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叔,我师父呢?”
师父在哪里呢。
少年跌跌撞撞,在雨中奔跑寻找,每遇到一个人,就抓住对方衣角,红着眼睛询问。
然而没有人能回答他。
天光彻底被乌云遮盖,暴雨滂沱浇下,四处莽莽,“嗷——”,伴着雷电轰鸣,空中再度响起一道凄厉愤怒的咆哮。
魔龙整条尾巴都被切断,恼羞成怒,拖着疯狂翻滚的魔气,扑向一处。昭昭仰头,就见盘旋的龙躯之中,竟然立着一个人。
面若寒玉,一袭玄衣,手执黑玉剑。
“师父!”
少年大声高呼。
然暴雨吞没了一切声音。
魔龙猛扑而下,猎猎翻腾的魔气,顷刻将那一点风中残烛、河上孤灯一般的玄色吞没。
天地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
“这枚鳞片,是师父送你的生辰礼物。”
“对不起,师父失约了。”
“师父,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要走了。”
少年年纪还小,不知道“走”意味着什么。少年只是红着眼睛,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委屈的问:“师父要去哪里呢?”
“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我要是想师父了,如何才能找到师父呢?”
男子目光温柔的看向已经被少年挂在颈间的银白鳞片。
“此物名‘照烛’,是师父的灵息所化,只要‘照烛’不灭,师父的魂魄就会存在这三界的某个角落,默默守护着你。等再过个三百年,师父功德圆满之后,就可以投胎转世,再世为人。那时候,你也该长大了。”
“那时候,你也该长大了。”
他真的长大了,小心翼翼的守护着那枚鳞片,等着寻找师父转世,等着与师父重逢。只要师父还活着,这世上,就还有一个人,是不在意他的出身家世,不在意他妖族的身份,不在意他背上那道藏着可怕魔气的伤口,毫无保留的,只爱他一个的。只要师父还活着,他就还有家。
等找到师父,他就再也不用寄人篱下,整日小心翼翼的讨好别人了。他可以尽情的小心眼,撒娇,任性,耍脾气,独自霸占所有的食物、灵宝和玩具。
还有……师父的疼爱。
师父说了,这一生,只会收他一个弟子。
然而,他长大了,如师父期望的那样,乖乖的吃饭,喝水,睡觉,努力修行,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他却再也不可能找到师父了。
“人死魂灭,是为魂息。”
“送你鳞片的人,应当三百年前,就已经死了吧。”
师父。
师父。
昏迷中,少年泪流满面,一声声,痛苦的,挣扎着,带着哭腔呢喃。
昭昭从未有过如此感觉,整个内府仿佛被巨力活活劈开,随时可能爆裂,蕴藏在内府之内,他吸纳储蓄了数百年,深厚如海的内息,破碎的冰河一般,四散流去。
“不怕。”
“师父在这里。”
有人在他耳边,温柔的道了句,伴着一股浅淡的莲香。
和师父的声音,一模一样。
可师父真的还在么?
昭昭一遍一遍的叩问自己,每问一遍,内府便如被无数钢刀尖刃齐齐刮过,血淋淋一片。
少年元神从未如此刻清醒。
人死魂灭,是为魂息。
鳞片灭了,师父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连魂魄都没有。
不仅如此。
那些人,还污蔑师父是凶手,是叛徒,和魔界勾连,对师父下追杀令,要将师父赶尽杀绝。
即使师父已身死三百年,他们依旧要往师父身上泼脏水。
他们仗着无人知晓“吴秋玉”这个名字,肆无忌惮的把所有脏水、屎盆子都往师父头上扣。
一瞬间,伤心褪去,昭昭胸口复被滔天的愤怒塞满。
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入一十四州,他孤零零坐在学堂角落里,因为品德考核不合格,无人愿意收他为徒,无人愿意和他说话玩耍,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和兄长一道去紫霞宫听课的时候。
“还不跪下!”
“不是你还有谁。谁不知道,你出身卑贱,连最简单的术法都学不会。你一定是觊觎那仙丹威力,才趁叶衡不注意,行鸡鸣狗盗之事。”
他想起那一日,尚且年少的他,独自蜷缩在戒律殿的禁闭室里,手中紧紧握着鳞片,惶恐,无助,又不得不故作坚强,最终因为体力不济,沉沉睡去。
他也想起,他像匹走投无路的小孤狼一样,身上藏着十多张雷火符,凶恶的和满殿大小神对视,随时准备和他们玉石俱焚。
再往前,他想起了那个他拼尽全力,无论如何也爬不出去的洞穴,想起巨石落下,最后一丝天光泯灭,彻底被魔龙拖入洞中的绝望。
除了师父,这世上根本无人真正善待过他。
他要力量。
他要强大。
他们以为,师父死了,便可摧毁他。
他绝不让他们如意。
他要活下来,为师父报仇,为师父洗刷冤屈。
他要让每一个欺侮过他,欺侮过师父的人都付出代价。
师父死了,他就——再无软肋,再不会对世上任何人,任何事动情了。
……
昭昭于一片昏暗灯火中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面若寒玉,和师父一模一样的脸。
但昭昭知道,从未清醒的知道,这不是师父。
他们只是长着一样的脸而已。
就像他顶着肖似另外一个人的脸,拜入这人的门下。
不仅如此。
不久前,这人还金口玉言,亲自开启了对师父的那道追杀令。
“师尊。”
昭昭平静的唤了声。
长渊眸光倏地一怔,好一会儿,低哑着声道:“醒来就好。”
云伯端着汤药进来。
见昭昭醒来,大喜道:“君上衣不解带的守了小公子三日三夜,小公子终于醒了,实在太好了。”
“君上,这药?”
“给本君吧。”
长渊从托盘里端起药碗。
“是。”
云伯微讶,恭敬的退下。
心想,莫非君上要亲自喂那小公子药,这可实在不像君上。
“那道追杀令,师尊盖印了么?”
昭昭手指攥着寝袍一角,问。
长渊没料到昭昭刚醒就关心此事,道:“轩辕鸿轩已经送来,为师还没来得及看。”
一道送来的还有那名名叫“吴秋玉”的仙门叛徒的画像。
昭昭心弦一震。
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那道追杀令,一定会被送到长渊这里。
因为轩辕鸿轩特意提了,追杀令束之高阁已久,想要重启,必须盖长渊北宸帝君的信印或者重新请示天君,才能生效。
那日议事厅里,轩辕鸿轩既已带着十二世家一道请长渊重启斩妖令,就不会再惊动天君。
一股淡淡莲香袭入鼻尖,伴着清苦药香。
长渊已舀了一勺药,递到昭昭嘴边。
昭昭张口,乖乖喝了,任由苦涩药汁灌满胸腔,问:“师尊也觉得,吴秋玉是十恶不赦的叛徒么?”
“本君不了解此人。”
“但这道仙族追杀令,由五族族长联合签署,又曾有天君首肯,一般不会错的。你可知,仙族追杀令,已经有数百年没启用过了。三百年来,吴秋玉是第一人。”
昭昭唇角用力抿了下。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额面汗淋淋的。
长渊忆起方才少年昏迷时,那一声声,痛苦而挣扎的“师父”,思绪万千,心如刀割。
语气不由缓了些:“我知你因为斩妖司之事,看不惯那些世家大族做派。可五族联名签署一道斩杀令,绝非小事,且不论昆仑蓬莱家主皆是德高望重,行事清正之人,即使其他四族都有私心,龙君青尧也不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龙君。
昭昭记下了这个人。
心想,玉山,昆仑,蓬莱,轩辕,还有——龙族。
他定要一个个问过去,向他们讨个明白说法。
但眼下最紧要的,是那道斩妖令。
昭昭眼睛再度盯上长渊的脸。
和师父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这个人就不是师父呢。
他不能遗憾,也不能惋惜,更不能去思念师父。
他知道,他刚刚距破境只有一步之遥。
他能醒来,不是因为放下了师父。
而是一遍一遍,强迫自己接受了“师父已死”的事实。
而真正聚起他摇摇欲破的元神与内府的,则是那道残酷的追杀令。
师父根本没做过恶事,在观音村的时候,师父每日进山修行,斩妖除魔,帮助过那么多村民。若师父是恶人,世上便没有好人了。
只因师父手中有一把魔族的剑,他们便不分青红皂白的把师父列为叛徒,认定师父与魔界有勾连。
师父都已经死了三百年了,他们还不肯放过他,还要利用他,污蔑他,往他身上泼脏水。
他要暂时放下对师父的思念,不舍。
他要登顶青云之上,还师父一个公道。
然后,和师父一道死去。
他的问鼎之路,便从眼前这个人开始吧。
昭昭想。
第81章 青云之上19
一碗药很快喝完。
长渊让云伯进来收了药碗,见少年额面仍汗津津的,除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面上一点血色也无,道:“离天亮还早,不必硬撑着,再多睡一会儿。”
昭昭却摇头,双眸在烛火映照下格外乌亮。
“我不困。”
“师尊守了我这么久,一定累了。师尊去休息吧,不必管我的。”
话虽这么说,少年手指却紧紧攥着被角,像头乍入陌生环境的小狼一样。
长渊本就无离开的打算,见状,心肠更是一软,道:“你安心睡即可,本君就守在这里,哪也不去。”
“真的么?”
“自然。”
昭昭于是往里挪了挪,留出外侧大片空间。
“师尊上来睡吧。”
“左右我一个人,也睡不了这么大的床。”
以前在雪霄宫时,昭昭便经常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偷偷溜进雪阳殿,缠着他,要和他一起睡。
久而久之,长渊竟也习惯睡觉时被一个八爪鱼一样的小东西抱着腰。
以致后来昭昭坠崖,长渊躺在雪阳殿那张阔大的床上,时常会感到一丝莫名的空旷和冷寂,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有时午夜梦回,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怀抱,甚至会生出错觉,在他睡着时,曾有个小火球一样的小东西,曾偷偷钻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缠着他,他一醒,又吓得跑掉了。他不该突然醒来,吓着他的。
他胆子那般小。
那般小的胆子,怎么可能敢从那么高的高崖上跳下去。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可整整一百年时间,三万六千五百个夜,他孤衾独眠,元神彻夜大开,却再也没有一个小东西,半夜里偷偷爬上他的床了。
他甚至于夜半披衣而起,强行启开天道大门,去剑道里一遍遍的搜寻。觉得那少年一定是困在了某一处炼境里,没能出来。
否则怎么可能不偷偷溜进殿,缠着他撒娇喊疼呢。
他生而为神,身负三界至尊至贵的父神血统,整个雪霄宫上下,乃至整个一十四州,整个仙族,人人都敬畏他,把他当神供奉,只有那个小东西,敢胆大包天,近他的身。
也只有这个小东西,敢如此自然而然的,把床让出一半,叫他一道睡。
长渊喜洁净,衣不解带的在床边守了三天,没有沐浴,没有更衣,便直接脱了靴,和衣坐在外侧,道:“师父看着你睡。”
昭昭见状,却坚持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道:“我帮师尊把发冠拆了。”
少年只穿着件宽松的寝袍,因为出了汗,周身泛着淡淡的潮意。
直接跪坐在床头,认真的帮长渊拆发冠。
不多时,便将那顶玄色玉冠和束发的玄玉簪一道解了下来。
“这样睡觉才舒服。”
“我也没有沐浴,没有换新衣服,师尊不必顾及我。”
长渊愣了下,将玉冠和玉簪一并接过来,放在床头小柜上,好一会儿,点头道:“也好。”
索性也宽了外袍,躺了下去。
玉枕很长,足够两个人睡,长渊甫一躺下,昭昭便顺势蹭过来,伸出手,如往日那般,紧紧抱住他的腰。
长渊这回没有动,任由少年抱着,一种久违的踏实感袭上心头,胸口竟微微发热。
昭昭也没吭声,只是默默的将脑袋偎在青年帝君宽广结实的胸膛上,听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声。
长渊明显察觉到,百年不见,少年骨骼发育了不少,身量高了,手脚变长了,然而身体依旧是软的,如同雪团子一般。
也不知是怎么长得。
夜很深,四下一片静谧。
长渊道:“斩妖司事了,明日便跟着师父回雪霄宫吧。”
昭昭沉默了一下。
雪霄宫。
一个对他而言,已经很遥远的字眼。
就像昔日的观音村一样。
他知道,出于愧疚,长渊应当会好好待他,给他一个条件还算不错的安身立命之所。
可惜,他已经过了需要寄人篱下,仰仗旁人的庇护才能活下去的时候了。
他也再不是当初那个举目无亲,修炼无门,因为天生妖族血统,处处矮人一截的弱小少年了。
他也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是独一无二,不和任何人分享的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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