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既明越描越黑,愈发不知如何解释。此时夜色已深,阁内香意浓眷,惹得人昏昏欲睡。凤尾终于撑不住了,既然沈既明身上无碍,他也不欲浪费时间,索性回去酣睡一场,这才放过了沈既明。
正堂里独余沈既明一个,他身上发冷,下意识将身体往起风里缩了缩,骤然想起身上这原是羲翎——亦是天地间唯一一个三天神君的衣物。凤尾童言无忌,疑惑羲翎是否薄情,他一时无法作答。并非是他认同这样的话,只是无端地想起李龙城来。
他曾恶毒地辱骂李龙城恩将仇报,以他的立场看确是如此。然世事往往当局者迷,就好比羲翎,于执掌刑罚的三天神君而言,他无可指摘,而对洛清来说又是另一回事,也难怪今日洛清与羲翎的态度不似寻常冷静。
遁入佛门者斩断尘缘,沈既明年少时不懂,现在却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解脱之人。
当然,沈既明没有多余的精力在此大彻大悟地感悟人生,比起剃发为僧,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譬如本打算作为贺礼献给三天神君的九尾狐已经被本尊拎走了。洗尘宴近在咫尺,根本来不及再去人间一趟。那么问题来了,他要给羲翎送点什么?
难不成,他不但准备不出一份像样的贺礼,还要顺人家一件起风不成?
显然,洛清房内的熏香要比羲翎的神体有用些,沈既明心思重重竟一夜好眠,清早醒了神清气爽,身上也松快了不少。
这回他可没有睡懒觉的空闲,刚起身就急匆匆地回了一重天。果不其然,消失大半天的绿萼正在梅树下等他。
小小仙童来无影去无踪,黏沈既明黏得厉害,其他人一律不见,脾气古怪得很。沈既明总是摸不准绿萼的心情,更加不会哄孩子,加之前世养儿失败的先例,起初完全不知如何与其相处。多亏绿萼不是个矫情的,一连被沈既明丢下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回来了还弃之不顾,跑去在明月阁睡了一晚上,这些绿萼通通不予计较,只是见了沈既明就兴冲冲地迎上前,埋入怀中不愿起。
沈既明稍稍放心,他抱起绿萼转了几个圈圈,把人逗得眉开眼笑才放下来。趁着绿萼灵仙心情不错,他开口与之商议道:“绿萼,神君的贺礼我究竟送什么好?”
提起羲翎,绿萼淡去笑意,稚嫩的脸上浮现出苦思冥想的神情,终于还是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神君的洗尘宴我俩就两手空空的去?”
“我不去的。”
“你怎不去,陛下说天上神仙无论仙位几何必须参加不得缺席,算起来,你的仙位还要比我高些。你若不怕陛下降罪?”
仙童嘟起嘴巴,有些委屈。
“反正我不去……”
沈既明只当这孩子闹脾气,随口道:“好好好,你不去,你省下一份贺礼。可我是不能不去的,我有心相赠,却无礼可送,怎么办。”
“若不送会如何?”
张口就来乃是沈既明绝活,他面不改色夸夸其谈:“不敬神君,打下天界,忘尽前尘入六界轮回。大抵如此。那时候一重天就只剩下你一个小神仙了,我为你寻个好去处,若我死了,你就去明月阁找洛清。或者干脆胆大一些,搏一搏,推车变轿辇,去九重天求神君收留。哎你别说,我觉得这法子可行,这回我去人间遇险,我还以为我必死无疑,我那时候就把你托给神君照顾了。神君人不错,应该不会拒你于门外。”
八字没一撇的事,沈既明但是未雨绸缪,提前把后事交代好了。绿萼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哇哇大哭,只当沈既明真要死了,不消片刻已是涕泪满面,只好就近拽起沈既明的披风用以擦拭。
自食其果的沈既明哭笑不得,及时制止了绿萼拿貂皮当抹布的奢侈行为。开什么玩笑,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可是要洗干净给人家还回去的,沈既明就是从天上跳下去也不能让绿萼拿这个擦鼻涕。他身上没有手帕,只好扯下外衣的一角给绿萼擦脸,安抚他:“别哭别哭,你这一哭我都不知怎么办了,真是个哭包。”
绿萼一抽一抽地:“那个神君,他喜欢什么?”
这可是实在地替人筹主意了,可惜沈既明想起羲翎的俊脸,写满了清心寡欲四个字,他也从未表现出对什么事物有特殊的偏爱。沈既明不知他身份与他共同去人间筹备贺礼,一路上都是他一人叽叽喳喳,作为真正当事人的寂夜神君从未给出建设性提议,完全由沈既明胡乱猜测一通。
再者说,从羲翎的喜好入手本就不可取,倘若羲翎看天边这颗太白星闪闪发亮甚是不错,他沈既明也没那个通天本事给人家摘下来。
绿萼脑子转得快,转而反问:“那我们有什么?”
这不可谓不是个好问题,沈既明道:“一无所有,只有这棵梅树是我的。”
“那就送这个。”
二人齐齐抬头,树上红梅开得红艳,随风摇曳,清幽扑鼻。
沈既明飞升以前没见过梅花,飞升以后天上没有梅花,他不知其他的梅树开花时是什么样。只论他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瞎子的标准,这一树红梅开得是顶不错的。只是凡物终究是凡物,任凭它开得再怎么花枝招展,也不过是几朵花而已。先皇庆寿时,底下人无不是金山银山地送,何况是三天神君。若有人送先皇一捆梅花祝寿,明年的今天就得轮到他亲人给他上坟。
纵然三天神君不是先皇,沈既明还是不能堂皇地捧着红梅递与羲翎道恭迎神君渡劫归来。问神君此番渡劫可有收获,答曰自己没什么收获,倒是有一个亡国之君见缝插针地飞升了。再问是何人如此不要脸,此人姓沈名既明。
这是什么讽刺文学?在洗尘宴上一唱一和的唱大戏呢?
见沈既明神色犹豫,绿萼又补一刀:“我们没有别的能送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
“就如何?”
十九殿下的榆木脑袋终于灵光了些,他侧着头,自言自语道:“滇国有名菜曰鲜花饼,以面为皮鲜花为馅,佐以油料糖馅,口味清甜不腻。不如我们将梅花制成鲜花饼送给神君以表心意,如何?”
绿萼似懂非懂地点头,只是听说沈既明不必被打下天界独留他一人就放下心来。沈既明打定主意要薅梅树的羊毛,于是说做就做,手脚并用爬上梅树,挑了几枝繁茂的折下来。
第22章
鲜花饼看着简单,实际做起来困难重重。沈既明除去做馅的鲜花原料外,上至粉面糖油下至锅碗瓢盆,什么都缺,什么都没有。他只能舔着脸到处化缘,吃了不少的闭门羹。
好容易凑齐了工具材料,面与温水的比例,馅料的配方,事事件件都是门道。十九殿下头一回发觉这世间还有睁着眼睛和瞎子也差不多的事,奈何事已至此,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小马过河。
和面,擀皮,调制花馅,沈既明细心地将花饼包成梅花的形状,又以枸杞点缀,再投入简易的烧窑中烘烤,成品意外地不错,至少看起来是个饼的模样。
这几日沈既明已经吃了足够多的失败品,他是一块也塞不下了,只能请别人替他尝尝味道。他起先将目光投向绿萼,绿萼吓得连连摇头,一溜烟躲了起来。于是沈既明转移目标,即刻挑选出另一个幸运儿——无辜路过的凤尾灵仙。
凤尾难得说两句好话,他看着瓷白碗碟中整齐摆放的梅花饼,凑上前轻轻嗅了嗅,道:“没瞧出来你还有两把刷子,做得人模狗样的。”
一抬头,又对上沈既明沾满了粉面木灰的花脸,马上露出嫌弃的神色:“看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做得再好,见了你这张衰脸也没了胃口。”
沈既明从善如流地往脸上抹了两把,可惜适得其反,更像鬼了。他管不得许多,只顾着梅花饼的味道,一个劲儿地让凤尾尝尝。凤尾迟疑片刻,拿起一块,视死如归地咬下去。饼皮酥脆,留了些许残渣在嘴角,凤尾一面咀嚼一面将渣子抹去,神色甚是奇怪。
一口吃完,不大过瘾,又咬了一口。
沈既明眼睁睁看着凤尾将梅花饼吃完。
“不得了了,”凤尾评价道:“你是厨子出身吧,做得这么好吃?我本来都做好腹泻的准备了。哎,还有吗?我给真人带些回去啊。”
这评价着实不低,沈既明还以为凤尾故意骗他,一连确认了几次,烦得凤尾直嚷嚷要把盘子扣他脸上。这竹子精明得很,试毒老鼠可不是白当的,当即狮子大张口要拿走几盒梅花饼。沈既明犹豫说怎么也得给神君留一些,凤尾登时不乐意了:“好啊,白眼狼,明月阁待你不薄,就连你做饼的面都是明月阁出的,要你几块饼罢了,给你小气的。”
沈既明无法,于是答应凤尾多做一些出来给洛清送过去,凤尾这才满意。
手艺活向来是一回生二回熟,沈既明做得多,自然也熟练起来,成品的形状也愈发好看了。他从中挑出卖相最好的五只,其余的统统打包装起,亲自给洛清送过去。凤尾果然没有骗他,连洛清亦赞他这饼做得不错。这算是意外之喜,洛清终于消气了。
如此这般,终于到了洗尘宴当日。
绿萼小小年纪已然把言出必行作为人生信条之一,昨晚沈既明紧张了一宿,稍不留神就没看住人,待他清早睡醒后才发现绿萼早已没了踪影。时间紧迫,沈既明再没时间可耽搁,只好只身赴宴。
绿萼的仙位虽比沈既明要高上一级,然他的真身毕竟是沈既明亲手栽种的梅树,仙籍理应记在他的名下。如今绿萼这样任性,神君的洗尘宴说不去就不去,天帝降罪下来,多半和沈既明逃不开关系。沈既明有苦难言,心道他迟早也得学洛清那样,给绿萼胖揍一顿,什么毛病都治好了。
神仙们的品味十分清雅,这样盛大的宴席却不嘈杂,唯有琴笛相鸣,曲调悠扬婉转,悦耳动听。沈既明怀中抱捧红梅一束,另一手拎着牛皮纸包裹好的梅花饼,顺着曲音找着了设宴的大堂,一时瞠目结舌。
他早见识过上重天的冰清水冷,纯一不杂,自然不是为这雕梁画栋的殿堂所惊。大堂尽头处错落着众神为神君献上的贺礼,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件赛一件地珍贵华丽,譬如脸盘一样大的珍珠,冰种翡翠雕成的九龙杯,更别提什么和氏璧隋候珠,在这林林总总的礼物中根本排不上号。沈既明还看见几只极尽考究的食盒,想必里头装的该是天地难寻的佳肴珍馐。正感叹着,只听负责登记造册的仙娥道:“清风府鹤珺真人,蓝白绞丝龙珠嵌金镶玉镯——”还不等沈既明把这冗长的名字捋明白,仙娥又道:“八百八十八对——”
现在回去重新准备贺礼还来得及吗?
自然是来不及的,沈既明正要拎着梅花饼掩面溜走,眼尖的仙娥已宣了他的名号:“既明仙君到。”
殿内更加安静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仿佛这场宴会的主角不是寂夜神君,而是要庆贺沈既明渡劫归来似的。
殊不知,沈既明本就是本场洗尘宴的隐藏主角。众神虽看不起他,可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能让寂夜神君栽这么大的跟头,更好奇寂夜神君会如何对待这个坏了他飞升好事的凡人,甩脸色?穿小鞋?
不得不说,好期待二人的正面交锋啊。
羲翎自然也听见既明仙君四字,他抬起眸子,视线刚好地与沈既明交汇。
沈既明的脸腾地红了。
今日羲翎依旧身着白衣,只是款式不同,要比通天塔上那一身正式些,应是礼服一类的服制,更显道骨仙风,禁欲超尘。沈既明不争气地想着几日不见神君愈发秀色可餐了,多亏有小仙娥出声提醒他:“请既明仙君为神君上礼。”
啊,他现在不想上礼,他想上吊。
掌事仙娥:“既明仙君?”
沈既明:“……”
没办法,只得把寒酸的红梅双手奉上。
仙娥是见过世面的,想必从前见过比这还不着调的贺礼,才会如此淡定:“既明仙君,大红杏梅一束。”
无波无澜的宴会上头一回涌出低笑声。凤尾虽洛清一起赴宴,已是落座许久,听罢沈既明送上的礼名也不禁失声道:“简直胡闹。”
羲翎接待上前问安的神仙后,踏步向沈既明走过去。
沈既明心知今日横竖都是一死,满面羞愧地将第二份贺礼奉上,仙娥看着包装严实的牛皮纸问:“里面包着什么?”
沈既明:“梅……梅花饼。”
仙娥先是愣怔,方才落笔记下,小声疑惑道:“今日是怎么了,这么多人送梅花饼?”
沈既明听得清楚,不禁惊愕:“仙子所言为真?”
“洛清真人,宜春飞仙,广天真人,玉山真君,很多人都送了,仙君请看那几个食盒,里面都是。不过梅花饼是什么,是人间近日流行的小食么?”
天上的梅树唯沈既明种的一棵,况且这梅花饼是沈既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无奈做出的,怎会短短几日就风靡人间,甚至在天界都闯出名气?
见羲翎过来,沈既明想起此人仙位甚高,他需得行叩拜礼才行,于是匆忙下跪。还不等膝盖跪下去,羲翎伸手将他扶住了。
沈既明心头一颤,羲翎不会是来找他算账了吧。
座上的神仙们虽面不改色,眼珠子都快掉在沈既明身上了。
羲翎拿起牛皮纸包装的梅花饼,轻轻拆开,看着里头五块香甜的点心,问道:“你这份在何处买的?”
“不,不是买的,是我做的。”
“你会做这个?”
“我身无长物,不知送什么贺礼稳妥,只好出此下策,神君勿怪。”
羲翎眯了眯眼:“专为我做的?”
这是当然的事,只是沈既明猛地想起他也送了洛清不少,心虚下来:“本是打算专门为神君做的……”
洛清匆匆起身,叩拜羲翎:“神君,既明仙君制得多,才提前送去我府上几份,正逢我与几位神仙在阁中小会,大家见此饼口味上乘,又有新意,皆要了几块回去想献与神君品尝。神仙们不知此饼乃既明仙君所制,这才送得重了。请神君见谅。”
羲翎听明白了,他收起梅花饼,似是无意地问沈既明道:“说是送与我的,其他人倒是收到的比我还快些。”
沈既明心中暗暗叫苦,这,这他也想不到啊,不过这玩意有那么好吃吗?他以后要不要发展个副业专门卖饼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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