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英亦罕见的惊慌失色。
男子双手如铁钳,死死掐住奉英脖颈,一副不掐死不罢休的架势,喉间嗬嗬怒吼,像是撕裂了声带的猛兽。
奉英面色紫涨,瞳孔大张。
“救、救我。”
怀璧挥手,士兵立刻上前将两人分开。
男子被按在另一张椅子上,犹猩红着双目,死瞪着奉英,如果眼神有实质,只怕已经将其生吞活剥数百遍。
奉英则阴冷着脸,靠在椅背上喘气。
怀璧看着他,道:“当日你嫁女,此人突然闯入宴会厅。你声称他是你的家仆,犯了事外逃,刚被缉拿回府,你还让所有参宴宾客看到了此人身上的魔纹,如此一来,他‘魔物’的身份便板上钉钉,再也不会有人敢靠近他,再也不会有人与他交谈,也永远不可能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孤说的可对?”
奉英紧抿着唇角,不吭声。
怀璧冷笑:“你自以为机关算尽,毫无遗漏,殊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真相可以掩盖一时,却无法掩盖一世。”
“孤说的可对——明王?”
这回,怀璧却是转身,望向了另一张椅子里,满身狼狈,被魔纹吞噬的男子。
大约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男子动作一僵,慢慢低下头,低低的呜咽起来。
怀璧叹息声,冷冷望向“奉英”:“你不过付秋座下一条走狗,在他指使下,恩将仇报,雀占鸠巢,残害真正的孔雀明王,还喂他魔丹,将他变成半魔,日日收魔气侵蚀之苦。不仅如此,你还将他心爱的姑娘,嫁给你的下属。你算准了他会大闹喜堂,去看那姑娘最后一面,所以设好了计,引君入瓮,让他当众露出魔纹,再无翻身机会。”
“如此卑劣狠毒行径,还真是得了你主子付秋的真传。”
事已至此,“奉英”也不再掩饰,他挑起眉梢,魅惑一笑:“我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发现破绽的?”
这回是昭昭开口。
“第一,付秋身上的爻字纹,连仙族弟子都害怕被传染,不敢轻易触碰,而你明王府的亲兵,在缉捕逃犯途中,不可能不和他发生肢体接触。可幸运的是,你府中亲兵,竟然真的都自带神力,无一人感染。”
“第二,就算他真是你府中逃犯,在发现逃犯已经‘半魔化’的情况下,你第一反应,不是求助在场仙门,而是将一个随时可能威胁到你性命的‘半魔’关在自家地牢里,这不符合常理。”
“以上两点,你都可以找理由狡辩,但你有一个最大的破绽,辨无可辨。”
奉英饶有兴致抬头。
“哦?是什么?”
昭昭道:“孔雀一族视凤凰花为吉祥之花,连普通百姓家里都会栽种几株,而你身为孔雀明王,明王府里,竟然没有一株凤凰花。”
奉英脸色终于沉了下去。
昭昭眼尾一扬:“如此大的破绽,你怎会想不到,只是,你偏偏对凤凰花过敏,对不对?那日在码头上,你送我凤凰花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你腕上的红痕。”
“你怕在孔雀族臣民面前露出破绽,便以捐献的名义,让人移走了府中所有凤凰花,遇到不得不在凤凰台上祭祀、主持活动时,也会提前服用抗过敏的丹药。”
“你可还有要狡辩的?”
奉英摇头。
“在下心服口服。”
他打量着昭昭,眼底再度泛起暧昧的光。
昭昭哐得抽出剑,他又笑道:“我如今落到你们手中,自然任打任骂,可当心打死了我,可没人告诉小殿下万魔窟的入口了。”
昭昭拔剑的动作倏一顿。
“你当真知道?”
奉英施施然一整衣袖:“你们难道忘了,我的主子是谁么?想让我告诉你们也行,你们得……放我一条生路。”
昭昭眯眼打量他片刻,收起剑,道:“好。”
奉英倒没料到昭昭如此干脆,心里忍不住酸道:“那样一个不解风情的冰块,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昭昭直接给了他一脚。
“好好,我说,我说便是。”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那解开魔子封印的钥匙,我主人,早就自己复制了一把,并给我们底下人,一人配了一把。”
“在哪里?”
“别急嘛,好好,我说,就在那块凤凰血玉里。我也不是故意要放进那等刁钻地方,可魔子乃至胎儿练就,必须有强大的灵力做支撑……”
“血玉不是已经被你送出去?”
“那是假的,真的血玉,被我藏起来了,只要你们放我走,我就告诉你位置。”
昭昭一路挟着奉英,果然在他寝室里翻到血玉。
奉英:“这下你该放我走了吧。”
昭昭没理他,目光灼亮的盯着手中色如鲜血的宝玉,嘴角一扬,大步向外跑了。
少年直接化作龙形,一路往东北方向飞去。
当然,奉英最终也没逃出去,被墨羽逼问出付秋形迹后,关进了之前真正的明王住过的那间地牢。
次日午后,昭昭终于循着记忆找到了万魔窟的入口。
天空依旧是血一样的颜色,一点日光都透不进来。
昭昭却心情澎湃,小心翼翼的将掌心血玉高高托起,血玉内的魔子感受到另一半双生子的召唤,迅速朝半空中一个巨大的血色漩涡中飞去。
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封印破除,魔窟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昭昭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剑,踩着古老而破旧的石阶走了进来。
石窟里的景象亦和离开时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空气中飘浮着浓重的血腥气。
宫殿四角,燃着许多红莲火。
昭昭眼睛骤然一酸,加快脚步,去找后面的血池。
“师父!”
当清亮少年声音突然响起起,长渊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动了下僵硬了手指,指间,赫然是一朵形如火焰的菩提花,抬起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师父。”
昭昭远远站在一丈之外,眼睛发红,泪珠子雨点般滚落。
怔怔的,不敢相信的,望着一池血水中,满头白发的师父。
几天不见,他的师父,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第133章 一剑霜寒4
“你是……如何进来的?”
长渊肺腑间一阵渗骨的寒意,低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便呛咳起来。
“快离开……不要再过来,咳,咳。”
“我不离开。”
昭昭攥紧剑,多年委屈一起涌上心头,眼睛再度红了起来。
“你总是把我丢下,总是说话不算数,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有多想你。你总是这样,问也不问一句,就替我做决定。”
“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要救我,给我希望。”
长渊心尖狠狠颤了下:“对不起。”
他以为,在利刃穿心的痛苦下,他已经不会再感受到其他疼痛,可这一刻,从心底深处翻滚起来的疼痛,无数根冰锥一起扎入血肉似的,再次戳疼了他。
昭昭眼睛里浮起雾气:“我不要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对不起又不能陪着我,赔我一个师父。”
“你明明答应过我,要保护我,不让人欺负我,可你转眼就把我一个人丢下,还用鳞片骗我,我傻乎乎的等了你三百年,为了等你,我寄人篱下,受尽委屈,吃尽苦头。难过的时候,只能攥着那枚鳞片,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等捱过三百年,便能见到师父了。你有自己的师父,不用羡慕他们。”
“你还答应过我,跟我拉过钩,说这一生只会收我一个徒儿,绝不再收第二个弟子,可是你呢,你转眼就收了其他人做徒儿,出身、家世、才华,样样都比我好,你、你还把我忘了。在你心里,我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早知道你是这样出尔反尔、食言而肥的人,当初我宁愿做乞丐,饿死在大街上,也不会跟你走的。”
少年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委屈。
“总之,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现在,只是不甘心我自己等了这么多年,所以才来看看你。”
“你要是还有良心,就不要再这样,丢下我,不闻不问,还自以为很伟大很有牺牲精神。”
“你要是敢这样死了,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我还要拜别人做师父去,天天在你的牌位前和师父秀恩爱,让你羡慕死,嫉妒死,让你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呜……”
长渊心痛如绞,想站起来,牵动肺腑和心口之伤,立刻受不住弯腰咳了起来。
“不要、不要哭……”
他眼眶泛红,徒劳的伸了伸手。
昭昭:“你不用这么假惺惺的,你就是不在乎我,心里没有我,还看不起我。你喜欢墨羽,喜欢柳扶英,就是不喜欢我。”
“师父没有……”
“你就有。”
少年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四百多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别人给我的委屈,都没有你给我的多。”
“我真是恨死你了。”
长渊费力扶住血池边缘,随着身体里冰冻已久的血一点点苏醒,心房内的揪疼亦翻覆起来,道:“你过来,听师父说。”
“我不要听。”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的甜言蜜语还能哄骗住我么?”
“我真是太可怜了,摊上你这样的师父。”
长渊性情淡漠冷峻惯了,素来就是一副不近人情,少言寡语的性子,突然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真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只能循着记忆里,吴秋玉哄小家伙的办法,道:“是师父错了,以后……若还有机会,师父给你做鱼,做乌龟汤吃,好不好?”
不料话音一落,少年哭得更厉害了。
“什么叫还有机会,你又在骗人。”
“你要是真有心,当初就不会丢下我了,已经两次了,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呜。”
除了吃的,还能用什么哄。
长渊在记忆里搜刮一圈,忽然发现,即使在观音村时,小家伙虽然嘴上厉害,其实平日都很乖,很听话,很少闹脾气。
只要能看到玄衣修士的身影出现在那道篱笆门外,小家伙无论在哪里,正在忙什么,都会第一时间飞奔着冲上去,眼里的星星几乎要冒出来。
那是发自内心、能将整颗心都填满的欢喜。
小家伙所求的东西,真的很简单,也很少。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约,对不住他。
长渊心口再度抽疼起来。
他垂目,望了眼插在心口的那柄赤色长剑,道:“师父答应你,但有一丝希望,一口气,都一定……从这里出去,好不好?”
昭昭蓦得抬起沾满泪珠子的星眸。
“这回你说真的?”
“要是再出尔反尔、再出尔反尔,我该怎么办啊。”
“是真的……我,咳咳。”血池中的恶灵寻到机会,便疯狂反扑,去侵蚀青年仙君的内府、元神。
长渊呛咳不止,扣着池壁的手暴起青筋,一阵青白。
昭昭忙跑过去,嗷一声,发出一声龙啸,吓走那些恶灵,而后坐到血池边缘,一边吧嗒吧嗒流泪,一边哼道:“我是不会信你的话的。”
长渊:“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好。”感受到少年软乎乎的气息就在颈后,长渊笑道:“师父什么都不知道,师父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你知道就好。”
昭昭伸手,把长渊浸在血池里的白发都捞出来,心里一疼,泪豆子落得更厉害。
“你以为你这样牺牲,他们都会知你的恩情么?”
“那些恩将仇报的小人,你管他们作甚,就连他们,也比我重要……”
长渊想扭过头,被昭昭扭回去。
“不要乱动。”
他才不要让这个人再看到他为他伤心落泪的样子。
一定丑死了。
昭昭从灵囊里摸出一把小梳子,还是离开龙宫时,母妃给他放进去的,上等的犀牛角梳。
长渊感受到少年在后面忙活,问:“你要做什么?”
“给你梳头发呀,不要乱动。”
昭昭用嘴巴咬住梳子,而后小心的将多出已经打结、尾端被血水侵染的白发分成三大把,之后先握住左边的那一把,从发端开始,慢慢梳了起来。
“你对别人再好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只有我管你。”
“怎么也不见你的墨羽,你的柳扶英跑来看你,给你梳头发。”
“你欠我的,真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刚和怀璧一起追过来的墨羽,刚从前面的大殿绕过来,就听里头少年傲娇的,道了这么一句。
怀璧跟在后面:“怎么不走了?”
墨羽想了想:“我们还是在外面等着吧,我瞧着,师尊暂时无恙,此地也无其他危险,昭昭恐怕还有很多话要和师尊说。”
“咱们先到外面瞧瞧,可有其他漏网之鱼。”
怀璧忍笑,两人一道轻步往外走了。
昭昭很快梳好了第一束头发,看着便宜师父昔日如绸缎般顺滑黑亮的乌发,成了干枯的白,说不难受是假的。
但昭昭素来不是气馁的人,和头发相比,师父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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