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得夜读仿佛是两人一同进行,昭灵读阅的内容,也为越潜读阅。
春寒料峭,夜间气温低,昭灵翻书时有搓手的小动作,手指发冷。
越潜默默起身,走至门口,步下门阶,身影消失,没多久就见他取来一件风袍。他把风袍交给侍女,侍女接过,披在昭灵肩上。
侍女问:“公子,要生炉火吗?”
昭灵道:“不必,我一会要回卧室。”
两名侍女听主人这么说,一前一后出门,往卧室走去,她们去熏香,铺床,为主人入寝做准备。
越潜回到昭灵身边坐下,他这人定力很好,能长坐不动,无声无息。
合上竹简,昭灵抬起头来,问道:“我听说你让人将一名作头免职,另提拔一名工匠当作头,有这回事吗?”
越潜从容应答:“有。”
心里不惊讶公子灵知道,看来是新造尹告知公子灵。
昭灵把竹简往木案上一掷,质问:“为什么没听你提起这件事?”
要是换做其他下人早慌了,越潜很镇定:“只是件小事,因此没有禀告公子。”
确实是件小事,昭灵想知道原由,问他:“为什么更换作头?”
“旧作头好酒贪杯,时常一身酒气,且性情粗暴,欺凌老弱,被我免去职务,另选有才干,有担当的匠人充当作头。”越潜一只胳膊搭在大腿上,他陈述时神情自若。
看他的言谈神态,根本不像个伺候他人,唯主人马首是瞻的侍从。
把竹简卷起,握在手中,昭灵能猜测那名旧作头辱骂或者殴打老弱的匠人,正巧被越潜撞见的情景。
“这事便算了,另有一件事:有人见你在南市买粗粮,你买粗粮做什么?”
昭灵直勾勾的目光注视越潜,看他怎么回答。昭灵身边随从很多,这些人等同于他的眼线。
越潜面不改色,很坦然:“给运鱼船上的苑囿友人送粮。”
“我上回说过什么,你忘了?”昭灵声音清冷,眉尾上挑。
越潜回道:“同样的事,日后再犯,必要加重惩罚。”
他记得很清楚,甘愿受罚。
“你……”昭灵看向手中成束的竹简,他和越潜离得很近,拿竹简打他是分分钟的事。
昭灵一个细小的动作,越潜似乎已经察觉,他注视对方手中的竹简,很淡定。
竹简举起,又放下,昭灵气归气,见到越潜那张脸,便就打不下手。
这人什么都敢做,而且不在乎惩罚。
一名侍女过来通知昭灵已经铺好床,昭灵腾地一下站起身,从越潜身边走开,走出书房。
公子灵和侍女的脚步声远去,越潜起身,熄灭烛火,将书房的门关上,然后返回侧屋自己的房间。
这夜公子灵没派侍女来唤越潜,越潜不用“侍寝”。
熄灭灯火,仰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弯月,越潜心里很平静。他本应该感到不安,除去常父和樊鱼的事外,他也犹如在刀刃上起舞,与公子灵的夜间关系,足以让太子执剑往他身上捅个血窟窿。
闭上眼睛,仿佛在夜风中嗅到公子灵身上熟悉的清香,手臂空荡,越潜发觉自己有些不习惯。
公子住别第这几日,他身边跟着六名护卫,即便是这样,君夫人还是派人催他回宫,担心住在城郊不安全。
第二天日清早,越潜来到昭灵居室外头等候差遣,便就见到一名宫中来的寺人。
公子灵很快从居室里出来,他做盛装打扮,看样子他要回宫。
瞥眼门阶下的颀长身影,昭灵道:“越潜,你随我进城。”
越潜应声:“是。”
进城后,越潜被命令居住在下房,而且白日还得去府邸监工,毕竟他这份工作做得不错,昭灵给予认可。
昭灵回宫后,越潜与他分别两处,几乎没有交集点。
将近一个月,越潜都见不着昭灵,倒不说昭灵整月不出宫,即便他出宫,越潜也在府邸监工,各有各的事情。
每隔几日,越潜得去宫门外跟一名寺人禀告府邸的修缮进度,然后经由寺人将他的话传递给公子灵。
巍峨的王宫,高大的宫城墙,将人阻隔在外头。
一日午后,越潜离开府邸,驾车前往城南酒肆,他将马车停在酒肆门外,进酒肆饮酒。
只是饮酒,没有酒姬相伴,一人喝下整坛酒,越潜心里有些苦闷。他以往活得粗糙,没有这样那样的情绪,而今却不同,活得越发像个人。
带着几分醉意走出酒肆,外头的天已经黑了,越潜驾车往下房的方向前去,他酒醉反应迟钝,兼之夜色漆黑,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来到南城门下。
恍惚之际,想回别第,仿佛别第还住着公子灵。
南城门守城的士兵对这个醉汉一阵呵斥,天黑了,不许出城。
越潜吹着夜风,脑子很快清醒过来,他驾车调转车头,前往下房。
把马车停进马厩,交付马仆,越潜返回下房,他脱去衣物,倒头就睡。夜半醒来,流了一身汗,浑身燥热难耐,只得出屋,到院中提上一桶井水,往头上浇下,物理降温。
湿淋淋坐在院中树下,吹着凉飕飕的风,看着满天星辰,越潜心中平静。等湿发和衣服上的水分被夜风吹干,已经是后半夜,越潜回屋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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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月色皎洁, 雾蒙蒙的大山,静似一面镜的大湖,湖畔的野鹿成群结队, 它们中的大部分刚成年,有着年轻健壮的体魄,并因为进入繁殖期而躁动。
一阵扑棱棱的声音响起, 芦苇丛中飞出数只水禽,它们从野鹿的领地上空飞越, 乘风而起,掠过森林, 鸟瞰大地。
睡梦中的昭灵感觉夜风正拂过他的羽翼,他拍动翅膀迎风翱翔,风声在耳边呼啸。
周边的水禽因他的到来而不安, 它们纷纷四散, 避让,无声无息藏进森林深处。
眨眼间, 月下只剩自己孤零零一鸟。
梦中的昭灵在低空滑翔, 长长的尾翼掠过树稍,惊得林中欢好的一对野鹿仓皇奔逃。
五彩的羽冠随风飘舞, 他引颈高歌,声音清澈而嘹亮,穿透森林, 直达云霄。
就在凤鸣声中,昭灵梦醒,室内灯火昏黄,室外万籁寂静,他裹好被子, 打算继续入睡,却再没有睡意。
夜风吹动羽毛的触觉还残存着,引颈高歌恣情自在的感觉也还在,近些时日,偶尔会做化鸟的梦,只是每次化鸟的时间都很短暂。
还记得幼年时,自己在梦中也会化作鸟儿,飞出王宫,飞往南山,他频频化鸟出行,是为了拜访苑囿里的一名小奴隶。
第二日清早,晨曦照耀王宫,昭灵穿戴整齐,乘坐上马车,前往泮宫读书。
这段时日,他经常待在太子身边,听太子的宾客议论天下大事,去泮宫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泮宫的环境优美,有湖有树林,有花有草,学子们既能在里边划船,射箭,驾车驰逐,也可以游春,投壶,对弈。
听学官授课,与二三友人结伴踏青,不知不觉,一日便就过去。
傍晚,昭灵从泮宫出来,坐上马车,准备离去,他在车中和岱国公子姜祁话别。姜祁眼尖,发现昭灵的随从里边少了一人,好奇问:“怎不见那名越人侍从?”
怎么不见那个寸步不离的越侍呢?
昭灵道:“府邸仍在修缮,我留他在那里监工。”
随从将车帘子放下,昭灵拍了下手,马车缓缓启动。
御夫卫槐驾车行驶在通往都城的道上,他车速不快,方便随从跟车,马车途径别第,远远望见林子后头的屋檐,卫槐询问:“公子是要回别第,还是要回宫?”
没有等来回答,眼看即将错过通往别第的小道,卫槐也就以为公子要回宫,不想这时候飘来昭灵的声音:“回别第。”
昭灵有一个月没有涉足别第,不过家宰将别第打点得很好,随时做好迎接主人的准备。
主人突然到来,别第的厮役女婢纷纷忙碌起来,不同于繁忙的下人,昭灵悠然登上二楼,站在高处,一览城郊的春景。
不知不觉,天边夕阳西沉,远处晚霞照耀城墙,城门应该已经关闭。
主院的灯火亮起,家宰和数名厨子鱼贯进入,他们送来主人热腾腾的晚餐。
没过多久,昭灵已经坐在食案前用餐,家宰为主人盛羹,切肉,他做事老练,态度严谨,尽显老仆的风范。
不像越潜,连一句“臣”都不肯自称。
食案上的美食,堂中演奏的乐师,跳舞的美姬,还有门阶下等候差遣的一干随从,昭灵一扫而过。周身很热闹,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家宰将一盘烤肉端上案,刚放置好,就听主人问:“我不在这些时日,越潜回来过吗?”
“禀公子,越侍在城中监工,已经有一个月不见他身影。”家宰应答。
昭灵默默进餐,不再说什么。
夜晚的主院寂静,昭灵让侍女服侍他脱衣,正准备入睡,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还有交谈声,像似有人进来。
主院的院门口有门署房,护卫在里头轮值,主院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而护卫也不会随便放人进来。
刚摘下组佩玉,解开腰带,听到屋外声响,昭灵对服侍他的侍女说:“出去看看是谁。”
侍女出门察看,很快回屋,禀告昭灵:“公子,来人是越侍。”
一听说是越潜,昭灵显得很镇定,侍女围着主人,继续帮他脱去衣物。
等昭灵脱得只剩最贴身的衣服,长发披散,卧床躺下时,门外突然出现一个高大身影,那人隔着门陈述:“公子,属下今日前往宫门,听说公子留宿别第,便就擅自出城,前来别第禀报。”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语气平静。
有一个月没听过越潜的声音,昭灵望着门外的身影,先是一怔,接着问他:“有什么要事禀报?”
越潜的语气不改,回道:“昨日,西间的木柱已经修缮完毕,再过三日,府邸便可以入住。”
确实是一件要事,需要修缮的府邸竟已经修好了,三日后就可以搬进去住了。效率很高,越潜这个监工的能力值得肯定。
屋中飘出公子灵的声音,声音听着清冷,他说:“知道了,没有其他事便下去吧。”
越潜应声:“是。”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走得干净利落。
看见门外的身影消失,昭灵有种冲动想将他喊回来,但还是作罢了。
昭灵卧在床上,侍女放下床帏,并去熄灭灯架上的灯。灯架上有十数盏灯,每熄灭一盏灯,屋中便昏暗些,大概熄灭七八盏,侍女突然听见公子灵说:“将灯重新点上。”
于是被熄灭的灯又纷纷点上,昭灵让侍女去书房取来帛书,他要夜读。
躺在床上,手捧帛书,昭灵进行阅读,别第的夜晚有虫儿的鸣叫声,更显得静谧。
在这静谧的庭院里,有女子低微的话语声,应该是女婢葛,还有越潜的脚步声。
听脚步声往浴间的方向走去,脚步声最终消失不见,他或许与小女婢隐匿在夜幕里。
昭灵读完一卷帛书,屋外彻底寂静了,除去虫鸣再没有其他声响。寝室里,侍女还没入睡,此时夜已深,她们带着困意,偷偷打着哈欠。
放下帛书,昭灵朝侍女说道:“去唤越潜过来。”
两名侍女立即行动起来,她们贴身伺候昭灵多时,主人的某些想法,她们多少能揣摩到。
一名侍女去开门,一女侍女去往侧屋唤人。
侧屋的灯其实一直都亮着,越侍也还没入睡,除去摘下发冠外,他的衣物很整齐。
越侍走进公子灵的寝室,两名侍女便都默默离去,她们今夜不用宿在公子灵寝室的侧间里,而是宿往别处。
越潜径自进入昭灵寝室,并在侍女离去后,将寝室的门关上,简直轻车熟路。他一路走来,脚步很沉稳,弄出的声响不大,特别镇静。
隔着床帏,越潜看见坐在床上的身影——公子灵披散着发,穿着轻薄的衣物,他看对方,而对方也正注视着他。
越潜走至床帏前,他停下来静候,床帷内传出公子灵的声音:“越潜,到我面前来。”
掀开床帏,走至公子灵跟前,为看清公子灵的模样,越潜屈下一条腿,两人得以平视。
一个月未逢面,相见时,难免激动,不过两人都遮掩得很好,看着都蛮平静。
昭灵打量越潜整齐的衣物,问得直白:“你大半夜不睡觉,在等我召你是吗?”
越潜没否认:“是。”
他的发鬓打理得一丝不苟,衣物平直而整洁,光影之下,他的眉目深邃,笔挺的鼻子显得刚毅,薄薄的双唇,唇线性感。
“你还挺自信,你怎知我不会召别人?”昭灵伸出一只手,触碰对方的眉眼,言语无情,但迷恋的神情分明出卖了他。
细腻的指腹,熟悉的温意和气息,越潜的呼吸不稳,尤其当对方的掌心移至他唇上,他黑幽幽的眼睛像似要将人吞噬那般。
只是对上一眼,就让昭灵打了个哆嗦,再难抑制住自己的情感。
看着仍一动不动,单脚屈膝在地的越潜,昭灵恼道:“越潜,你是木头吗?”
何止木头,简直是石头。
越潜当然不是,他拽住昭灵手臂,轻易就将对方拉向自己,他第一次主动吻昭灵,紧扣对方手腕,吻得霸气又投入。
此刻,所有克制的情感,都如放闸的洪水般涌出,两人用力的拥抱,亲吻。
他们只感知着自己与对方,别第的所有建筑,人员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
这不是个寻常的夜晚,侍女睡在昭灵寝室旁的屋子里,她们听到动静,猜测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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