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城突然问道:“殿下是大将军吗?”
沈既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什么大将军,谁和你说的?”
“白天时,姐姐告诉我的,她给我看了殿下年幼时用的剑,还告诉我,殿下是受人敬仰的将军。”
“哈……”沈既明尴尬地笑了笑:“秋瑾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殿下年方十六,已为敌军闻风丧胆。”李龙城声音虽低,说得却认真:“我很敬仰殿下这样的人。”
沈既明从未听过如此坦诚直白的称赞,明知这样的话语出自孩童之口,心底忍不住温软一片。
他自幼眼盲,读书写字天生比常人难一步,更不用说习武,甚至排兵布阵。他从众人口中没有指望的瞎子,一路走至今日之地位,其中艰辛不与外人道,自己心里最是清楚。
他身为皇子,却不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皇子受宠与否往往与母妃脱不开关系,而他的母妃自失宠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初时还愿教他抚琴,待沈既明大了些,她已难有清醒的时候,时常痛哭,动辄打骂,将失宠的原因一股脑地推在身患眼疾的沈既明身上。
她愈是这般,皇帝愈是厌恶这对母子。宫里惯来捧高踩低,自小沈既明耳畔便充斥着冷嘲热讽。待他立功归来,皇帝还来不及对小儿子另眼相看,防备之心又占了上风。百姓们虽称赞沈既明骁勇善战,可这赞声里总带着敬而远之的意味,而非真心爱戴。说到底,沈既明只是心怀七情六欲的一介凡人。他始终渴望来自他人的真心。
李龙城问道:“殿下初次出征时只有十三岁,远离家乡族人,与外敌殊死作战。”他停了停:“我今日选择追随殿下,是否会与殿下一样,一年再难见父母一面。”
沈既明刚刚软下的心猛地揪紧,李龙城一生的灾难皆因“帝王命格”四字而起。自幼被与世隔绝地圈在家中,还来不及长大,又遭了灭族之灾。他并非难见父母,而是再也不得见。明日他会被沈既明带入千里远的大漠,他的族人会一个不留地魂丧断头台,留下一滩洗不去的鲜血。
他如此年幼,何以遭得这种罪。
后半夜,李龙城与沈既明做了约定,在他十六岁时也要如沈既明一样出色。沈既明笑着与他拉钩,终于哄得孩子沉稳睡去。而对于十九殿下来说,今晚注定难眠。他披了一件单衣搭在肩膀,从藏柜中摸出一包粉末,轻声喊了最信得过的宫人来。
“明日我就走了,李龙城我亲自带着,我自会护他无事。我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他将粉末放进宫人手掌中,又包起宫人的手指将其紧紧攥住:“仇千盛是见过李龙城模样的,他一心忠于父皇,所以他必须死。”
停了停,补充道:“三年之内,我都不会回来。一定小心行事。”
宫人沉声道:“殿下的吩咐,奴自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只是仇大人虽是陛下爪牙,这么多年确为陛下出力不少,可依奴看,仇大人并非生性残暴之辈。他一口咬定殿下知李公子去处,可见仇大人不但清楚殿下心性,心里也是觉得陛下……他今日并非虚言,许多事情做与不做由不得自己。殿下当真要仇大人的命?”
沈既明冷笑一声:“知错犯错,还偏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来,你这样说,我看他更该死了。”
“殿下,世事不是非黑即白。”
“我是个瞎子,不知什么黑白,我只道仇千盛不死,李龙城就活不得。我遇过冤死的孤魂太多,多一个也不该再有了。”
宫人长叹:“只愿殿下这份心意将来有回报才好。”
沈既明身上一僵。
“殿下,李公子不得不得知真相的时候,恐怕会恨您。”
第17章
沈既明在大漠一住便是数年,期间不曾回京。起初他将李龙城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二人同吃同睡不过数日,他便发觉李龙城身上惊人的天分。沈既明自知教不起这样的学生,生怕耽误人才,于是连夜传令,命人请了从前教过他的太傅来。
太傅们嫌大漠艰苦,并不愿前往,愿赴任的唯几人而已。太傅们上任一段时间,无一不对这颗好苗子拍桌惊叹。育人者惜才,当今圣上贪图享乐,贵族间亦盛行奢靡之风,已鲜少有愿意潜下心来虚心请教的小辈。平民百姓连温饱也不能保证,更别提出钱供孩子读书。太傅们遇上李龙城如同久旱逢甘露,恨不得一股脑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连沈既明主动送他们回京,他们也不愿回去了。
李龙城为人低调谦逊,做事稳妥,论文论武都是难得的奇才。他如此得太傅的赏识,沈既明十分欣慰,这孩子终究不负他苦心。然这些对李龙城来说可不如外人想的那般美好,每一位先生都对他寄予厚望,知识教得多,课业留得也重,最忙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个人用,偏偏沈既明那边也不叫人省心。边关外敌始终不安分,将士们不敢懈怠,日夜操练。十九殿下毕竟是个盲的,许多事做起来比常人困难得多,需得花费更多的精力与时间。李龙城去找他时,不是披头散发一宿未睡,就是桌案旁堆了两三份为动过的饭食,李龙城气结,这分明就是仗着年轻糟蹋身体。
沈既明体质敏感,大漠气候干冷多风沙,他的鼻鼽每每到了关外便格外严重。李龙城少不得抽出时间去照顾沈既明,提醒他吃饭喝药。也正是目睹沈既明辛劳的缘故,李龙城生生将思乡之情咽回肚子里去。他向往成为沈既明一样的人,若无付出,又怎会兑现往日约定。
李龙城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沈既明带他到这寸草不生的地界上来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助他成才。沈既明粗枝大叶一个人,将李龙城交给先生后便一门心思扑在事务上,连李龙城日渐细致入微的照顾也未曾发觉。
直至一日,沈既明练兵回房,习惯性地端茶来喝,茶水却是冷的。他奇道:“茶是谁泡的?今日怎忽然换了冷的。”
门外宫人听言,赶忙磕头谢罪,磕磕巴巴道,往日都是成公子抽空回来给殿下泡新的,今天成公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先生发了好大的脾气,听说手掌都给打红了,这会儿在外头罚跪呢。奴心里担心得紧,这才忘了给殿下换新茶。
沈既明连饭都不记得吃,哪里会讲究茶水是凉是温,无非是喝了一段日子的温茶,偶然换回冷的不甚习惯罢了。他急忙放下茶杯,心急问道:“怎么回事。”
“殿下忙于军务,奴不敢叨扰,只是殿下还是去成公子那里看看吧,这外头天寒地冻的,跪出毛病可怎么处。”
沈既明抄起斗篷往李龙城平日上课的院子里走,刚进院门,未能再走上几步,脚下就绊了人。他将斗篷往下一披,他抓起少年的手掌,冷硬如磐石。沈既明心疼不已,又不好与太傅发作,只好低声下气地问先生为何动怒。
太傅显然气得不轻,见了沈既明也不消气,继而厉声责问李龙城道:“你可知错!”
沈既明轻握李龙城的手,示意他不管如何先服个软。李龙城丝毫不理会,硬邦邦回道:“学生不知。”
“你这!”太傅吹胡子瞪眼,又抄起戒尺要打,沈既明连拉带拽才给拦住了:“先生,究竟何事?”
太傅甩了一张宣纸在他脸上:“你自己看!”
沈既明拿着纸不知所措,先生气得连他是个瞎子都忘了,只好吆识字的人来给他念念着上头写了什么。不等下人来,身后的李龙城开口发声:“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著春华。”【注1】
话音刚落,沈既明的冷汗刷地下来了。
“你还!你还——!”
太傅被他气得背过气去,下人们又是送水又是递药,半天也缓不过劲来。沈既明示意他们找军医好生照看太傅,自己攥紧写着诗的白纸,轻声叫李龙城随他过去。
李龙城不卑不亢,走在沈既明身后。
沈既明带着人踏进极为偏僻的房间里,将门牢牢锁紧。站定后,回手便是一掌落在李龙城的脸上。
啪地一声,李龙城的左脸浮出红痕。
“当真是才华横溢,难怪先生们都称赞你。”沈既明沉声道:“我请他们教你,就是教你作这些逆诗的?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许史家?你怎么不干脆直接写沈家上去?”
许史是沈家有名的外戚,权力滔天,几乎半个朝廷都是这两家的人。外戚的权终究是沈家给的,他们私下如何欺男霸女,皇帝怎会不知,只是皇帝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甚至秉持默许的态度。沈既明不善诗词歌赋,可也听得出来其中尖锐的讽刺意味。
“我不知道这算逆诗,我只觉得这首诗没错。”
“没错?一字不提沈,事事皆是沈,你有几颗脑袋给人砍?”
“为什么写诗就要砍头?”
“你!”沈既明气结,他险些脱口而出你对沈家有何不满,转念一想,李龙城当然有资格不满,是他的父皇对不起李龙城,对不起李家,更对不起天下人。近来文字狱愈演愈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无论他们下笔时是否存有叛逆之心,都是无辜。
沈既明强迫自己认清现实,他的父皇兄长,乃至整个皇室宗族,皆是天下的罪人。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面对,终日逃避着,层层自我欺骗与隐瞒令他麻痹至今。李龙城不过是戳穿了那层假象罢了。
李龙城继道:“从前我足不出户,偶尔也会偷听下人闲谈,天子脚下并不美好。百姓吃不起饭,只能将孩子卖作奴籍,宁愿让孩子挨贵族如牲畜一样的打骂,至少吃得上一顿饱饭。与此同时,殿下的梅园里栽种了数百颗价值连城的梅树。”
李龙城的话听得沈既明头皮一麻,恨不得再抽一掌过去,可他没这个脸。
“我以为,关外条件艰苦,百姓却不见得不幸福,总强得过京城。”
沈既明心头大震,这里天高皇帝远,官员亦不愿来,军务同政务一起皆是他操持,李龙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龙城重重在地上,认真道:“龙城知错,是我口出逆言,请殿下责罚。”
沈既明没再出言斥责,也没将人从地上扶起,他缓缓踱步出了屋子,满面皆是心事。
李龙城早熟而聪慧,他竟隐隐有些预感,恐怕监天寺这一回并非虚言。
二人的关系猝不及防地冷淡下来,李龙城识时务地不再提当日之事,那首诗也被沈既明丢进火盆里烧了干净。李龙城以为自己说话太过,沈既明于他毕竟有伯乐之恩,何况他们二人相处已久,他看得出沈既明与其他沈家人不同,那番话无疑伤了他的心。出于愧疚,他屡屡想沈既明示忠,生怕十九殿下一怒之下疏远了自己。而沈既明真正的想法与之南辕北辙,在大漠待得太久,连他自己都要忘了李龙城的身世。
李龙城与沈家横着一道血海深仇,纸包不住火,李龙城知晓真相之日,他要如何自处?
他如何面对李龙城?
同年中秋,京中来信,皇帝思念十九殿下,务必要小十九回来与他同庆中秋佳节。
唯一认得出李龙城相貌的仇千盛因“醉酒失足”而死,沈既明带人回去也无后顾之忧,可他不住地犯愁,李龙城离家数年,必是想家想得紧,可他在京中哪里还有亲人,哪里还有家?
这一回再不能搪塞,无奈之下,沈既明只得踏上回京之路。
满身功勋的十九殿下时隔三年再入京城,这是民间难得热闹的时候。一来比起其他皇家子弟,他们确实对十九殿下更有好感,二来沈既明虽是个瞎子,单论样貌还是拿得出手的。沈军入城时,沈既明骑马行在最前,缰绳由李龙城牵着,在人群中缓缓前行。姑娘们好奇地去看,却只瞧见一条黑绸,不免大失所望。
沈既明思绪烦乱,无心关注身外事,一个走神,差些从马上摔下来,多亏李龙城及时扶住。他关切地问沈既明是否身体不适,沈既明一言难尽地摇头,重新直起腰,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略有松动的黑绸从眼上滑落,露出一双木然的眼。
人群哗然,姑娘们先是一愣,随即红了脸。
沈既明只当自己一双瞎眼过于骇人,急忙重新遮了眼,吩咐队伍快些回宫,不要误了百姓做工。殊不知方才,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成长中的少年眼里,染上了几分特别的意味。
动心的,又何止是姑娘们。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卖花翁》,作者唐代诗人吴融。
我是真的很想自己写一首符合情境的诗奈何没有曹雪芹的本事……
第18章
皇家盛宴隆重浩大,殿内幔纱轻笼,灯火辉煌,大殿长廊一眼望不尽,满目皆是琳琅的鲜果美酒,异域舞姬身着寸缕游离于宾客间,所及之处芳香扑鼻。
当今圣上坐居高位,他的目光不曾离开舞姬的水蛇细腰,眼神愈发痴迷。
内侍们毕恭毕敬走上前伺候沈既明,脂粉与荤腥混在一起的味道闻得他头疼不已,又不好拂了父兄的面子,只得强忍着落座。
李龙城名义上是沈既明的贴身大侍卫,于是赐座沈既明身畔。此处视野开阔,足以让他看清每一位席上宾客的丑态,一时间恶心得要命。鲜美菜肴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端上桌案,李龙城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烤羊羔,没有来地想起他曾见过活活饿死在街边的一家四口,后来还是沈既明出钱安葬的。他面色不善,忍不住看了沈既明一眼,沈既明虽以黑绸覆面,微抿的嘴唇依旧显露出掩不住的嫌恶。
李龙城一怔,倏地收回了目光。
沈既明不知李龙城心思,低声与他道:“路上舟车劳顿,你可趁此机会歇一歇,想吃什么与我说,我叫他们为你端来。”
李龙城闷闷道:“没胃口。”
沈既明没有计较李龙城的失礼,也未强迫他作出乐在其中的姿态来。他伸手在面前摸索一番,熟练地找到酒坛,为自己斟了满满一大碗,而后一饮而尽。饮罢,沈既明以手背擦过嘴角,冷笑一声:“这样好的酒,竟只能在此等场合喝到,着实可惜。”他微微侧头,似是看向李龙城的方向:“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
旁位有臣子出言提醒道:“十九殿下,这西域的葡萄酒酿可不是您这样喝的。此酒需得小口酌饮,细细回味,方知其中趣味。您这饮法虽一时痛快,却是糟蹋了好东西。”
大皇子接过话茬:“赵大人此言差矣,我弟弟出身军旅,常年旅居大漠。那地方几百里见不着一户人家,寸草不生,莫说是葡萄佳酿,他就连民间清酒都喝不着一口。馋了这么些年,可算能回京喝上一口,可不得狼吞虎咽,生怕被人抢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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