明显都住着人,有很多生活痕迹,不过此时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奴人身影,不见青壮。
士兵回道:“回禀公子,他们前日去南山猎场,今儿还没回来。”
看来青壮被叫去维修猎场,围猎时又负责驱赶猎物进猎场,人还暂住在猎场附近的大草屋里,全都没回来。
“八弟,兄长在叫我们!”
昭瑞朝昭灵小跑而来,用力挥舞手臂。
昭灵抬头望向河对岸,果然太子和数名侍卫站在河畔,侍卫牵着四条猎犬,猎犬朝着河水一阵吠叫。
他们一大早就出来打猎,昭灵和太子在打猎途中分开了。
“我们过去。”昭灵叫士兵划船,载他们返回南岸。
渡过河流,昭灵和昭瑞跟太子汇合,太子问:“怎么跑河对岸去了?”
想了想,昭灵还是没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跟兄长说,以前总是无话不谈。
今日的事,是他心底的一个小秘密。
一行人返回营地,途径猎场,远远望见那间供奴隶暂住的大草屋,昭灵突然指着大草屋说:“兄长,我想过去。”
太子一点也不意外,问道:“想带走那名斗牛的越人奴隶?”
“我怕去迟被他人挑走,兄长,我们快过去。”昭灵拉住太子的一只胳膊,显得很急切。
被昭灵拉着走,太子笑道:“莫急,没人跟你抢。”
他们来到大草屋前,太子叫来看管奴人的士兵,命令将昨夜与野牛互博的那名越人奴隶带出来。
没多久,士兵押着一名负伤的越人少年出来。
这是个衣衫褴褛,面带病容的瘦高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剑眉星目,长得还挺俊。
突然被士兵从大草屋里押出来,带到融国太子面前,要是其他奴人,早就吓得伏地不起,瑟瑟发抖。
他倒好,面无惧色,从容淡定站着,还能暗地里打量这些尊贵来者。
看第一眼,太子直觉这名越人奴隶眼熟,看第二眼,已经确认。
太子面色顿时凝重,回头对昭灵说:“这人不行,你另挑一个。”
“为何不行,我就要他!”昭灵急了,脱口而出。
为何不行?
此刻,太子还真不便说。
“兄长,我把他命救下,他就该归我所有!我不要其他人,我就要他。”昭灵此时一门心思只想将人带走,要是在平时,他会有所察觉,进而悄声询问兄长缘由。
见弟弟反应如此激烈,再想到这名越奴很可能就是弟弟幼年梦中遇见的男孩,太子直觉是份孽缘。
“兄长。”昭灵扯动太子袖子,语气带着恳求。
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是真得很想带走这名越奴。
太子最看不得亲弟弟可怜巴巴的模样,眉头一皱,指着越人奴隶,对身边的侍卫下令:“把人带上。”
越潜听得懂融语,心中大为震惊,太子的侍卫执住他双臂时,他明显有反抗的意图,被硬生生压制住。
看向那名救助过自己,且硬要将自己带走的王族少年,越潜心头只觉得一阵烦乱。
“快走,还杵着做什么!”侍卫态度粗鲁,大力推越潜。
越潜站着不动,他朝大草屋的门口望去,樊鱼就站在那儿,慌张不安的躲在木柱后头,偷偷观察,不敢过来。
昭瑞见越奴不听话,提议:“他是越人,听不懂我们的话,你拿鞭子抽他,他就知道要走。”
“不许打。”昭灵当即制止,表情不悦。
太子冷不丁道:“他听得懂。”
太子既然认出这人正是几年前,偷偷用竹笼捕鼠的云越国国君之子,也记得当时他会说融语。
昭灵听兄长这么说,心头顿时一热,他走到越潜跟前,问他:“你唤什么名字?”
越潜本打算装作不懂融语,装聋作哑,让这名王族少年因言语不通打消带走他的念头,眼下再装不下去,融国太子的记性真好。
越潜不答。
“你唤什么名字?”昭灵再次询问,他的音色清亮而温和,饱含情感。
他那双眼睛很清澈,像鸟儿的眼睛,他的模样似曾相识,仿佛是个故人,真是荒谬。
越潜仍是不回答,他不仅不回答,也不理会人。
一个目中无人,桀骜不驯的奴隶。
太子对侍卫使眼色,冷冷道:“就是匹需要鞭策的劣马。”
两名侍卫本就执住越潜,立即将他往地上猛按,要他下跪,见越潜态度强硬,死活不跪,两名侍卫使出更大的力气,硬生生将人按下。
越潜昨日受到重创,人比较虚弱,而侍卫强健,一身蛮力,越潜抗争不过,被按跪在昭灵面前。
昭灵对上越潜冷冰的眼神,那眼神冷锐似刀,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人,已经不是幼年记忆中那个会救治伤鸟的男孩,那个因鸟儿不愿意被囚禁,就将鸟儿从笼中放飞的男孩。
我……是……
你不认得我了吗?
昭灵如鲠在喉,神色黯然。
他当然不认得,他认识的是只鸟,不是人。
樊鱼见越潜被按跪在地上,跪在融国王族面前,他紧张又害怕,浑身直哆嗦。本来樊鱼认得昨日救助越潜的王族少年在场,猜测肯定不是要将人拉去杀掉,或者抓去严刑拷打,肯定是好事,此时他不确定了。
再兼之樊鱼不懂融语,根本不知道这帮融国王族的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干什么,心急如焚。
“阿灵,此奴桀骜难驯,你可得想好了。”太子有意提醒弟弟,这人确实不合适。
昭灵不改心意,毅然道:“兄长,我只要他。”
他不去看这名越人奴隶是什么反应,他不会将这人留在苑囿里为奴。
闻声越潜奋力挣扎,他想挣脱侍卫的束缚,想站起身,而侍卫自然是不肯放手,越潜声音沙哑:“放手。”
他说的是融语。
昭灵心中一阵狂喜,对侍卫命令:“松开他!”
越潜没了束缚,站起身,他朝早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的樊鱼喊道:“他们要带我出苑囿,你跟常父说,他们赏识我,把我带走了。”
这一段话,越潜说的是云越语,这帮融国王族听不懂。
此时的越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这么被带走,不能让常父为他担惊受怕。
樊鱼意识到离别在即,泪流满面,一时也不知道打哪来的勇气,从木柱后头走出来,对越潜喊道:“你放心跟他们走,常父有我照顾!”
越潜点了下头,不再说什么。
昭瑞纳闷,问左右:“他说什么?”
昭灵嚅嗫:“是云越语,像似在和同伴告别。”
那个站在大草屋前的同伴,也正是昨日他与野牛互搏,拼命救下的同伴。
太子轻哼一声,越奴之间还挺情真意切。
也就只有他知道,他们带走的这名越奴是什么身份。
第18章
越潜被带到王公贵族的狩猎营地,他打着赤脚,衣摆破烂成缕,而且一身血污,他的模样与所在地形成鲜明对比。
污浊又卑贱的奴隶,与周边衣着华美的王族也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越潜却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权贵们眼中从来是无视下贱之人。
侍卫将越潜押到厨房外头,让厨子烧上热水,给这个又脏又臭的奴隶洗澡。
认出是太子的侍卫,厨子不敢怠慢,立即给烧上一大盆水。
在厨房一侧的柴房里,越潜脱去身上破烂衣物,他跟前有只大木盆,盆中正腾腾冒着气。
越潜是员伤患,额头有个大口子,一只手臂有道深深伤痕,这两处伤都不能沾水。
他坐在大盆中,单手拿巾布,将巾布沾水,擦洗身子。
夏日里,只要条件允许,越潜每日都会下河洗澡,不总是这幅脏兮兮的模样,他个人当然喜欢整洁,干净。
用巾布从上往下抹,擦去脸和脖颈上的血污,这些血污,是汗液、血液和沙土混合而成。
越潜如是再三,把脸跟脖颈擦洗干净,闭起的眼睛忽地睁开,那是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
他泡在水中,继续清洗身体的其他部位,木板阻隔的柴房外头,时不时传来热闹的人语声。
一大群说融语的人群,一大群陌生人。身边的族人一个不见,远离同伴。
环境骤然转变,换是其他人会恐慌,不安。
木板突然被推开,一名侍卫进来,将一套干净的衣物搭在柴草堆上。
侍卫催促:“快些洗,等会还得见灵公子。”
灵公子。
想起此人,越潜心中便一阵烦乱。
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我只要他”的融国王族少年,不知是何缘故,对他执意很深。
出身于融国王族,身份高贵,为所欲为,仿佛像是在对一匹马,一条猎犬宣布他的占有欲。
洗完澡,越潜从大木盆里出来,拾来那套用于更换的细布衣服。
手指抚摸质感柔软,色彩明亮的织物,回想七年来衣不蔽体,心中也不知该是何种滋味。
洗过澡,更换上干净衣物,越潜明显换了一副模样,是个清瘦、挺拔的英俊少年。
侍卫按照昭灵的吩咐,将越潜带到他跟前。
昭灵就站在离柴房不远的溪畔,他在那儿不知道待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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